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亲生父母,也很难一碗水端平。
我作为一个资深的儿子,已经习惯了这种倾斜的角度,我二哥才不。
我二哥的成长期就是他的斗争期,他一面据理力争,一面动员我们弹劾我父亲。不停的翻着白眼背后骂我父亲(当然也是他父亲):不公道!偏心货!
我妈活得时候,常常驳斥我二哥:胡说,你老子不亲你,拍了你一下就长大了?
接着我妈说: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亲的了。父母就是谁过的不好,就偏向一点。
我妈的话,我在成家后就释然了。
我二姐离婚的十年,我妈守着自己的家哪也不去,每年不管我二姐回来不回来,她都会在屋前屋后种很多蔬菜,特别是我二姐喜欢吃的小瓜。我妈说:我守着家,你二姐回来还有个热络的地方!
我妈去世了,我二姐哭着说:从此她就再也回不到家了!
我父亲在众多儿女中,独独喜欢两个人,一个是我大爸家的我姐和我们家的我大哥。
我父亲的言谈之间,总能找出一百种他们两好的理由,也能找出一千种我们还需要努力的理由。
不过,这次我回去,我父亲从进门起,就不停的向我告我姐和我大哥的状。
我父亲的版本是:我姐回去看他,故意打乱了他的作息时间,已经好几天没让他休息了。我哥很久已经不来看他了,听说上次路过还没来看他。
接着问我:你说说,他们和一个快死的人计较甚了?
话尾肯定来一句:白亲她们了!
下午见到我姐和我哥,他们两个的版本完全是另一种冤屈。
我姐说,你说说二爸,我那么远回来看他,睡不着看看电视,就骂我该吃安眠药了,不懂得疼人了!
我哥说,我也儿孙一大家子,他老人家好好的,我得抛闹生活了哇。临了,我哥困惑的自言自语道:人老了怎么就不会心疼人了呢?!
前天,我领着老父亲去医院看病,医生会诊完了把我拉到一边说:人老了,就像那即将熄灭的灯,由着他,没几天日子了。
返程的路上,父亲沉默了很久,大概也有某种预感。他一再安慰我们:到站了,该走了。
接着他把几个儿女依次做了评价,就像老师给小学生毕业通知书上的评语一样。
他说你姐就嘴不好,心善的,为这个家族操碎了心。
他说我哥最实在,你们有能力多帮衬着点。
他说你二哥能给自己成了主儿的,他不担心。
他最担心的是我们家我姐,你姐夫走了之后,彻底踏了,你们把对我的好,全给你姐姐吧,就算我走了,也就放心了。。。。。。
我听到这里,故意岔话道:好好养病,没有的事情,现在活九十多的老人多了去了。
我父亲突然像抓住一根稻草似的,两眼开始有了亮光,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突然宣布缓刑处理。拉着我的手说:那你出门多,念书多,你说没事?
得到我的肯定以后,如释重负的望着远处。
不过这种美好的感觉,也就那么一小会,马上又变得心事重重,喃喃自语道:到站了,该走了,我前几天梦见你妈、你大爸他们了,他们等我着呢!
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他坐得笔直,眼睛里有一道光,仿佛穿过前面的云层,想竭尽全力的看得再明朗一些的样子。他不停的用舌头舔着干涩的嘴唇,咽着口水,仿佛有一肚子喷涌而出的质疑和困惑,翻江倒海的涌来,又生生的堵了下去。
我想我父亲无数次一个人的时候,设计过无数次死亡来临的应对办法,他无数次用“快死了哇”、“快死了哇”这种貌似勇敢的面对方式,企图蒙混过死亡的眼睛,躲过一劫。可是他不糊涂,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告诉他:死亡正马不停蹄的向他走来。他又那么无助,眼睁睁的看着死亡到来。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也无能为力。
他像一个溺水的孩子,被巨大的恐惧夹持着,渐渐放弃了呐喊和求救,在孤独的漩涡里任由摆布。死亡对于亲人来说,最残酷的不是恐惧和诀别,而是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他在漩涡里打转,却够不着他伸过来的手。
回到家,父亲早早就睡觉了,我心想,他可能睡着就不用面对死亡了。等到父亲咳嗽声也变成均匀的呼吸声之后,我就蹑手蹑脚的去看看动静,想不到父亲那么清醒的问我:找什么东西?我慌慌张张搪塞了几句急急忙忙转身离开,我听见我父亲又说:天不亮你到走呀?吃了早点再走。
我和三姐相视笑了笑,才知道父亲在说梦话。那一刻,竟然有一些释然。但愿他就这样安稳的睡着,梦里没有恐惧,只有重逢!梦里是死亡最难以抵达的地方,而不像孤独,渐渐挡住了人世间的陪伴和安慰,一个人穿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人分享,也无人能分担!
我给大姐和大哥讲起父亲的病情,他们本来有一肚子的怨气,突然都变得沉默了。甚至一直觉得不公平的二哥,不停眨着眼睛,大颗的眼泪还是滚过了面颊。
大姐一中午都在讲着父亲这一生对她的好。
大哥说他感冒了,躺在床上没说话。快开饭的时候,大哥突然对我说:父亲最爱吃鱼,你去叫咯。大哥中午没吃饭,一个人蹲在墙角无声的流着泪。
我能理解,无论我们长得多么年老或者有多少怨恨,一旦听到死亡接近父母,心中还是会被无名的悲伤和无助淹没,像几只离群索居的羔羊,慌不择路的乱窜在河流的两岸,看着河水吞没亲人的背影,吞没了所有与家园有关的景象。
那天的高原,万里无云,世界如此安静。我见证过死亡,也送别过亲人,但是此刻,我仍然感觉全世界都在倾斜,一些说不上来的力量将我孤立,仿佛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在挣扎,而且无力说出只言片语。
我以为我只是害怕告别,原来我同样害怕重逢。因为每一次的重逢,都意味着又一次告别已经来临。
人啊,怎么活着活着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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