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6）
华灯初上
文/苗卫芳
带着父母往医院跑，对于我们兄妹两人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像以往一样，我直接把车开到了急诊科门口。我与妹妹和雯，将母亲弄下了车，径直将她抬到了急诊室。
“医生！医生……”我与妹妹喊道。
一闪身，从护士值班室里出来一个护士，一看是我与妹妹，神情立刻变得有些懒散，问道：“你们又来了，又怎么了？好像前十几天，你妈不是因为低血糖来住过几天院吗？”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医生值班室里传了出来：“小刘，来了什么病号？”随即，一个身穿白大褂，脖子里挂着一个听诊器的女医生稳步走了出来，一看到是我们，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又怎么了？”
我指了指母亲，回答道：“今天下午，摔了一跤，老是喊疼，想查一下是否有骨折……”
医生和护士随着我的手指向母亲望去，就在这一刻，两人都吃了一惊，护士甚至暗自惊叫了一声，大约她们也与我一样，因为母亲变成了一只大鸟而惊讶。
“哎呀呀，疼死了……”看到医生，母亲的叫声比先前高了很多，似乎是刻意让医生知道，她此时是非常痛苦的，急需医生的救助。
听到母亲的叫声，两人略一愣神，表情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然后，医生便说：“摔了一下？那应该看外科才是！”
“我们明白，我们先想拍个片，看有没有骨折，如果没有骨折，我们就放心了，开点儿止疼药，回家养着就是了，如果……”我说。
“查骨折应该到骨科！在住院部四楼，去吧！”说完，医生转身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护士也说：“到骨科去吧！”说完也离开了。我与妹妹对视一眼，说：“那……就到骨科吧。”
“这里有轮椅，把病人放上去，推着走，更方便一些。”护士说。这里的护士可能已经对我们熟悉，或者看到我们经常往医院跑，觉得我们过于可怜，所以这样提醒我们。
到了骨科，医生倒没有拒绝收治。同在急诊科一样，看到母亲后，这里的值班医护也吃了一惊，在听到母亲的呻吟后，又随即恢复了正常，大约在医生们眼里，农村里面肮脏不堪枯瘦如柴的老年妇人，变成了一只大鸟，是用不着太过惊讶的，就像医院里死了人，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一样。医生们什么没见过？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已经增强，或者说已经变得麻木，早已经见怪不怪了。那位值班医生简单地问了问病史，就开了一个单子，交给我，说：“拍片去吧。”
“您看……您看我娘有没有骨折呢？如果没有骨折……”我说。
“拍片！有没有骨折，拍了片才知道啊，赶紧去吧！”医生的回答简单而又理性。我们不好再问什么，便推着母亲出了骨科，进入电梯，回到一楼，推着她向放射科走去。
骨折患者的拍片可不容易，不光是要将病人抬到CT机的床上去，而且病人要按照医生的要求，从不同角度将受伤部位展示给机器，因此，经过好一番折腾，母亲又遭受了很多痛苦，痛苦的喊叫声，在深夜的CT室里回荡着，搞得医生都直皱眉头，我们也被弄得身心俱疲，心痛得眼泪直流，拍片的流程才全部做完。我焦急地问放射科医生：“大夫，我母亲有没有骨折？”
医生看都没看片子，表情木然地回答：“有啊！而且是挺麻烦的骨折！临床上对这种骨折有一个特殊的称谓——人生最后一次骨折！”
我心猛地一沉，心说：“到底是出现了骨折，唉，又增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事！”我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医生道：“大夫，那该怎么办呢？”
“问临床医生去！”医生仍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妹妹与雯推着母亲，我拿着片子，回到了位于住院部四楼的骨科，医生接过片子，只扫了一眼，便说：“老太太骨折了，是最麻烦的股骨颈骨折，这种骨折在临床上被称为人生的最后一次骨折……”又是人生最后一次骨折！于是我问道：“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此以后不会再有骨折！”医生说。
“从此不会再有骨折？那是好还是坏呢？……”
“当然是坏事了，很多老人，本来还好端端的，却因为这么一次骨折，人生开始走向尽头，直白地说，经过这一次骨折，老人可能不久就没了，就没有机会再出现下一次骨折了。”医生说。
“我娘只是坐空了，弄了个后蹲儿，居然能造成这么严重的骨折？！这种骨折有这么严重？”我问道。
“对，对老年人来说，后蹲儿最容易造成股骨骨折了，很多这类骨折就是这样形成的。出现这种骨折后，需要长期卧床，病人很可能在这段卧床期间出现各种严重状况，最终危及生命。这么说吧，老人出现这种骨折，百分之五十过不了这一关，再说患者有糖尿病……看，患者的骨质太疏松了，这是非常容易骨折的……”医生举着片子在眼前晃动着，一边观察，一边若有所思地回答我的问题。
“哦，那该怎么治呢？医生？”我心神不定地问道。
“当然最好是先做手术了，然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我娘七十几了，有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史了，十三年前，又并发严重的脑梗塞……”我心神不宁地说。
“嗯，那就保守治疗吧，患者有这么多基础病，又这么瘦弱，如果做手术的话，能否顺利地下了手术台，真要打一个问号呢。”医生瞅了母亲一眼，继续说道：“既然不打算做手术，那就回去养着吧，让它慢慢自己长……”
“能自己长上吗？”我非常疑惑地问道。
“能！机体是有自我修复功能的，当然，老人，尤其又有糖尿病，要长得慢一些，不可能与青壮年相比，好了，那你们就回去吧。”医生说。
“哎呀呀，疼死了！”娘持续不断的喊叫声突然加重了。
听到娘的喊声，我心如刀绞，忙对医生说：“我娘一直喊疼，您看能开点什么止痛消炎的药不？我娘身体这么弱，这样下去，疼也得把她疼死！”
医生略一迟疑，又看了母亲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说：“哦，那就开些吧。”说完，扯过一本处方笺，在最上面的一张上，龙飞凤舞地写几种药，然后交给我，叮嘱道：“到医院外边紧挨着医院大门口的那个药房去拿，比从医院拿便宜，我是为了让你们省钱才这样告诉你们的……”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我赶紧来到父母的屋，想看一看她的状况，却发现母亲睡着了，然而脸色蜡黄蜡黄的，我便问父亲：“我娘晚上睡得还好吧？”
父亲说：“好什么！喊了一宿疼，天快明时才迷糊着了。”
“睡前不是吃过两次止疼药了吗？”我问。
“吃三次也不行！”父亲说。
“县医院的医生让咱们回来，说让骨头自己长，我总觉得心里没底儿，能长得上吗？我娘这么大岁数了，又有糖尿病，你看我娘这么瘦……”我说。
“唉！到了这一步，在凭她吧，我路都快走不了了，我管不过她来了，她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大不了是个死。”爹哀叹道。
这时，妹妹进来了，我忙说：“我还要上班，一会儿就得走，照顾母亲的事，只好多麻烦你了，就先在你这里静静地养着，一到六日，我就回来……我给你转几百块钱吧！”说着，我拿出了手机。
“我一个人可弄不过来，老大又不管，我血压又高！我觉得咱俩还是轮着，一人管上一个月最好了，钱你不要给我，我不要。”妹妹说。
我看了雯一眼，说：“那也好，本来，第一个月应该先从我这儿轮起，但骨折这种病，乱动不太好，等一个月后，病情稳定一些了，移动时咱娘也不太疼了，到那时，我如果能请下假来，我回来到你这儿伺候，或者把他们弄到镇上的异地扶贫搬迁楼里。如果请不下假来，那我就只好把他们接到县城，不管怎么着，总不会把老人扔下不管的，这你放心好了。”
“那就这样吧，我去做饭了，吃了饭，你们赶紧先去上班，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号，记住，五月二十二号，你可一定回来换我的班，老靠着我一个人可不行。”说完，妹妹向屋外走去。
就在妹妹刚出了卧室的门时，我发现，妹妹的女儿也走过来了，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瞅到，妹妹暗暗地向自己的女儿摆了摆手，似乎在暗示她不要再插话，两个人就一起离开了。
又过了两三天，就到周末了，周五下了班，我与雯开车向家里驶去。这两天，我一直担心母亲的状况，还疼不疼？骨头能不能长上？预后怎么样？以后还能不能下床走路？每一个问题都令我心烦意乱。另外，县医院医生们的那句“人生最后一次骨折”，更是如同在我心上插了一把尖刀，不时地令我隐隐作痛。
这几天，由于经常给妹妹打电话，我已经知道，妹妹根据她们本村的一位曾经患过骨折的村民提供的信息，请外地的一位民间接骨医生为母亲正了骨。当时，她在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说，我非常赞同这样做，花几千块钱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是不知道这位医生的医道到底如何。妹妹说，她们村里的那位骨折患者经过接骨后，效果很不错，摔断的也是腿骨，但两个月后就能下床凑合着行走了，而且年龄比母亲大，已经八十来岁。母亲才七十二岁，如此说来，经过那位正骨医生的治疗，母亲顶多卧床两个来月，也就能够下床了吧，但愿能遇到一个好医生。可是，转念一想，母亲患糖尿病二十多年，又曾经得过偏瘫，本来走路已经很是艰难，再经过这么一次严重的骨折，还能利利索索地好过来？想到这里，我不由隐隐地有些担忧，我总觉得，母亲这次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想像以前那样下地走路，我自己都对她没有信心。
将车停到她家大门外，我与雯从车里提起为母亲买的猪肉、牛奶等营养品，下了车，进了妹妹家。然而，我没有听到母亲“哎呀呀”的喊疼声，心说，过了急性期，也许是不再疼了吧，我心中略感宽慰，喊道：“娘——”然而，没有人回答，我四处望了望，看不到一个人，只似乎听到一间屋里有两个女孩子的窃窃私语声，偶尔发出一阵吃吃的笑。我迟迟疑疑地迈上台阶，正打算向屋里走去，就在这时，门帘掀开了，妹妹的女儿走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姥娘她们搬回到小区里了，你们去那里找他们吧。”
“哦，搬到小区里了？！”我一惊，骨折患者，最怕经常移动了，去一趟医院，就让她疼得要死，这一搬，不知又怎么疼得又喊又叫呢。
“你妈在哪儿呢？”我问妹妹的女儿道。
“我妈也许是去地里了，也许是在我姥娘家里，你赶紧去看看吧。”外甥女说。
“走吧，去小区吧！”雯说。
“你姥娘现在怎么样？”离开之前，我不由又问道。
想不到，外甥女已经转身向屋里走去，隔着门帘，她喊道：“我不知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走走走，赶紧走吧，去小区！”雯又一次催促我。
我知道父亲春天里不太喜欢住在小区。本来，住在小区是很舒适的，这种舒适在冬天表现得尤为突出。尽管是属于异地扶贫搬迁小区，是给世间最穷苦最卑微最低贱的群体住的楼房，但小区的设计仍然是按着通用的标准进行的，电梯、保温层、厨卫、上下水等等，做得还算可以，尤其是在取暖方面，采用了比较先进的电供热的地暖。我家，也就是父母的楼房分在了第一层，地暖的效果尤其明显，在冬天，供暖正常的日子里，将鞋脱了，脚踩在地板上，感觉热乎乎的，搬迁之前，还因为担心住楼睡不成家里的热炕头而有些担心，想不到，住进来以后感觉非常满意。
然而令人担忧的是，这个小区所在的位置，多年以前，属于胭脂河的河滩，尽管后来整理成了农田，然而，这里毕竟曾经是河道，如果万一出现发大水的年头，河水会不会漫到这里，还真是个问题。另外，这小区的楼是砖混结构，抗水抗震能力都不太好，建在这片河滩里的楼房，时间一久，地基会不会塌陷，也是个不能不令睿智的人担心的问题。当然，绝大部分人，都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不会想这么多。当然，很多问题，大家也不是心中不明白，只是因为抱了一个混的心态，对这些问题也就不再太当一回事，比如有些老人说，十年以内塌不了就行，咱还想再活十年？有的说，小区几十栋楼呢，塌了也不是砸死咱一个人，俗话说，天塌了有大家，地陷了有人家。
暖气一停，父亲就坚决不在楼里住着了，其原因我早就清楚，除了停了暖气以后，室内过于阴冷外，主要是因为他特别不愿意看到住在对门的张老汉，看到他，父亲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所以，暖气停了不久，父母就住到了妹妹家，这样一来，造成母亲骨折的那场意外，发生在妹妹家，而不是在自己家里。
张老汉已经年近九旬，是我们桃花村儿最年长的人，说起来，我们两家还连带着一些亲戚关系呢。张老汉的老伴，是我们文家的姑娘，论辈分，父亲也应该叫她姑，尽管他们岁数相当，但萝卜不大，占到辈（步）上了，有什么办法呢。但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血缘关系过于疏远吧，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所以，我们几乎从未见父亲管老伴叫过姑姑。
不过，实际上，尽管我们两家现在看来只是连带亲戚，但如果细究起来也并非是八秆子搭不着，从父亲这一辈上推三代，顶多四五代，没准儿就能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
老汉的老伴是父亲的本家姑姑，那老汉自然也就能在父亲面前充姑父了，至于我们做儿女的，当然就应该称人家老姑老姑父才对。对这么一个说近不算近，说远又不算太远的亲戚，近几年父亲却对他们成见越来越深，两家远无仇，近无怨，父亲对他们看都不想看一眼，主要原因就是最近几年，张家两口子吃着低保，而父母却享受不到这一待遇。
一边想着家里长辈们之间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引发的怨恨与嫌隙，我一边心神不宁地开着车，几分钟后，就进了南庄旺镇易地扶贫搬迁小区的大门，而后缓慢地向父母所在的27号楼驶去。
来到自家门前，我一边焦急地喊着“娘”，一边推开虚掩着的门，我又喊了一声娘，没有人回答，也没有听到娘那熟悉的“哎呀呀”的痛苦的喊叫声，屋里安安静静的，阒然无声。难道是外甥女在撒谎？难道父母没在这里？最近两天，在电话上，妹妹也曾经提出，要让父母搬回到小区来住。我同她说这样不太好，理由当然还是骨折病人不宜乱动，我说让他们先在你家里住下去，等一个月后，我再从妹妹家把他们接到县城，也许妹妹听从了我的建议吧。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苗卫芳，男，1971年生，河北人，毕业于河北大学历史学院，获历史学硕士学位；作品有长篇小说《二月兰》、《枣花》；《天使的心路历程》和《第303号病室》（与福建著名作家梁爱林合著）；现供职于河北阜平中学。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