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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征文40号】任天军:一方土炕

  

 一 方 土 炕

任天军

                   

我一直记得这样一个情景:天色将暮,奶奶从土炕上下来,踮着小脚,拿着长把铁锨和一只粪筐去填炕。奶奶先把炕洞里的炕灰掏出来,踉跄着送到猪圈牛圈里散开,又从低矮的柴草棚下背出一筐掺着粪沫的柴草,一锨一锨填进炕洞。奶奶在炕洞门前俯下身子,跪爬着,“噗——噗——”地吹火。许是柴草潮湿,许久不见火苗,一股浓烟从炕洞里冲出来,呛得她不住地咳嗽,眼泪都下来了。奶奶直起身子,用袖头抹一下眼角,俯下身继续吹火。半晌,火苗子从黑乎乎的炕洞里喷出来,烧焦了她额前的一绺白发。

此时,模糊的夕阳正在残破的院墙上一点点消失。一阵小风,打着旋儿在院子里来回溜达,吹得屋檐下一块脏兮兮的门帘“哗啦哗啦”地响。从炕洞里飘出的烟雾,在小院上空慢慢散开,被快要下山的太阳染成金黄色,如祥云缭绕。

奶奶在炕洞门前站起来,扑打一下身上的灰土,手搭凉棚,瞭望对面的山坡。那里有一块山地,隐约的土雾中,几个人正在劳作。奶奶知道,该到做晚饭的时候了。

这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很小,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摆在山梁上,仿佛粘在牛身上的几粒草籽。一缕一缕从炕洞里飘出的烟雾,在村庄上空缠绕、飘转、铺开,连同渐浓的夜色,一并罩严了整个村子。

山里人家,低矮破旧的小屋里,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进门一方土炕,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土炕上,几条棉被折叠起来,斜放在炕角,罩一块绣着松鹤图案的苫单;一张半尺来高的炕桌摆在中间,煤油灯放出如豆的黄光。在泥土里爬摸滚打了一天的庄稼人,神情疲惫,目光茫然,腰酸腿疼;他们坐在门槛上吃一碗饭,就侧身躺到了土炕上。身子底下,那丝丝缕缕的温热,慢慢升起,渗进肌肤和骨骼,挤走身体里的疲乏和劳累,把力量和希望填进去。

一方粗糙、简陋的土炕,是山里人的天堂。不管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身子一挨土炕,那些生活的艰辛、奔波的心酸以及由此产生的焦虑,都被土炕朴拙、内敛的热力,悄悄稀释和淡化了。混合着柴草的烟火味、娃娃们的尿骚味和大人们的汗酸味,土炕那深沉而悠远的气息,使山里人的梦境芬芳、沉静而踏实。

          二

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地下。每一场雪,脾气性格都不一样。有时候很安静,像个害羞的女娃娃,悄无声息地来,一顿饭的功夫,地上就是厚厚的一层;这样的雪,蓬松,温润,轻灵,吹一口气,就能露出一大片空地。有时候又象个疯婆娘,嬉闹着拥挤着喧哗着,呼啦啦地在小院里窜来窜去,闹出很大的动静;这样的雪,瓷实,坚硬,厚重,砸在地上就是一个个冰坨坨。

现在,这个农家小院里,就下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夜幕降临,屋檐下那一点浑黄的灯光,如瞌睡人的眼。不过,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人们大人娃娃听“贤孝”的脚步。刚有一群人“咯吱咯吱”踩着积雪走来,后面又有几个哈着白气、搓着手、嚷着“冻死了!”的人挤进门。小屋里烟雾缭绕,宽大的土炕上,挨挨挤挤地坐着几十号人,他们簇拥着一个叫“滕瞎仙”的说唱艺人,听他摇头晃脑地唱“贤孝”。

山里人,把唱“贤孝”的盲人尊称“瞎仙”。一个“仙”字,包含着对艺人传承文化、扬善抑恶的功德的尊崇,也有一种宽容、慈悲和仰慕的含义在里面。对于身体残疾的人,或者动物,大家不嫌弃,反倒会由衷地生出一种怜悯和体恤。他们知道,残疾是老天爷的事,自己做不了主,就如落草到土炕上的人一样,既然是命运安排,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彼此尊重和相助,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正因为这种心思,土炕上方中间的位置才坐着瞎仙,其他老者都在下首或侧面。“滕瞎仙”怀抱三弦,先拨弄出一段曲调,算是过门,然后清一下嗓子开唱。他的声音略带沙哑,象是山风从沟壑纵横的坡梁上刮过,磕磕巴巴的。唱到高亢的时候,瞎仙眼睛白翻,吐沫乱飞,土炕上一阵欢笑;唱到伤情处,瞎仙哽咽着,身子慢慢矮下去,三弦揉出一丝带着哭腔的颤音。这时候,眼软的妇女们有了泪光,男人们忘记了吸溜旱烟,娃娃们靠在大人怀里,有了细微的鼾声。

外面大雪封门。此时的土炕,是世界的中心,温暖的中心,欢乐的中心。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围拢在一起,享受着从炕面上散射出来的丝丝暖意,也用紧挨着的身体,传递着和感受着彼此之间的体谅和关爱。贤孝的唱词多数是方言土语,曲调又是民间小调,但却有着古老的信息,有着丰富的内涵,与土地一样质朴和厚道。土地、土话、土炕浑然天成,在这些土生土长的农人心中,形成一股朴素、美好、亲切、绵长的暖流,静静地流淌。煤油灯模糊的光线,在农人们粗糙的脸上跳跃。那是一张张落满灰土却清澈如水的脸。

在土炕上听“贤孝”,是庄稼人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对自己的一点宽慰和嘉许。山村闭塞,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听“贤孝”就成了唯一的享受。每年冬闲,村里的长者,就早早地去请瞎仙。能够把瞎仙请到家里的,都是待人真诚、茶饭干净、夫妻和睦的家庭。那些奸皮溜滑、打打闹闹的人家,瞎仙是不去的。他们虽然眼瞎,心里却很亮堂。他们唱的“贤孝”,宣扬的都是行善积德、父慈子孝、吃苦耐劳等美德;也讽刺和责骂那些搬弄是非、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的坏人。无论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会在人们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久而久之,那些忠义、善良和勤劳的人物,成了他们为人处世和待人接物的范本;而那些奸邪、恶毒和懒惰的人物,又是他们嫉恨和嘲笑的对象。他们会把庄子上的人,拿来和“贤孝”里的人物对比。说谁家的小伙子象杨宗保或者小岳云,给那一家提情的人就会踏破门槛;如果谁家的媳妇待老人不好或不守妇道,“狐狸精”的骂名就传开了,大人小孩都瞧不起,甚至朝她吐唾沫。

一代代乡村人,在烟熏火燎的土炕上,通过“贤孝”竖立起了心中的标杆。一方土炕,承载着培育和弘扬乡村文化的使命,传播者扬善抑恶的信念,也悄悄净化着人们的心灵。

         

我们的父辈,不,应该是父辈之前的无数代人,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炕。我也在土炕上生活了几十年,而且,出生时还遵从当地习俗,用炕灰包裹并擦洗身体。

母亲告诉我,那个晴朗的秋日,她正在山坡上拔菜籽。被秋雨浸泡后的菜籽,散发出腐朽和甜腥的气息,母亲打了个喷嚏,突然一阵疼痛传遍全身,她知道,孩子要降生了。母亲从菜籽地里慢慢走回家,挣扎着卷起炕席,从炕洞里掏出炕灰,引燃屋角的一堆柴火,我出生了。炕面上那一堆温热绵软的炕灰,给了我人世间最初的温暖。

用炕灰给孩子洗礼,这是一种神圣而古老的仪式。究竟起源于什么年代,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我猜想:远古时期,一位住在山洞或者茅屋里的母亲,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生产了,她冻得瑟瑟发抖,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弱。母亲环顾四面透风的“房屋”,泪水涟涟,她感到无奈、无助甚至绝望。忽然,脚下那一堆尚有余温的炕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灵光一闪,轻轻把孩子放在灰堆里。孩子止住了啼哭,冻得发青的身体有了血色,宝石一样清澈的双眸,一眨一眨闪射出生动的光芒。就这样,一种看似原始野蛮实则充满温情的育儿方式,代代相传延续了下来。

炕灰本是低贱之物。炕洞里那一团微弱的火焰,把那些粗粝和坚硬的柴草变得柔顺和绵软,即过滤了杂质,也杀灭了病菌。焚烧后的柴草,呈现出浴火重生后简约而内敛的灰白,仿佛鸿蒙之初的大地,神秘,混沌,洁净,安详。用这样的灰土迎接新生命,除了能起到取暖和消毒的作用外,也隐含着山里人对生命更深的认知和祝福。土地是万物之母,一个新生命应当而且必须与土地融为一体,这样的生命才有根基,在今后的成长过程中才可能顺遂一些,也不至于忘本。不仅是孩子,其他动物,比如羊羔、猪仔降生后,农人们也会用炕灰为它们暖一暖身子,然后搓去身上的污垢;甚至,新载的一垄小葱,刚破土的一畦萝卜,也要在根部撒一些炕灰。小时候,大人小孩不小心蹭破了皮,鲜血直流,只要把炕灰敷在伤处,就能止血消炎,三五日后结痂痊愈。

用炕灰拥抱和呵护生命,是物质极度匮乏时期的无奈选择,却也是明智的选择。一堆小小的炕灰,在先辈们心里,是不同凡俗的圣物,温暖了多少艰辛而寒凉的日子,挽留了多少羸弱而孤单的性命,抚慰了多少伤痛和哭泣的心灵。

经过炕灰拥抱和擦洗的身体,吸纳了来自天地之间的神秘力量,能够百毒不侵,健壮地生长。不管什么时候,我总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特殊的炕灰味。那味道,不是附着在衣服上的,而是渗透到血液和骨髓里的。而且,不管在什么地方,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闻”到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土炕味。那味道,似乎传递着一种古老的信息,蕴含一种能让人静下心来、脚踏实地在大地上行走的力量。如果仔细看那个人,他的言语,他的举手投足,他的眼神,有点迟缓,有点木讷,甚至有点羞涩,但又是坚定的、端庄的和实在的;对自己奔赴的去处充满信心,对他人充满友善和敬意,对微小的收获满怀感激。每一个降生在土炕上的人,炕灰,都赋予了他们独特的气质,一生也难以改变。

         

山里人的生活,除了日常的劳作以外,大多是围绕土炕展开的。他们在土炕上休憩,在土炕上繁衍,在土炕上谈婚论嫁,在土炕上开怀畅饮,也在土炕上缓慢地老去。土炕,也是庄家人待客的场所。不管是邻居还是远客,是新朋还是故旧,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上炕”。是啊,生活窘迫,除了上炕,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我记得,我们家来了客人,奶奶都会亲热地弯下腰,抱起客人的双腿,把他们请到炕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弯下腰为客人脱鞋抱腿,显得那么真诚和自然。奶奶弯下腰,是热情好客的表现,也是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恭敬谦卑的待客之道。山里人过日子不容易,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用一种感恩的、珍惜的心态来对待,愿意把对方抬高一些,把自己降低一些。这里面体现着农耕文化的厚道和淳朴善良的人情礼仪。经常把自己摆在低下位置上的人,内心是平和的知足的甚至是愉快的;而对方,也因为被人高看和礼遇,会生出一种感激,一种喜悦,一种幸福。人与人之间和谐友善的秩序,不经意之间,在土炕上建立起来了。

在土炕上,主人和客人盘腿坐着,炕桌上的粗瓷大碗里,是浓酽的茶水,旁边是主人的烟具。主人把旱烟锅拿起来,捏出一小撮烟丝装在烟锅里,摁一下,又用袖头擦擦烟嘴,双手恭敬地呈给客人。客人连忙欠起身子接住烟锅,并不立即引燃,而是小心地捧在手里,用目光感谢主人的信任,尔后,才慢慢点火吸几口,再装满烟丝还给主人。

主人给客人敬烟,客人接过来吸食,那些古朴的动作中,没有恭维,没有虚假,没有套路,有的,只是谦卑、耐心和感激。这样的两颗心,是很容易交流和沟通的。接下来,他们会说一些要紧事,没有客套话,不会云里雾里地绕来绕去,而是最大限度地表露自己的诚意。比如,房子要翻修一下了,来年给儿子娶媳妇;孙子夜里爱哭,需要找个干爹;或者,老人身体不太好,自己手头紧张,寿材要早点准备,等等。说话的人,想听听对方的意见,也有请对方帮忙的意思;听话的人,心里清楚,人家这是有了难处才来张嘴,过日子不容易,谁家都有山高路远的时候,只有相互帮衬,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土炕上这些人的心思,如同土炕一样朴实和坦荡,不遮掩,不猜忌,不提防。

大多数时候,特别是遇到天灾人祸,那就无需多说,“老天爷能给,我们就能承受!”他们的心头,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有时,粗大的喉结动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而对方,分明是听到了,深深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仍是长时间的沉默,低着头,静静地凝视这一方土炕。土炕,是理解他们的,也愿意为这些泥腿子帮忙,一股热力从身子底下浮起来,那是来自大地深处的力量,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抚,脸色变得舒展和悦。

这是一幅古老、宁静、意味深长的图画。我们的祖先,就这样坐在土炕上,交换着心中的念想,消解着各自的愁闷,吞咽着各自的辛酸,把熄灭的火苗再次点燃,把期盼和祝愿延续下来,把亘古的光阴,一点一滴推向远方。

农村里那一方土炕,最热闹的要数婚丧嫁娶办酒席的时候。一张四方的炕桌摆在土炕中央,客人按长幼次序落座,上首的长者双手攥着筷子举过头顶,连说几声“请”,其他人才动筷子。菜过五味,主人开始敬酒,他们双膝并拢跪在炕面上,弯着腰身,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酒具,说着“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一类的话。桌面上都是些家常的饭菜,酒是小作坊土法酿制的青稞酒,酒具是你家我家凑的,残缺不全,但饭桌上的礼仪确是那样高古、优雅和周全,让人仿佛置身于古代。大概,唐宋时期的先人们就是这样吧?这些泥腿子庄稼人,大多不识字,但在土炕上,受到古风良俗的熏染,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种文化的气息,一种端庄的神态,一种内在的美感。

      五

填充在农家炕洞里的,是从牲口圈棚里清扫出来的粪沫,是麦场边散落的秸秆和麦芒,是山坡上的枯草和落叶,还有农家小院里清扫出来的少量垃圾。

是的,在乡村,是看不到垃圾的。如果有一点垃圾,都被炕洞吃了。农人的吃穿用度都来自土地,所有衰败的废旧的排泄的东西,土地都会宽容地收回去,化作养分,孕育新的生命。祖辈们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是小心地、虔诚地、有限度地向大自然借用所需之物,而不是掠夺和强取。时间在流逝,但这里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风是柔的,阳光是灿烂的,和几百年几千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一方小小的土炕,是能够体现主人操持家务的本领的。细心的人家,总是能够合理地搭配柴草和粪沫、节俭地使用,而且在填进炕洞之前要掺一些灰土,这样,柴草和粪沫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化为灰烬,而是耐心地燃烧,持续不断地放出热量。我的奶奶,常常把厨房里没有充分燃烧的煤块细心挑拣出来,用榔头敲碎夹在柴草里,还要根据天气变化做出一些调整,这样,炕面的温度才更均衡,也更契合人体的需要。有一回,奶奶走亲戚家去了,由大姐负责填炕,大姐没有经验,天黑前随便塞一把麦秸进去,前半夜炕面热得沾不了身,后半夜却是一片冰凉。

还有一年,一个夏天没有下一滴雨,我们所在的祁连山末端,那一片山区可以说颗粒无收,寸草不生。老人们说,也许是有人造了孽,老天在惩罚。他们面色凝重,长吁短叹。那年冬天又特别冷,整个祁连山的雪,似乎都向我们那个村子堆积。大人们操心人的口粮和牲口的草料,我们这些孩子,负责收集填炕的东西。奶奶带领我们,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扒开厚厚的积雪,搜寻草根和荆棘的枝条。腊月天滴水成冰,土炕却冷冰冰的,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暖意。也难怪,炕洞里空荡荡的,象人一样过着食不果腹的恓惶日子。过年前,在新疆当兵的叔叔要回来,信里说,他给奶奶买了喝茶的冰糖和红枣,给父亲带了一双军用大头皮鞋。我的心里,却热切地盼望着,叔叔能像电影上的人一样,开着军车,为我们家拉来一车填炕的柴草。

好在,那样的年份很少。大多数时候,土地是能够养活人的;只要勤快,也有足够的柴草用来烧炕。山里人家,家家都有一间草棚,把晒干的粪沫,平日积攒的柴草储存起来,填炕时用背篼适量取一些,就能把日子焐热。山里人日子过得苦焦,他们没办法铺张浪费,没办法大手大脚,没办法今日有酒今日醉,而是细水长流,从最细微处做着长远的打算。这是靠天吃饭的山里人恒久的思维方式,也是千百年来,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能够存活下来的秘诀。

土炕,就这样笨拙地沉稳地缓慢地燃烧着。土炕里面的东西,无论是粪沫还是柴草,燃烧后都散发出草木的气息,单纯的草木气息是轻飘飘的,一旦和灰土燃烧后的气息融合,就显得厚重和悠远,就有一种力量在里面了。那气息,是泥土的气息,是烟火的气息,也是生命的气息。

农村里有一个词,叫“冷灰死灶”,对应到山里人家,冷灰指的是土炕没人烧或不会烧,死灶指的是厨房里不动烟火。可见,烧炕和做饭一样,是生活中最寻常最重要的内容。如果进门没有一口热饭,脱鞋没有一方热炕,那就不叫过日子。烧炕和做饭,既是一种物质的行为,生存的需要,更是一种精神追求,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生活仪式。             

           六

农村里的土炕,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修筑,是需要请匠人的。通常,把修筑土炕叫“盘炕”。小时候不懂什么叫“盘炕”,后来才知道,土炕的烟道很复杂,要像蛇一样盘来盘去,把整个炕面占满。“盘炕”的师傅请到家里,在地面上比比划划,念念有词,还要献上五个馒头,烧几张黄纸,说是祷告神灵。农村多禁忌,房屋、灶台、土炕,甚至牲口棚圈和厕所,都由各自的神灵管辖,撤除和新建是需要报告的,否则就会惹神灵不高兴。

“盘炕”的师傅有三样绝活,分别是“满炕热”、“跳不塌”和“一溜烟”。“满炕热”指的是盘好的炕,只要在炕洞门口点一把火,整个炕面都是热的。的确如此,炕里面的烟道迷宫一样,曲里拐弯;修筑烟道的土块,秉承了土地忍辱负重、含纳万物的品行,能把热量储存起来,缓慢地长久地释放。“跳不塌”不用说,盘好的土炕要坚固耐用,娃娃们跳来跳去,炕面不能塌陷。山里人,多用石板做炕面,下面是粗大的土柱子,石板上抹一层厚厚的泥巴,坚实、稳重、耐用。“一溜烟”是说烟道要顺畅,从土炕的后墙竖起一个柱状的烟道,炕洞里的烟雾,都从烟道里排走,不四处弥散。

这些,只是基础。若要一方土炕温馨美观,主人还要费一些心思。炕沿是必须要做的,粗心的人家,拿一根胳膊粗的椽子也能凑合;多数时候要请木匠,把原木加工成一拃宽、二寸厚的木板,镶嵌在土炕的外沿上。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很邋遢,土块垒砌的炕墙上没有炕沿,时间长了,成了一面斜坡。晚上小孩子蹲在炕头上撒尿,弧形的炕沿上冲出一道一道的凹槽。

炕面上的事,要靠妇女去筹划。先要铺一层干净的麦草,上面是一张芨芨草编制的席子,席子上面是羊毛毡。在久远的年代里,炕面上能有这样的布设,已经很是奢华。我奶奶说,过去只有地主家的炕上才铺羊毛毡,普通人家能有一张炕席就不错了。在毛毡上铺棉毯、铺褥子、铺床单,是包产到户以后的事了。炕面以上的墙体,叫“炕围”,早年间都是土墙,有时糊一层牛皮纸防灰土;条件稍好,往墙上订一块布,类似围裙;再后来,才用水泥砂浆抹墙,用木板装饰,请人画上梅兰竹菊或牡丹荷花的图案,花花绿绿,喜庆而活泼,正如土炕上越来越红火的日子。

土炕是三五年就要翻新一次的,土炕里面,那些经年被火烧烟熏的土块,上面凝结着一层沥青似的油膏,发酵后是极好的肥料。如果不翻新,那层油膏在热力的作用下,就会散发出一股辛辣刺鼻的“死烟味”,身上有“死烟味”的人,说明他们不够勤快,没有尽到一个农人的本分。

娶媳妇的人家,一定要拆了旧炕盘新炕,一来,办喜事了,需要把炕沿炕围重新装饰一下;二来,新人新婚,要在新炕上孕育新生命,图个吉利。结婚前一日,要请儿女双全、品德贤良的人睡一晚,叫“压炕”,希望小两口将来也像“压炕”的人一样红红火火过日子。还要在土炕的四角放置一些核桃、红枣等,叫“铺炕”,铺炕时要说一些“核桃枣儿多又好,生儿育女满炕跑”之类祝福的话。

一方土炕,拆了又修,修了再拆;一代人在土炕上走完了一生,又一代人在土炕上呱呱坠地。土炕,还是原来的样子,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七

炕洞里的那一团火,不仅为炕面上的人提供热量,好多时候,还代替炉灶,加工各种食物。

爆豆子,需要旺火,把柴草充分燃烧后闪着火星的炕灰掏出来,一碗大豆、黄豆或者蚕豆倒进去,立刻就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趁热抓一把,吹去炕灰,花朵般炸开的豆粒,热乎乎,香喷喷,带着泥土和烟火气息,令人垂涎。烧洋芋烤馍馍火不能太烈,太烈会把食物烤焦。把发好的面团或是几个拳头大的洋芋埋进去,一个时辰后,就能闻到从炕洞里飘出的特殊的香味。

父亲吃了一辈子烤洋芋,晚年在城里给一家单位看门房。门房上有一只小火炉,父亲时常带几只洋芋,放进炉膛里烘烤,充当午餐或晚餐。后来,那些坐着小车进进出出的人,闻到了烤洋芋的味道,让父亲把烤好的洋芋送到楼上。父亲饿着肚子,把几颗精心烘烤的洋芋送上去,第二天,却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只有一颗咬了几口。父亲多日闷闷不乐,像是患了重病。父亲也许不知道,他自己,连同那几颗笨头笨脑的洋芋,是属于农业的、乡村的和土炕的,与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没法融为一体。

还有一件有关炕洞的趣事,有一年春节,我们家一只猪仔,钻进炕洞烧死了。许是天太冷,猪仔从圈棚里溜达出来,发现炕洞是一个暖和的好去处,便钻了进去。应该是后半夜,炕火已经衰微,猪仔越冷越往里钻,最后舒服地死在炕洞里了。大人们责怪我们没有把炕洞门拦好,我们却享用乡村难得一见的烤乳猪。

从炕洞里烤制的食物,与灶台上制作的有很大的不同。也许是这样:土生土长的食物,从土炕里烧出来,既保留了原始的醇香,又吸纳了泥土的芳香和草木的清香,对于常年睡在土炕上的人来说,人和食物之间,一种来自土地的最原始的信息被同时接受了,就像孩子闻到母亲的气味一样,食物和味觉中最隐秘的部分被激发出来,连接在一起,才有了那种如闻天籁般的奇妙感觉吧!

多少年了,吃过无数用其他方法烹制的洋芋和馍馍,尽管很精美,但吃不出原来的味道。味道是非常奇特的,甚至不可言说,尤其是与土地、土炕有关的味道,没有一个词可以准确描绘,似乎,只有母乳比较接近。是的,母乳是把土地和母亲、劳作和慈爱、生命和天意完美结合起来的味道,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母乳的味道!                 

    八

农村里那一方土炕,总是呈现出热闹和谐、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白胡子的老爷爷盘腿坐在炕沿上抽旱烟;老奶奶在旁边一针一线纳鞋底;上学的孙子爬在炕桌上写作业。一群刚出壳的小鸡,装入芨芨筐放在炕角,叽叽喳喳叫个不休;大黄猫伸着懒腰,用长舌头舔着胡须,老谋深算地走来走去。被窝底下光屁股的孩子拉屎了,大人一声召唤,小花狗应声跳到炕上收拾残局。飘雪的日子,小羊羔安静地卧在炕头取暖,老母羊倚着炕墙“咩咩”地叫。蒸馍馍发面的盆子和生黄豆芽的篮子,也在土炕上吸收着能量,唤醒那些隐藏在时光深处的生命。

农人们的眼里,那群小鸡,那只羊羔,那狗,那猫,还有其他生灵,都和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甚至,那一盆正在发酵的面,正在发芽的黄豆,以及这房子、这土炕和散落在土炕上的一颗饭粒,也是有生命的。所有的生命,都按照自己内在的节律,生发、壮大、衰亡,最后回归大地,成为一撮泥土。而人的生命,并不比其他生命更强大更长久。比如一棵树,秋来凋敝,春风中又蓬勃地生长;人活着的时候,它和人一同见证日升月落,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它还照样枝繁叶茂地播撒荫凉。还比如,一把使用顺手的铁锨,木制的手柄常年被手掌摩挲,有一种丝绸一样爽滑的感觉;那把铁锨被主人使用了一辈子,主人走了,铁锨把他埋葬后,还要在后人们的手里轮番传递。土炕上的人,或许如土炕一样,总是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才会平等地看待每一个生命,用怜爱和温存的目光,仔细观察这些生命的细微变化,并露出由衷和喜悦的笑容。

对每一个微小生命的珍惜,是那些与土地、土炕打交道的乡村人共有的品质。他们一生出入于田间地头,一生和草木鸟兽打交道,正是那些亲同手足的牛羊猪狗,那些和他们心意相通的小麦豌豆萝卜青菜,那些和他们朝夕相处的土房土炕,才使他们失落时有所依赖,付出之后有所收获,叶落归根时有所寄托。他们清楚地知道,对其他生命的关爱,其实就是对自己生命的照拂。

      

我们在土炕上出生,在土炕上长大,又在千方百计逃离土炕,想洗刷掉身上的土炕味。我们的父母,也不想让后辈活成他们的翻版,起早贪黑,节衣缩食,一心要在陌生的城市里,为子女谋得栖身一隅。有些人,从小到大,通过一次又一次考试,一次又一次调动,逐渐在城市里站稳了脚跟;有些人,把楼房越修越高,马路越拓越宽,耗尽了青春,却最终回到了乡里。从乡村到城市是一种趋势。乡村里出来的人,在热闹的城市里,脚步迟迟,心意沉沉。乡村和土炕,作为我们人生辽阔的背景,能安顿好一颗漂泊的心吗?

有一段时间,在城市的街道上,我象一蓬随风飘转的蒿草,四处流浪,茫然无助。几年后,我又疲惫地回到乡间。在那面宽大的土炕上,我不在意别人的脸色,不揣摩变幻的心思,意兴阑珊,倒头就睡。身下的土炕静默无语。她接纳过多少得意的人,收留过多少落魄的人,她不好奇、不冷漠、不急躁,用积淀了千年的功力,沉着而缓慢地为每一个生命疗伤。土炕是藏风聚气之地,储存着无数先辈们的能量,能让狂妄者归于平静,失意者提振信心,迷失者找到方向。

那些日子,在自家的土炕上,有一种类似元气的东西在体内鼓荡。我常常漫无边际地展开一些联想:我看到,那位浑身披着毛发的祖先,在漆黑的夜晚,以母性的柔情,把老人和孩子安顿在火塘边煨热的土地上。那最初的一方热土,就是土炕的雏形吧。

我看到,那位高大勇猛的祖先,在狩猎时被野兽所伤,他一路蹒跚一路血迹地走来,倒在土炕上,气息奄奄。最终,土炕舐干了脓血,愈合了伤口,他又奔向山野和丛林。

我还看到,战场上被流矢射中左眼的祖先,煤窑里被石块压断右腿的祖先,考场上失魂落魄的祖先......我也看到,游牧的祖先因牛羊健壮而开怀,农耕的祖先因庄稼丰收而喜悦,读书的祖先因觅得一首好诗而陶醉。所有这些,土炕都经历了,见证了,参与了,分享了,一程又一程,护佑一代又一代人,穿过幽暗的岁月隧道,一路走到现在。

那一堆煨热土地的火,远避虎狼,近驱蛇蝎,散风除湿,舒筋活络,一经点燃,就代代沿袭,薪火相传,从未熄灭过。

一方土炕,燃烧的是原始的火种,接续的是先辈们的体温,缭绕的是远古的气息,涌动的是最勇毅的力量。

一方土炕,曾经引领我们的先祖,从森林走向原野,从山洞走向茅屋,从幽冥走向旷远。

一方土炕,必将启迪和昭示我,涉过险滩,走出迷茫,迈向辽远的未来。

      十

我的奶奶,七十三岁的时候,安详地躺在自家土炕上,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跪爬在奶奶的炕沿下,看着那一头沧桑的白发,仿佛眺望巍巍雪山。爷爷早逝,奶奶依靠几亩薄田和一方土炕,拉扯大十个子女。奶奶艰难的、隐忍的、质朴的人生,正如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奶奶的一生,除了默默地劳作,除了深深地感激天地万物的恩赐之外,只有一个心愿,临终时,一定要躺在自家土炕上。

是的,所有生活在乡村的人,都有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在自家土炕上离开人世。那个念头里面,包含了他们对土地的眷恋,对土炕的信赖,对命运的抗争。 乡里人有一句话,叫“千修万修,死路难修”。他们把一辈子的生活,都看作一场修行,物质的匮乏和身体的磨难都可以接受,但心不能不端正,心端正了,最后才有可能安静地走上归程。在他们看来,那些在自家土炕上咽气的人,是尽心尽力的,结局是圆满的,是可以面对祖先、也可以交代后人的。

这些朴素的想法,也许是乡土观念的表现,更多的却是他们对自身归宿的期盼。他们知命却不认命,用最大的付出获取最微博的收益,用一生的时光修炼一颗节制的、慈悲的、感恩的心,临终在土炕上,那颗心是安静的、踏实的和知足的。他们,是天地之间修成正果的人,是土炕上的高僧大德。

我们虽出生在土炕上,但缺乏先辈们的坚韧和质朴。我们不满足土炕的局促,却又迷恋土炕的舒适;我们离开了父辈的土地,还没有找到新的栖身之所。土炕滋养了我们,也羁绊着我们;赋予了我们厚道的品质,也造就了我们的保守的格局;让我们安于现状,同时又束缚我们探索的脚步。

在汹涌的时代浪潮中,乡村的土炕正在发生变化,砖块水泥浇铸的广厦,正在取代低矮的土屋,与之相适应,各式各样的床占据了土炕的位置。土炕和床,都是人的栖身之所,但又有一些不同,而且是很大的不同:

土炕是古朴的、乡土的、农业的、包容的和安静的;而床则是现代的、城镇的、工业的、私密的和芜杂的;土炕上呈现的是人与日月星辰、山水田园相依相伴、和谐共生的美好情景,而床上的人却过度地消费自然,在节假日或旅游途中偶尔亲近自然;土炕上洋溢着人与人之间单纯朴素、谦和礼让、友善关爱的脉脉温情,而床上却弥漫着冷漠疏离的味道,甚至有猜忌、提防和同床异梦;土炕上的人总是显得沉稳、隐忍、勤劳、知足,躺在床上的人却因为精明、张狂和算计,而患得患失、彻夜不眠。

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土炕终究会成为记忆,但那一缕绵延不绝的温热,应该继续强壮我们的体魄;那一丝淳朴悠远的气息,应该长久地萦绕在我们的心魂。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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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文学 》 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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