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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常委”的故事

文/陈述云

左“常委”并不是什么常委会的常委，他只是原红渔公社食堂的事务长。食堂的炊事员李师傅炒一手好菜，每到开饭前的一刻钟，食堂里总是香味扑鼻。嗅到香味，左常委嘴馋，就提前来到食堂，揭开锅盖用勺子挑一勺菜放嘴里咂吧咂吧，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李师傅的厨艺。时间久了，李师傅有点看不惯了，见左常委一来，就站在灶台旁，左常委正要用手揭锅盖时，李师傅就抢先按住锅盖，冲左常委大声吼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菜还没有熟，乱掀锅盖干嘛？” “我尝尝看，看菜熟没熟？尝尝菜的味道好不好？”左常委笑着说。“我堂堂的大师傅，炒菜还要你帮忙尝味？”李师傅还是虎着脸按住锅盖不让老左动。“让我尝尝嘛？”左常委既不恼，也不脸红，还是流着口水央求着。

“就是不让你尝。”李师傅道，老李和老左年龄差不多大，也是有意要开老左的玩笑。

这时，来食堂吃饭的公社干部也陆陆续续到了，见此情景，有的就打趣到：“老左，又来帮忙尝味了。”“当尝味的是应该提前到场的。”

“我提议，老左以后就是专职'尝味’，主持食堂'尝味’日常工作。” “行”，“行”……大家一阵叫好。因为“尝味”和“常委”谐音，于是，在一片哄笑中一致通过了提议，左“常委”就这样诞生了。“谢谢大家，谢谢各位提携和信任，今后我一定把尝味的工作认真、负责地做好。”见众人取笑自己，老左一点也不觉尴尬，还冲着大家拱拳施礼，连声道谢。拿腔拿调的发表“就职”演讲，一副滑稽的样子，惹得在食堂就餐的几位女同志，笑的前仰后合，喘不过气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饭噎的脸色通红…从此“左常委”这个名字就这样被大伙儿叫开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的年代，公社所有干部都被安排下乡到各生产队蹲点，去“抓革命，促生产”。公社食堂就餐的人所剩无几，事务长也就被抽调出来下乡。左常委被安排到青山大队九小队，比较偏僻，离公社有一二十里地，那时交通不便，步行得走上一大歇时间。公社党委要求，所有的下乡蹲点干部，一律要和生产队的干部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每月月底，所有的下乡干部回公社汇报工作情况，在一起总结、交流工作经验，力争夺取今年的粮食大丰收。在那个年代越偏僻的地方越穷，“左常委”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生产队和群众同住、同劳动没问题，但同吃着实有点受不了，七十年代，有些条件差的生产队，每到青黄不接时，有些困难户就开始有上顿没下顿，靠吃国家的返销粮度日，什么肉啊油啊，就不用想了，有时一两个月也吃不上一顿。左常委家在解放前是富裕中农，和贫农下中农本不是一个阵营，只是被革命争取团结的对象。因为自幼家境富裕，小时候就上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土地改革时农民协会里的贫农都是些睁眼瞎，于是，“左常委”就有幸被土改工作队拉进去帮忙写写算算；土改后成立区公所，“左常委”顺其自然的成了国家干部。一直干些文书、会计之类的工作；成立人民公社后，就干了公社食堂事务长。

那时候农村虽然穷，但当干部的都有国家供应粮、油、肉，比一般农民的生活好的多，加上他是半边户，妻子在农村也能干，养鸡养猪，还上生产队劳动，所以家里日子一直过的不错。“左常委”从小就好吃，他天生的就有那个口福，除了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他从来就没为嘴发愁过。现在要他和贫下中农同吃，天天咽那种无油无盐的白水饭菜，简直就是要他的命。但是没有办法，公社党委的安排不敢违抗，好歹他也是一名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啊。“左常委”也不含糊，收拾了几件衣服就来到生产队报到，反正生产队也没有特意安排他住哪家，他就选那些条件好点的农户家住下。

鄂西大山里的土家农民非常好客，即便是在那艰苦年代里，不管哪里来的客人，他们都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左常委”也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住东家，明天就到西家，吃一顿给农户一毛二分钱，半斤粮票，如果农户客气给他加餐，就是两毛钱，半斤粮票。因为下乡的工作人员，国家每天都补助半斤粮票，一毛钱。那个地方的农民非常朴实，那时农民不敢出门做买卖，不敢搞副业，每年到年底才搞分红，农民平时没有一点来钱的路。收一毛二分钱的饭钱，是国家规定，而这一毛二分钱在农村能做很多事，能称半斤多盐，如果一天三顿都在你家吃，就是三毛六，打一斤煤油就只差两分钱了，节约点，一斤煤油可点两三个月灯呢。所以公社干部下乡，在群众家吃饭，群众是欢迎的，而且是有什么做什么，饭菜还是能咽的下肚。“左常委”从正月初六下乡以后，在生产队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一直忙于生产，连初一、十五生产队放假，也没有回家，都在生产队各家各户走访，了解一些公社需要的材料。

这天头歇茶休息，生产队长老刘和“左常委”聊天，发觉左常委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左同志，您今天心里好像有点什么事？”生产队的干部和群众都称呼他左同志，他们可不好意思当面叫他“左常委”，公社食堂事务长，在群众眼里也是官，事务长手下还有好几名炊事员呢。“左常委”见老刘问他，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磨蹭了一会儿说：“噢，今天我家肯定会来不少客，几个侄儿男女啊，还有几位亲戚朋友啊，今晚肯定会到我家去，按说今晚我应该回家一趟，你看当前的春耕生产任务还很重，我今晚回去得提前，明天早上来要迟到，这样影响也不好，唉。” 老刘听后还是不明白，说：“你有事想回去就回去，提前一歇茶回去，明天迟点来也没有人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呢？想必也没有哪个去公社打你的小报告？”

“哦，我是今天的生日，回去你们这里没有人打小报告，可是我们家那边的人也会看见我，如果是其它事也都能好解释，万一有人传到公社党委去了，说我脱离工作岗位，回家请客祝寿，这是要挨批评的。”那个年代乡村红白喜事不允许请客送礼，搞铺张浪费，就是老人逝去了，也是非常简单的就安葬了，不像现在无论婚丧嫁娶，都要操办，一花费就是好多万。

这下老刘明白了，“左常委”今天生日，他在农村的家境还不错，又是干部，四十大几，过生日自然有几个亲戚朋友来捧场，想回去，又怕领导知道了批评，不回去惦记家里来的客人和老婆在家准备的一顿好酒好菜。老刘于是说：“这好办，你若想回家去，我跟社员们说你是回公社有事的。” “算了吧，回家路远，要走上一两个钟头，路上不免遇到熟人，上面很重视过生祝寿，请客送礼的事，也就几个晚辈来一下，我不在家，他们吃顿饭就走了，也没有啥事。”左常委党性原则性还是很强的，拒绝了老刘队长的建议。老刘见左常委执意不回家很是感动，想了想，把老婆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就招呼大家下地干活，吃过中午饭，刚干完一歇活，队长老婆突然说肚子疼，紧接着就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大家伙儿也七嘴八舌劝队长赶紧送娘子去医院，队长问老婆，“疼的厉害吗？如果你还撑得住，家里还有药，回去吃点药休息会儿看情况再去医院。”又转身对大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老毛病了，慢性胃炎，回家吃点药就没事了，大家继续干活。”队长老婆在地上蹲了一小会儿，表情痛苦的站起身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拄着锄头慢慢地朝家里走去。

收工了，社员群众都匆匆忙忙回家弄晚饭吃去了，老刘叫上“左常委”去他家住，“左常委”也没推辞，两个人回到家，队长娘子一改病态，正忙前忙后端菜上桌。老刘说：“左同志，你今天生日还在我们队参加生产劳动，我很感动，明说叫你来我家过生日，又怕别人说我是在有目的的巴结下乡干部，耽误生产劳动，才叫堂客假装生病，好早点回家做顿饭给你过生日。”“左常委”听了心里很高兴，说些客气话感谢了队长一番。两人入座，开始推杯换盏，畅饮起来。桌上有腊肉，豆腐等好几个菜，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桌子菜也算得上上乘了。

过了生日，“左常委”继续在生产队蹲点“抓革命促生产”，时间久了，回家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初一、十五放假，不是回农村的家里，就是回公社单位，连阴天下雨也往回跑。那时候的农村，也是每户喂一头两头年猪，因为粮食不足，猪光吃草长不壮，喂一年也就杀个几十百把斤肉，过年前宰了烘成腊肉，就是第二年一整年的生活了。猪喂小了的户几十斤肉，年一过，就所剩无几了，要留着有贵客来，才拿出来弄一点，一年上头都吃不上几顿。“左常委”刚来队时还是客，生产队家家户户都很热情，日子久了，也就淡然了，就跟自家人一样相待了。天天就是面饭懒豆腐，一点白水饭菜了。“左常委”好吃，用他的话说:“几天不给肠胃上点油，屎都不好拉出来，因为肠子不滑溜。”因此只要有时间就跑回家去打打牙祭。

转眼到了夏收，生产队忙了起来，为了抢收，初一、十五也不放假了。不放假，“左常委”就不好回家打牙祭了。这可苦了“左常委”，怎么才能吃上一顿肉呢？左常委在心里盘算起来，忽然想起来在队长家过生日的事，灵机一动，有办法了。这天收工后他来到了会计家，会计小马是个二十刚出头小伙子，长得帅气，人缘不错，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当了会计，他很求上进，正在申请入党。“左常委”来会计家住过几晚，晚上自然也就是便饭招待，饭后聊天时“左常委”没头没脑的说：“明天侄儿侄女可能都要来我家，要不是麦收紧张，真的应该回去一趟才行。”“左同志家里有什么事吗？”小马问。

左常委一副想说不说的样子，最后还是不自然的说到：“我家侄儿男女多，每年过生日一来一大帮人，今年我下乡了，早就通知过他们不要来了，前几天我回家听老婆说，他们已带信来了，早约好了非来不可，你看生产这么忙，我能回去吗？”“哦，这好办，明天我和队长通个气，就说公社有个会要你回去参加，你只管回去就是。”小马说。老左急忙说到：“这件事就你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千万不要再告诉第二个人。就是过个平常的生日，我根本没当回事，上面三令五申严禁党员干部请客送礼，过生祝寿，政府工作人员特别要注意。家里来几个晚辈也没有啥事，如果我丢下眼下的工作回家了，让领导知道了，不是挨批评就是受处分。”

“有这么严重吗？那这样吧，明天晚上你还是到我家来住，就在我家过生日，我来安排一下。”

老左见小马已经“开窍”了，又赶紧说：“千万不要为我的生日专门破费，你还年轻，有许多东西你没有经历过，你给我专门过生日，让别人知道了，和你有矛盾的人就会利用这个事来说事，比如说你是别用心的拉拢国家干部，搞不正之风大吃大喝啊。等等。” “嗯，我知道，这没有什么，我是贫下中农，人民公社社员，贫下中农和国家干部，为了工作在一起吃顿饭不会有啥。再说夏收生产这样苦，加顿餐名正言顺，明晚上你只管来就是了。”小马虽说年龄不大，心里倒还是装的住事。老左暗自高兴，但嘴里还是说：“凡事必须谨言慎行，你的路才开始，好好干，将来一定前途光明，嗯，我回公社后，给你在书记和主任面前美言几句，如果有招工提工的事，看能不能先考虑你。” “那就谢谢左同志了。”小马听了“左常委”的话，也挺高兴。“过生的事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就不再请客了，就你知我知。”

老左见已达到目的，又假意客气了几句就睡觉了。小马还真会来事，第二天起床就对母亲说：“这几天太辛苦了，累的我浑身都快散架了。妈，你今天在家磨点豆腐，把那只公鸡宰了，还弄点别的菜，我要加点油在身体里了。”

小马的双亲都六十出头了，不下地劳动也没有人说，小马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大的孩子都成家另过了。山里有句俗话“爷奶喜欢大孙子，爹妈喜欢断肠儿。”小马从小就是妈的心肝宝贝，而且又懂事听话，见儿子要她今天宰鸡，就笑骂道：“你想好的吃，说了妈给你弄就是，还编出这么多理由干嘛？”这天晚上，“左常委”就在会计小马家又过了一次“生日”，菜的规格比队长家还要高出一截。老左也说话算话，回公社汇报工作时，把小马在书记面前着实夸奖了一番。什么年纪轻，能力强，文化水平高，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根子正，苗子红等等。小马是生产小队会计兼民兵连长，经常参加公社召开的会议和民兵训练，曾代表公社参加县武装部组织的民兵比武，获得射击一等奖，为红渔公社赢得了荣誉，书记自然认识他。书记也觉得小马是个培养的对象，但还是唬着脸说：“看你把他已经吹上天了，是不是吃别人的嘴软了？”

老左略感有些尴尬的狡辩道：“书记，我是如实向您汇报生产队的班子情况，又没有要你为他开后门办什么事，我就是吃了他家的也是按要求付给了饭钱，这您也要批评我吗？”“我还会不知你“左常委”那点小心眼，还敢跟我强词夺理。”书记笑骂道。老左一笑不再顶嘴。就在这年秋天，某大学来红渔公社招生，公社党委讨论推荐了小马。小马知道这事儿“左常委”还是多少起了点作用，拿到通知书后，对“左常委”千恩万谢。“左常委”又装模作样地对他勉励了一番。之后从学校回来，听说“左常委”在他们队里过了四个生日的事，也暗自好笑。心想，我被他当了回傻子，但“左常委”良心还算不错，那次的傻我还是算赚大了。小马毕业后，回到本公社工作，改革开放时，中央干部政策调整，要求干部队伍知识化，年轻化，小马正好赶上了，三十出头就当上了公社书记，由于在任时做出了突出成绩，一届任满就调任县委书记了，最后官至省厅级。这时“左常委”早已作古，老马退休后回乡和乡亲谈起“左常委”的笑话时，还常常念叨他的好，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

小马上大学走了，老左继续在九队蹲点。一段时间后，他又如法炮制，在保管员家过了个第三个“生日”。到了秋收，生产便是一年最忙最忙的几天，“左常委”自然要坚守岗位，几天超重的劳动，把他累得实在够呛，就又琢磨着在谁家过个“生日”打打牙祭。这次选择的对象是副队长大壮家。大壮老实忠厚，老左依然是老套路，什么明天家里有客来，生产忙走不开云云，三言两语，大壮就走上了套路。这天晚上依然是好酒好菜预备，青山大队支书老周，离副队住的挺近，平时在八小队蹲点，这天回家串门到大壮家，大壮赶忙叫吃饭，支书谦让道：“哦，“左常委”也在这里，你们吃，我刚吃完，想来听听你们小队的秋收情况。”他是大队支部书记，管全大队的生产，问小队生产情况也是合情合理，他和老左都是本地土改干部，只是一个成了国家干部，一个还是大队支书，年龄也都是四十出头五十不到，见面了也不避讳什么，当面就叫外号。老左还没答话，大壮赶紧就回答：“周支书，左同志今天生日，你就不客气了，来陪左同志喝一杯。”周支书先是说：“哦，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来陪常委喝一杯。”忽然，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老左，你今天的生日吗？”周支书清楚的记得老左的生日是在正月那一天，因为食堂大师傅老李是周支书的表哥，有一年他在公社开会，老左自己出钱请李师傅多炒了几个菜说是过生日，喝酒时李师傅把开会的表弟也叫上了，那天周支书还喝醉了呢。“左常委”一听，暗叫不好，心里暗骂大壮这个老实坨，叮嘱他把过“生日”的事不要告诉他人的，他倒好，“生日”还没有开始过呢，他就给抖落出来了，真是老实人害死人啊！但他嘴里还是应付着：“是啊，秋收活忙，没有回家，大壮非要我来他家吃顿饭，我来一看，他屋里人（老婆）做了这么一大桌菜，就开玩笑说，我过生日也没有这么讲究过，权当今天又过个生日吧。”老左想着把大壮说漏嘴的话圆回来。大壮自知说漏了嘴，也赶紧说：“左同志说就当今天是他的生日，您来了，让您一起吃，您……您不肯吃饭，我就说请您陪左同志过生日喝一杯。”大壮是个憨厚人，从来没有说过谎话，说谎话不免有些脸红，话说得也有些结巴。“左同志昨晚上好像是说今天过生日吧，你和大壮说我听见了，过生日就过生日吧，我们家又不是地、富、反，坏、右，还会拉拢干部下水不成。”大壮妈这时接话说。她以为“左常委”是怕支书知道他们为他过生日，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说完又对支书说“周书记，你说是不是啊？”周支书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左常委”是出了名的好吃佬，于是调侃道：“你不愧是常委，生活再差的地方，你也好吃有方啊。”见瞒不住了，老左不知是羞愧还是酒的反应，红着脸对周支书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是属鼠的，一只母鼠一年产四窝仔，所以说我就一年过四个生日。”“去你的吧，兔子一年能下十多窝仔，你怎么不说你是属兔的呢。”周支书笑骂道。酒桌上周支书不时挖苦、调侃老左，“左常委”却毫不在意，还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反倒是大壮一家子觉得没面子了，望着他们两人不知如何插话才好。

这一年，青山大队九小队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小队班子成员，包括蹲点的“左常委”，都受到了公社党委的表彰，在全公社出了名，但最出名的还是“左常委”一年过了四个生日的笑话，这个笑话也一直流传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