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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的胜利

文/吾锋

（上）

地球在从前应当是使人着实害怕的，在它还是那般神秘的时候。

——莫泊桑

作为一个神圣的母亲就像整个地球，在孩子心中黑暗世界还有几分是清明的；作为一个神圣的母亲，自身展示出的标准答案就是其无尽的悲悯。她可以为孩子，为家人付出生命，但她不允许年长而体弱的父亲不由着她的性子来。职业妇女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使得她有些不堪重负，以致她的暴脾气，一点就炸。我和哥哥从小就悟到了什么叫“战栗”。

是啊，人只要活着，就不能老是唉声叹气。人的童年应该是酸碱度平衡。当身体极度酸时，砸进空气中的碱就会霉变，被腐蚀过的物体看起来完好如初，可是当使用时却令人大失所望。

一次，母亲到乡下娘家小住几天，家里显得特别安静、落针有声。哥哥揉了揉惺忪睡眼抻着懒腰说：“咦，妈妈不在家多好啊！朕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说：“是啊，我也很怕妈妈，她像小人书里的狼外婆。”

母亲除了忙碌，从来没给过我们好脸色。因为外公把他嫁给年长体弱的父亲只是为给舅舅娶亲，于是她就把一腔积怨发到哥哥身上。哥哥淘气会挨打、游野泳会挨打、跑出去玩耍会挨打，她无时无刻都会看他不顺眼……哥哥见到她会提心吊胆，甚至浑身发抖。哥哥总说：“她不是我亲妈，她不是我亲妈！”

由于母亲喜怒无常，经常打、骂我们，尤其是对哥哥，我们都不喜欢她。不像别人家的母亲可以不披任何光环，也能让屋子熠熠生辉。我们的心就像吴冠中的画册，歪歪扭扭的街巷，破败不堪的墙壁好像在倾诉着什么。

我依稀记得，那时母亲头戴深灰色方头巾，脸色黑瘦，以致我时常夜里梦见狼。那是茂密森林里的狼，夕晖如水，它在浅滩埋伏，如你，河流穿过缺少岗哨的森林。它觅有踪依然执拗草原。风吹起，你石雕的骨架一动不动。像子弹、枪膛、獠牙逼近……

哥哥十岁前患有遗尿病，母亲一旦发现被褥湿了一片不由分说就开始打骂：“……和你说多少次了？你怎么不长记性？看你再尿炕，打不出你屎来怪你夹得紧！……”哥哥听她骂完就迷瞪哭求：“妈妈，妈妈饶命，我再也不敢了……”父亲竭力护着我们，和妈妈吵、骂；摔盆子，椅子；叮咣——杂乱一团。每到这时，我的心开始急跳，痉挛，像探险队奔着远方走去，从沙漠到洋洋大河；我还不敢跑，不敢问路人，害怕落进诡异陷阱。

母亲的一朝无意之举，可抵小孩十年梦魇。白天，她在院子里大呼小叫，一边拍打被褥灰尘一边晾晒着被褥。她在国营大厂工作，厂里有很多大学生，她没文化但接受能力强，耳濡目染大学生的文明语言：“大家都来看呀，全地球的人，都没有看到我家工程师手绘的泾渭分明的中国地图！……”母亲的强势，不是来自温柔而是来自不可理喻。一阵有如枪林弹雨的袭击，让哥哥像一只夜晚的螳螂垂下绿色的小花，泪水在黑暗里追缴着匍匐，或像打坐的僧人用焦糊的星斗参数着岁月。所以哥哥时常说：“小妹，我真的活够了，死了有多好啊！”

哥哥很富有，母亲把他采买所剩零钱都归他所有。他攒了好多小人书。我觉得，他想缩进书中来逃避现实呢。他把小人书里的三国人物用马铃薯雕刻，用蓝色墨水在纸壳上印成“卡片”和小朋友们摔着玩。从他模仿的真实性看出他有很高的艺术感悟，尤其他的硬笔书法，没看他练多少回却写得那么遒劲有力，腕底生风好不自在。在他写到动情处会说：“小妹，你看哥哥写的咋样？”或者说：“小妹，你看哥哥画的带劲不带劲？……”然后就反复端详欣赏一阵子，笑啊，蹦啊，手舞足蹈。我觉得，他的一生，甚至是几生，都有一种被埋没的感觉。这件事情对他够摧残的了，不亚于一到冬天，买不起棉鞋，赤脚在冰上行走，连骨髓都被裹上了雪，并且时时与残灯和夜莺哭声的幻觉为伴。一天，小朋友们到我家看小人书。母亲下班发现了就呵斥：“小冤家，赶快把你的小人书送走！不然的话，我就全部的通通的，给你烧掉！烧掉！”母亲声嘶力竭。……童年梦想若破碎，一生永远与阳光鲜花晨曦失之交臂，成为时钟上的那颗苦涩亘古的盲针。哥哥为冰冷和铁而惴惴不安，用凄慌喂养失落的翅膀。苦，一直不是捡拾的休止符号，哥哥相同于小人书中罗伯特，勃莱笔下的脸，变成用来形容灯塔山的某些窗玻璃的颜色——蓝紫。

而我，却从此爱上了阅读。缩进自己王国才能支愣起活着的信心。从此我和哥哥性格迥异，我把阳光写在脸上，他却把少年黯淡成暮色弯腰的兵器。我给他起个绰号“空心人。”空是光下的影子，黄瓜架上的谎话，是没有绘成的蓝图却变成流淌的溪水。移动的影像，听见声浪，溪水在蜿蜒歌唱。

（下）

一次有人对哥说：“你小子好命啊，居然娶个才貌双全的新娘子！这么大的喜事都融化不了你那闷葫芦？”他只笑笑。那种拘谨的笑，像个木头人。他不关心月有阴晴圆缺，思维只在自己的梦里打滚。他谁都怕——怕老婆、怕孩子；怕周围与他接近的一切事物。他把自己包裹进一个壳里，很严、密实。他不吸烟，不耍牌，爱喝两口，可是他从没敢和家人提出要求和某某单独上过饭店小酌一杯，放松一次。除此他喜欢美味，但老少三代，孩子多赚钱少，从来都随从别人口味，他在别人心里，几乎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而且他从不会把怨言说出口。我觉得，他早已失去了自我，他就是一个空心人。而“月亮若不孤独，就只是星辰一颗。”

但他的孩子就是月亮，正在照亮他这颗孤独的星辰。他两个儿子和他可不一样。哥哥处对象那会儿，每次走过一个邻居大门，就会从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某某某尿炕精，某某某也相中。”那人就是光腚娃娃姓张，他的行为做派像个痞子。大家给他取个绰号叫“痞子张”。他和哥哥一个车间，在厂里，说打就动手打的主，全厂无人敢惹。痞子张看哥哥老实，时常欺负他。他干活挑肥拣瘦，胡骂抡厥，一天八出。但哥哥善良还是车间主任，几次厂部要开除他，都是哥哥为他讲情说：“嗨，别的就不说了，还得靠他养那一家老小啊！”。

一天，痞子张拿块边角废料，扔到大侄子面前，说：“你，有空儿把这个火铲子给我焊上。妈的，快点给我焊！”

大侄子说：“你骂谁呢？

他狡黠地斜眼说道：“嘿，小样的不服是吧。我就骂你呢，怎么的？”

大侄子愤怒至极。

他厉声说，“你瞅啥？你瞅啥？骂你咋的？你爸我都照样骂！”

瞬间，大侄子脸色红一阵子白一阵：“看来，你是大姆手指卷煎饼，自己要开小灶了不是？”

他说：“说啥呢？你是不是屁眼子拔罐子——皮子捉的紧吧？”大侄子气愤以及：“我惯着你长痘哇？看好了，我不是我爸爸！”说完，只见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顺手拎起一个长铁钩子，就奔着痞子张脑袋砸去了。痞子张见势不妙撒腿就冲出车间。一时间，院子里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咆哮：“有种你站住！有种你站住！……”他俩从前院跑到后院，再从后院绕到前院。瞧热闹人一看不好要出人命，就赶紧围追堵截，把血脉喷张的生荒子按倒在地。侄子趴在地上气呼呼生气说:“这种人不能惯着他！要是不给他开个染房，他不知道马王爷还有三只眼！”

2022年4月一天，嫂子突过世，哥哥吐血送医院。他本就是干瘦小老头，这回愈加不禁风雨了。为了省钱，二侄子挂的不是急诊。先到外面疫情简易房排队，填写身份证号码和查看验证码等，速度之慢让人咋舌，气氛也是壁垒森严如钢铁般。周围人看到哥哥吐一口血，旁边的儿子用纸巾接一口。他们即麻木，又无动于衷。好不容易走进医院大厅，又开始排队等待下一轮个个检查验证码。

这次过一小时还是没有排到。护士们也都累完了，还在尽职中。哥哥的血吐得越来越严重。二侄子看他爸有些支撑不住，就冲到护士面前吼道：“你们信不信？我把医院给你们铲平了！你们信不信？”二侄子眼珠子大，瞪起来很吓人。偌大的医院大厅被这震耳欲聋的吼声瞬间震住。这时护士们才急忙张罗担架，把哥哥抬进楼上医务室。如果是哥哥，就得在那干挨着……幽幽地等待死亡之神和月光覆盖的白霜枝。我曾经见过诸多不随人愿的事，这回却不禁落泪了。

哥哥一直逆来顺受，可他的孩子遇事却有自己的主见。就像撒旦和仙阙的耸立，不可小觑的一笔。

注解：——引自魔头贝贝诗语。

2023.0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