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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柏谦

省长张作相站在省府台阶上，跳着脚的骂。一帮臭学生，竟然管到老子的头上来了，妈了个巴子的，一块妈了巴子大的地方，小日本子要借去做买卖，借与不借全在省府，和你们有个屁关系？用得着你们这帮乳臭未干的来教我怎么当省长？给我架起机枪来，看他们谁敢闯我的大院。随着张作相的话音，省府大台阶上出现了四挺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院外抗议示威的学生。

这天是1924年9月30日。日本人继获得铁路修筑权后，计划把吉林省城的新开门到火车站一带划为租借地，以便大量移民吉林。日本人买通了省议会的议员们，让他们不反对，以便向张作霖和张作相提出租界要求

毓文中学的学生们知道了这件事，立即出动吉林学联的三员大将，逼问校长李光汉。林庆春、刘谋远和杨丕欣径直闯进校长办公室。

林庆春直接质问李光汉：“你拿没拿日本人的钱？”李光汉见是三位学生领袖，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儿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进办公室也不敲门，这是毓文的规矩吗？”“这不是毓文的规矩，可毓文也不允许有人收不明不白的钱”。刘谋远立即将李光汉给顶了回去。林庆春立即补上一句：“你就说说，你到底拿没拿日本人的钱”。

我李光汉发誓，我没拿日本人一分钱。我是毓文的校长，我知道毓文的人必须是洁身自爱的”。

“有人说你和日本人有过接触，是咋回事？”

“我和日本人没有任何接触。只有一次，是日本人宴请全体议员，在大东亚饭店。”

“那么，你是吃日本人的了？说说，日本人让你做什么事情？”林庆春步步紧逼。

李光汉忽然脸色大变，眼眶里涌出一圈委屈的泪水。“我李光汉吃了日本人的一顿饭，这是我一生的污点，永远都洗不清了。我玷污了毓文清誉，对不起江城父老。一校之长在学生们面前如此悲戚，其心中的苦楚就无法掂量了。”

杨丕欣见李光汉如此，心中不忍，就说校长：“是你教我们毓文二字重过千金，是你教我们毓文人是一个整体，毓文是创造的，毓文是永久的。既然如此，你吃了日本人的饭，就是毓文吃了日本人的饭。咱可得自省自觉，万万以毓文二字为第一重要，拼了命也要维护起来。”

李光汉止住悲咽说：“孩子们放心，我李光汉绝不出卖自己，也绝不抹黑毓文！我领着你们让省府拒绝日本人的要求。”

学生们闻知日本人正在租借新开门这件事，立刻反了。没出半天时间，吉林省城九所师范和高中的学生就发动起来了，数百人的队伍旋风一样的刮到了省府大门前。开始时省教育厅出面，企图抚慰学生，劝说学生回去。结果事与愿违，学生又来了后援队伍。吉林学生联合会发动了吉林第一高小等几所小学的学生也加入进来。

事情越闹越大，学生们要求让省长出来亲自证实日本人是不是要租界新开门。张作相不敢说没有，也不敢承认有。几句话就恼羞成怒的架上了机枪。教育厅长胡体乾倒还冷静，在张作相耳边嘀咕几句。张作相点了点头，胡体乾就来到人群前大声说道，你们谁是领头的？进省府来，省长要和你们谈谈。

这场示威中，李光汉公然站在学生中间，他周围是一帮毓文中学的学生。按照李光汉的部署，学生们出面分化对手了。李光汉告诉学生，省议会率先响应租借地的是刘芳蒲，应该戳穿他，揭露他拿了日本人三千大洋的事。还应当争取骆笳声等议员，这些人和我一样，心里不愿意，但没有出头的意思。吉林学联立即派出学生找骆笳声等人，并在报纸上公开要求刘芳蒲澄清是不是拿了日本人的钱。

这一仗打的痛快淋漓，刘芳蒲整日龟缩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未婚的儿媳妇不认汉奸老公公提出退婚。刘芳蒲只好含泪向张作相提出辞职。毓文学生还作了一首歌笑骂他，弄得老贼只好搬家离开吉林省城才算了事。

后来，吉林城流传几句话，专门赞扬毓文中学的学生。道是：“毓文学生就是凶，专铲天下路不平”。

张作相不想就此罢休，要解除校长李光汉的职务。胡体乾告诉他，毓文中学是私立的，政府无权撤换校长。张作相就要削减他们的经费，胡体乾告诉张作相，政府并无经费扶助毓文，政府对毓文的资助只有五里河林场一项，已经授予地契，办完一干手续，无权收回了。张作相虽然心中老大不悦，但也无计可施，这才罢手。

杨丕欣从骆笳声家里回来，李光汉立即将他叫到办公室。林庆春几个人去和省长谈话被警察押走，不知去向。你立即到省议会去找副议长韩梓飏，请他念在毓文校友份上，无论如何伸出援手，搭救几位学生。我给你写张条子，你要亲自交到韩梓飏手中。李光汉在便签上写好字条，再三嘱托不可假手他人。

杨丕欣见字条上是一首诗：

我入宦海振一方，公正平和国之光。

日常幸有光汉舞，跋涉端靠祝唐强。

千年大业淋风雨，万里长途经雪霜。

毓文有池通瀚海，赖我诸君驭涛狂。

怎么这里还有校长你？

是的。这韩梓飏乃是毓文的创校校长，后来当了省议会的副议长。他已经多年未回毓文了，这是他当年离校时给我留下的，嘱咐我和步祝唐两位替他守好毓文，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境遇，都不要放弃毓文。

这么说，韩副议长一定能救庆春他们，我去了。

林庆春他们回来了，也不全是韩梓飏奔走的结果。李光汉把这些学生请到自己家中，饮茶赏月，畅叙甘苦。

杨丕欣对大家说：韩副议长真是让人感动。我去找他，他说李光汉根本不用拿那首离别诗来。他已经给胡体乾和省府大总管打过电话，张作相对学生并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就想快速解决闹事现场。张作相的意思是让学生吃几天牢房就打发他们滚蛋。韩副议长趁势就说既如此，不如吓唬一下就得了。大总管就说：“好吧，晚上就让学生滚回去”。

大家聊了一阵，话题自然就回到韩梓飏校长身上。李光汉感慨一声道，要没有韩梓飏就没咱毓文。当年啊，韩梓飏是南开大学1916年的优秀毕业生，就因为原籍在吉林，无缘参加庚款留学考试，失去了比肩一流大师的历史机遇。韩校长回乡省亲，发现家乡这些年还是旧式学校，培育的人才也还是精熟诗书礼乐之人，与现代科学全无关系。就折身回到南开请教张伯苓校长，欲在吉林开办第一所西式中学，把科学教育带回桑植故土。

张伯苓乃是一代教育家，在天津创办了南开系列教育，从小学到大学，完整的教育体系。听说韩梓飏要在吉林建立新式中学，非常高兴。写信叫来了同是吉林人的张云贵和我帮助韩梓飏，师生四人在张伯苓家详细讨论了建校方略和申办手续、过程。张伯苓再三嘱咐韩梓飏，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坚持下去，这不是一所学校的事，这是一个新时代。你们要站到时代的前头，栽培更多的人，参加到大时代的洪流中。

张伯苓真是导师风范，立即起身和韩梓飏等人赶赴吉林。吉林教育界在畅春园饭庄设宴欢迎张伯苓校长莅临吉林城。到场的包括了一城的教育名流，于慕辰、孙荫南、谢忠、王可耕、胡体乾等都出席了。张云贵、韩梓飏和我自然在座。

鸿学宿儒于慕辰代表吉林教育界首先发言。

老朽不才，承诸位贤达委托说几句欢迎的话，老朽就不客气了。张伯苓校长是海内有大望者，我等同席实乃三生之幸。方今国家羸弱，民生凋敝。欲救国家危急，光靠军人只能解决一时一地。千年大计，委实在我教育同仁。今张伯苓校长不辞千辛万苦，莅临我北国小城，冰雪之地，指导韩君以教育兴我乡邦。老朽这里代我几十万省城百姓为先生一躬。

说着话，就要对张伯苓施礼。张伯苓急忙起身，止住于慕辰的躬身大礼。对大伙说：“伯苓不才，听闻韩梓飏要在家乡办教育，正中伯苓下怀。我国积贫积弱，中国教育却多是人文一类，世界各国发展端的是靠了科学之发展和技术之进步。我们每每要将孔孟仁义种于人心，将忠孝仁爱贯彻始终。这些虽好，与国家进步，民生改善而言，并非决定因素。不若将中西优势结合起来，办一所教导学生忠孝仁爱、身体强健、饱学科学的智力青年，岂止造福吉林一方，也是造就一个时代的学人中坚，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诸君皆有识之士，定能鼎力扶助韩君办好学校。”胡体乾作为教育厅长，细细体察张伯苓，发觉张先生果然见解非凡。一句话就给出了教育的要旨，要熔中西于一炉，打造科学智能人才，好生了得。正因张伯苓这一席话语萌生了暗助韩梓飏的心思。后来韩梓飏申办毓文中学的时候，省教育厅不仅资助了一笔款项，还将五里河林场划拨毓文作为永久办学经费，这是后话。

第二天早晨，于慕辰、孙荫南、韩梓飏、张云贵和我陪着张伯苓校长游览吉林城，踏查何处适合做未来学校的校址。隆冬时节，吉林城白雪皑皑，松花江银蛇飞舞；四周素裹银装，一望瑞雪长天，尽是北国气象。

张伯苓第一次到吉林城，见这里山水相连，大江在山峦中穿行，城市在大江的环绕中屹立，历朝名画中竟然未曾描绘这等美景，不觉为这江山美色抱起冤来。这样的山水城市，天下难寻，难得江山绚丽，美若画图，幻如仙境一般。

老师不知道，这里有一块大匾，上书“天下第一江山”六个行书大字，虽然给出江山形胜，却未道出江流坦荡，青山高洁。天下第一江山？缘何有此一说？道教东方七宿星君唤青龙，西方七宿星君唤白虎；南北七宿星君唤作朱雀和玄武，都是四象之一。地上便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与之对应。吉林城四面环山，正南正北正东正西各有一座巍峨秀山，便有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之说流传下来，加上松花江S形穿城而过，形成一幅天然的太极图像。故称天下第一江山。

张伯苓深吸一口气道：“天赐地理，果然天下第一。任是三山五岳，竟无此等绝妙呈现。”张伯苓忽然指着前方不远处说：“此地大可做未来的校址。你们看，前临大江，后靠苍山，依山傍水，风光秀丽。定是毓秀钟灵之地，郁郁乎文之所。依此而言，新学校该当叫做毓文学校方是。”

1917年建校时，咱的校名便是私立“吉林毓文中学”。

李光汉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活灵活现，说得林庆春一干学生忘记了眼前的一切，都跟着李光汉回到了创校时的美好时光，觉着张伯苓也是毓文的校长一般。

李光汉说：“张伯苓还真是咱的校长，不过是名誉校长，也是咱毓文的董事会主席。咱毓文是直接承袭了南开的风骨，老师也多与南开有渊源，建校第一批老师都是南开毕业生。所以，咱毓文是脱胎于南开，是南开衍生了毓文啊。”

闲云无心，懒月横空。

时间已经不早了，学生们准备告退。李光汉忽然对大家说：“明年上半年有一次留洋选拔考试，希望你们好好准备。只要是留洋，别管它东洋西洋，打开眼界，敞开胸怀，对你们成长都有极大助力，还望你们不要忽视这个机会。”三天后，毓文中学正式发布告示，全省选拔七名优秀学生赴日本公费留学。一些学习成绩比较好的人开始偷偷的下功夫了，距离考试选拔还有四五个月时间，奇迹就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学联的刊物《毓文》周刊按期出版，学联组织排演的新剧《孔雀东南飞》和《可怜无定河边骨》顺利出演。学生骨干的社会活动没有丝毫减少。到了留学考试发榜的时候，刘谋远和韩丕欣赫然在列。毓文抢到了四个留学名额，一半多的名额被毓文独家获得，立即轰动全省。

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光汉，南开的种子在东北发芽了。这些孩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毓文的学生，都有南开的影子，都是中国青年中杰出的一群。为欢送七位学子东洋留学，省教育厅在毓文召开恳谈会，请七位学子给吉林学生介绍学习经验，并由教育厅出面做欢送演讲。

毓文的大教室被打扮起来，墙上挂起大字标语“欢送优秀学子留洋恳谈会”。李光汉和另外三所学校校长及省内报纸的记者出席，议会副议长韩梓飏也受邀出席。一切布置就绪，就等九点钟省教育厅长光临恳谈会。让大家想不到的是，省教育厅长的名牌前坐下的是大汉奸刘芳蒲。两天前他正式取代胡体乾出任省教育厅长。

当李光汉宣布恳谈会开始请教育厅长讲话的时候，会场一片寂静，没有掌声，也没有应和。刘芳蒲站起来，刚要清嗓子讲话，刘谋远抢先站起来问道：“胡厅长怎么没来，你怎么成了厅长，说，谁任命的？”“你一个学生怎么这么说话，我当然是省长提名，议会任命的了”。刘芳蒲看了一眼会场，清清嗓子道：“兄弟我代表省厅祝贺七位吉林最优秀的学子赴东洋留学，兄弟我当年也到过日本，那可是个繁荣发达的地方，你们好好学，将来回老家干大事，教育厅这把交椅兄弟我给你们看着，哪个学有所成，兄弟我第一个让位给他。”刘谋远笑道：“那时候怕你已经七八十岁了，官瘾不小啊。”

怎么又是你？

你先说说，我们把你赶出吉林城，你是怎么回来的？花多少钱买的厅长？

刘芳蒲立时大怒。好小子，你是和老子过不去啊，你还想不想出洋？老子一句话就取消你的资格，你给老子道歉。

刘谋远毫不示弱，反唇道：我问的不对吗？

会场一阵大笑，人们附和着刘谋远。是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当了厅长？

官场老练的韩梓飏拍了拍刘芳蒲的肩，冲着刘谋远说，你这学生问的有理，不过，今天是送你们出洋。你问刘厅长的问题，我可以替他回答，省议会已经下了任命。至于为什么下任命，这是省长的提名，就不需要多解释了吧。

刘谋远立即回道，既然韩副议长也认为我说的有理，何不请韩副议长解释一下，一个收受日本人贿赂的汉奸突然成了教育厅长，你们议会是否该负责任？这样的议会对得起一省父老吗？

刘芳蒲突然咆哮起来，你这小兔崽子，你再胡说，老子取消你的留洋资格，你们有本事就蹦跶。这下子，会场可就乱了。原本在会场外看热闹的学生闯进会场，林庆春把一杯茶泼到刘芳蒲脸上，大叫道：“你有本事就来，我不发动全省再次驱逐你，我的林字倒着写。”

昏头昏脑的刘芳蒲竟然也要向林庆春泼茶水，被韩梓飏按住。总算韩梓飏经验富足，让李光汉止住刘谋远，事情才没有继续闹下去。刘芳蒲气得浑身打颤，掏出手帕来忙不迭的擦脸。又指着刘谋远说：“小子们等着瞧，我非要让你们毓文难堪不可。一边骂着一边拿起礼帽扬长而去。恳谈会开不下去了，也就自然散了。”

韩梓飏率领议员们查验松花江防洪工程，结束的地方在头道码头，正是毓文中学门口。刚要进去看看几年没有回来的毓文校园，李光汉从里面走了出来。韩梓飏见李光汉出来，急忙迎上去，寒暄完毕韩梓飏问，刘谋远还好吧。

还好，到我这里来过。他说等几天拿到毕业证要去天津考南开大学。

好，这孩子有志向，必不会坠落红尘。

咳，你说刘芳蒲和一个孩子叫什么劲，非得把他留洋的资格取消掉，真是鬼魅心肠。

哼，刘芳蒲原本想把毓文四个同学都取消呢，好歹是劝住了，保留了其他三个人。

学联的几位领袖开了会，商量再次驱逐刘芳蒲的事情。新上任的学联主席说，不能让刘芳蒲这老家伙干长了。今后又要有好戏看了。

故事里的几位主人公中，最惨的要数毓文校长李光汉。1931年，日本人进了吉林城。以抗日的罪名逮捕了李光汉，没几天就被虐杀在监狱中。

刘谋远考上了南开大学物理系，毕业留校后专攻无线电通讯。随南开迁到昆明后，应征入国防部电侦处，在重庆研习一段美国给的大功率电侦设备，开办了电讯培训班，为抗日培养了上千名电讯人才。长沙会战时，带着一个大型电侦设备在岳麓山搜检日寇无线电信号，有力支援了长沙保卫战。

杨丕欣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经台湾、越南、上海回到北平投靠军界的叔叔。他叔叔原本是东北军军械处的处长，东北易帜后奉调进北平成了守城军的装备处长。经叔叔推荐，杨丕欣进了房山军械修造厂做了工程师。抗战炮声还没响，军械厂就南迁了，几经辗转，落到了重庆大山里，成了战时中国最大的兵工厂。1946年，杨丕欣以少将军械厂厂长身份，佩戴二等云麾勋章参加庆祝光复大游行。

林庆春在毓文毕业后奔了北平，复习备考北平的大学。九一八前从燕京大学新闻系毕业，直接回到奉天报道东北时局。九一八后回到北平，一直报道华北局势，成为当时有名的战地新闻记者。1938年，奉报社电令急赴台儿庄前线，十天后在前线采访中牺牲。

结局最好的要数韩梓飏了。他从副议长转任延寿县县长，日本人来了，韩梓飏收拾行装告老回省城，从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日本人请他出山，重办毓文，韩梓飏装聋作哑，声称早已脱离教育界，今后也不再踏入学校大门，硬生生的拒绝了日本人的邀请。

2017年，毓文校园塑了韩梓飏、张云贵和李光汉三人雕像，称三人为毓文三杰。

注：张伯苓曾在南开号召每个南开人捐一元钱资助吉林毓文中学。当时周恩来在南开，也捐了一元大洋。

发稿编辑：施静云

排版编辑：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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