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父亲是个不怕死的父亲。
和我妈吵架没吵赢的时候，遇见了他觉得无法逾越的困难时，腰腿疼难熬的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的时候……我父亲就把“死”挂在嘴上，亮出了底牌，以此表示他的愤怒和悲伤的程度。
他对死亡滥用的后果就失去了死亡的庄严和恐惧。所以，我父亲在义愤填膺的表达死的决绝的时候，我妈吝啬得连轻蔑的眼神都懒得停留在我父亲的身上，继续谈笑风生的和邻居聊他们的八卦。我妈的这种态度对我父亲是毁灭性的打击，我父亲仅剩能遮掩他的懦弱和无能的法宝都不被重视了。
终于我父亲在一个平常的早晨选择离家出走，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刚刚成家的我大哥，我大哥估计也习惯了我父亲的这些决心和勇气，潦草地望了一眼远去的父亲的背影，又忙自己的事去了。
没有父亲的那一年，虽然我们家依然穷得清澈见底，但是用梦想止疼的我妈却让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
我父亲那次离家出走再次归来后，破天荒的鲜少再提死亡，尽管他依然还是以各种生病的名义躺在家里，但我妈觉得已经很幸福了，她常常跟我们欣慰地说：你老子甚不甚不死了。
我父亲不把死亡挂在嘴上大约有二十年的时间，这期间也因为我们家的兄弟姊妹的生活都逐渐好转有关，尤其是我二哥成家后，我父亲突然觉得压在他身上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有那么几年，我父亲经常给我们讲他苦难的童年和清高的青年，试图把那些年寻死觅活的不好形象从我们的记忆里抹掉，在他的讲述中，他渐渐把自己修复成一个伟岸的父亲。
我妈每每听到这里就会瘪着嘴故意把头拧向远处，以此表示不屑一顾和鄙视，我妈的这种行为深深伤害了我父亲，我父亲就用一件我们根本无法见证的往事，信誓旦旦的证明他也曾经中流砥柱过。
我父亲再次开始挂在嘴上是最近几年。比如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周围的邻居冷落了他的存在的时候，或者表示他很孤独和寂寞的时候，就会用“我不想活了”的句式开头。因为有前面寻死觅活的经历，我们就觉得他口中的死和剪个头发，洗个热水澡一样平常，有时故意岔话阻止他对死亡的隆重。直到有一天，我三姐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故意吓唬他：你已经给我们死了四十多年了，你要死谁也留不住，小心假戏真做的时候，我们除非嚎上一鼻子，各自还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这话对我父亲来说，不亚于碰瓷穿帮，吓唬被揭穿真相一般。我父亲一定很失望。他是想用死来提醒大家对他的重视程度，连他的死都没有人在乎，这是对他作为父亲的权威的挑衅。他以为我们应该像小时候一样，他一提死我们就大惊失色，苦苦哀求，才能体现出对他的在乎和尊重。
尤其是最近一两年，每次回去，他本来前一分钟还和牌友们谈笑风生，等我们推门进来的时候，就捂着肚子一脸愁容，喃喃自语道：“快死了哇，快死了哇……全身没一个达达舒服的地方。”我们也知道他用死来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力，就夸张的表示关心和劝解，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去年冬天，我父亲也不幸染上了新冠，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新冠对老年人是毁灭性的灾难，尤其是看见身边很多老人去世，我父亲眼里充满了惊恐，不停地要求输液，要求吃药。并一个人无助地说着：闯不过去了，闯不过去了……
我二姐带着他去医院做了化验，身体各项机能都很正常，但他固执的认为，这些医生都不说实话！
他觉得我是他的子女中最见过世面的人，反复问我：他是不是没有几天了？
得到我的解释后依然觉得还是不够放心，无助反复求证他能闯过去的依据。
我给他把检查指标仔细解释一遍，他才少许的感觉安慰。又觉得他是不是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认真地告诉他：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活着，我们才有资格把自己当成孩子。
这个理由他很享受，那一刻我感觉他像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挺胸站在我们和死亡的最前面，这是父亲最伟岸的时光。
那时候我深深感受到，对于自己的亲人，活一百岁离开都觉是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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