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雪·那人
文/张海江
村子里四散着流浪狗，它们用不友好的眼神看着我。破壁残垣中，老院还在。院子里的野草没膝深，更有几棵疯长的榆树高过了倒塌的院墙。十眼窑洞齐排排的尚好，破败不堪的窗棂上结满了蛛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就像是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回了过去……
张家大院的 三财主咽气时，宽宽的炕沿边坐满了人，不光是儿子儿媳孙子，连左邻右舍也来了，甚至是院子里也站着不少人。三个儿子旺财、有财、招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看着父亲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强忍着不敢哭出声。三财主还有一股悠悠气，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盯着房檐上风吹得微微颤动的一根毛悠悠草，话已经说不上来了。直到弟弟四财主轻轻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安心的话，三财主才不甘心地慢慢合上了眼。
三财主有两个老婆，大老婆齐氏在四十二岁那年得急病过世了，大小旺财和二小有财是她亲生。三小招财是二老婆王氏唯一所出。两个哥哥视自己的弟弟招财如眼中钉、肉中刺。小老婆的孩子也要分家产，是两个哥哥最不甘心的。况且，三个儿子中，也许是三财主偏心，唯独就送招财去太原念书，两个哥哥只在村里的私塾勉强混了几天，没有认下几个字。岁数上下差不了多少，两个哥哥一起床就被老父亲赶着下地干活，弟弟却在省城穿着漂亮的校服，戴着有皮檐檐的列宁帽悠哉悠哉地读书，你说恼人不恼人？
三财主一辈子在村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村里人习惯于事无大小都请教三财主。他虽然说也只念过几天私塾，但是长年累月领着骆驼队走南闯北做买卖，村里人都认为他是见过大世面的能人。只到六十多岁干不动了，才歇回家，总叨叨儿子们不如自己，确实也是。有一种说法说遇九都是人生的坎，这不，三财主今年七十九，差十多天就到了八十岁，老天爷偏让他活七十九岁。人的命，天注定。这一年是民国三十七年，日本人从娘子关打进来，蹂躏了三晋大地八年，在三年前举手投降滚蛋回那个岛了。
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人过八十殁了才算是喜丧，三财主一咽气，男女老少恸天恸地哭起来。旺财和有财跪在地上低头抠着地下的砖缝，自己哭不出声，还不忘斜眼偷看招财是不是真哭。招财匍匐在地，鼻涕眼泪也洒了一地，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他妈王氏已经难过得哭晕了好几回，要不是众人劝慰，大有和老头子一块走的意思。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三财主唯一的弟弟四财主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他安排把平定城有名的郗阴阳请了上来，在红土洼的老坟上选好了下葬的穴位。郗阴阳坏了一只右眼，据说是能看透前世往生老天爷才会惩罚坏掉眼。能够洞察一切的郗阴阳掐指一算，定下了出殡日是十月初九。请了一群陆泉庙的和尚给死者超度，“咦咦呀呀”的经文谁也听不懂。本家的张玉财五十多岁，一手颜体正楷雄浑大气，“慎终追远”四个大字挂在丧房门楣，挽联、祭文、寿幛写得很有章法。灵棚搭起，估计是村子有史以来最大的。停灵七天，前来吊唁的宾客每天络绎不绝，花圈摆满了院里院外。看起来三财主生前人缘不错，算一算前墙上贴的执事榜上的名字，也上百了。精于红白喜事的总管事无巨细，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人们看执事榜各行其事。
十眼窑顶上搭起了饭棚，流水席铺张开，开锅拉面敞开吃。三财主如果看到这奢糜的景象，非心疼得再死过去一回。
出殡的前一天，乐队也请来了，有左近邻村有名的张黑蛋，嗓音洪亮，字正腔圆，惯唱《打金枝》里的郭暧。也请来扮相俊俏的小兰花演升平公主。好戏在出殡前一天晚上上演。天黑前把女儿女婿、侄女、外甥女的供品在供棚里摆设起来，左邻右舍就在供棚前指指点点，无非就是说谁家的供品好，谁家的供品不怎么样。众人用餐后也要给死者做一桌三八席，什么四干四鲜，八冷八热，不一而足。乐队的人载歌载舞把一盘盘精美的菜肴供在逝者的棺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能告一段落。孝子孝孙们在地下跪得都半死了，还要出去望瞭，孝子们鱼贯而行，到街上找个十字路口烧纸祭奠，不能回头望，也不能走回头路。回去再跪到棺前，严格地讲孝子们一晚上都是不允许睡的，因为今生陪伴死者的日子就一晚上了。旺财有财的媳妇们给自己的男人找棉垫在膝盖下垫着。招财的老婆有娣也给招财拿了个枕头，被招财扔炕上了。后半夜旺财和有财早就不见了身影，只有招财还在棺前跪着，不知道想些什么。晚上要给死者上饭，三轮歌舞毕，鼓乐齐鸣，鞕炮响彻天的景象不能尽述。
早晨的第一碗饭必须先供死者。三个二起炮(二踢脚)“呯嗙”一响，烧完纸，才能开饭。
中午宴毕，起丧。主事的张柱小一声嘶喊:“起丧了，起乐！”乐队的笙箫锣鼓就响了起来。丧房里把三财主的尸体挪进厚厚的柏木棺材，木楔严丝合缝卯上，再用长钉“叮叮噹噹”钉死棺盖。一听这声音，跪在外面的男女孝子哭声四起，只有他四婶会哭得抑扬顿挫和唱歌一样婉转动听。棺材抬到门外，盖上龙头大罩。孝子贤孙们拄着孝棒绕棺三周，磕头不停。长孙打着领头的纸幡，后面纸扎的金山银山、松、鹤，纸人、纸马一长溜跟着，绕村一圈。到了村口，送葬的队伍停驻，棺材不能着地，十六个杠夫强撑着等遥祭完毕，一众人等才能卸去龙头罩，轻快地往坟上赶。
到了祖坟，孝子按顺序进墓室扫墓。下葬的后生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三财主厚重的棺材安放好，棺前点好长明灯，垒住衙门，孝子们象征性的填三铁锨土，洒了五谷，众人七手八脚把坟头起来了。祭奠，把所有的纸扎点着，磕头。烧不尽的灰烬迎着风向灰濛濛的天空飞去。俗话说“完了、完了”，这一回是真的完了。摆好祭台石，把孝棒都插进坟头。无心插柳柳成荫说的就是现景。一群人如残兵财将，稀稀落落往回走。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一层层堆集，整个村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驻扎在榆树垴的阎匪军，把张家十眼窑大院围了个严严实实。
匪军连长大胡子坐在当中窑的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里的马鞭，阴森森透着一股无名的杀气。据眼线报告张家大院里有共产党，他们是来抓共产党的。四老财忙不迭地拆开炮台牌纸烟，恭恭敬敬给大胡子点上，嘴里不停解释说张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会和共产党有什么瓜葛，更不可能包藏共产党。旺财和有财两个吓得躲在窑后掌，哆哆嗦嗦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只有招财的媳妇有娣心里明镜一样。日本人在的时候，招财就隔三岔五召集人在西窑商量什么事。村里人都说自己的男人“串房檐，盖席片，”不务正业。每次，男人就打发自己在大门口瞭哨，说看见生人就敲一下大门。特别是在夜里，招娣还发现过男人在磨房里摆弄一杆明光铮亮的长枪。善良的有娣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男人，因为她知道，男人做的事，都是对的。她相信自己的男人。但是，她还从来没有把男人和共产党三个字联系到一块。心里这么一想，不禁紧张起来:莫非招财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
其实，有娣不知道的是，招财在太原成成中学读书时就参与了学潮。他和学校的好多进步学生一样，十分痛恨阎锡山在山西的反动统治。在日本人将要进攻山西的前夕，他们发传单，搞演讲，动员三晋人民团结起来抵抗侵略者。加入薄一波领导的牺盟会以后，好多同学都拿起了枪杆，参加了太原保卫战。不久，太原城破。队伍打散，大部分战友上了大青山打游击，招财被组织派回了家乡。
日本人的触角伸到了三晋大地的每个脚落，离家几里地，日本人都修起了炮楼。
城里和附近村里的的几个同学都联系上，招财成了这个小组织的头。小时候常听老人讲八路军拿笤帚疙瘩裹红布，顶在汉奸腰间，把汉奸的真枪下掉的故事。招财也和战友们干过这事。
精于事故的三财主早就看出自己三儿子的异常，他很担心，但也很欣慰，自己想干而干不成的事，儿子都替干了。
一日，三财主把招财叫到自己的房子里，拿出了一袋银元。“老三，你大大什么都知道，你干的那些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们这样的干也不是办法，这些钱你拿去置办些硬货，算是大大抗日救国的一点心意。”招财多话也没有说，跪在当地“噹噹噹”给自己的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提上银元，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们用这些钱买了五条长枪。
红土洼，三个伪军押着十几个抓来的民伕要去修炮楼，招财和战友们持枪而起，伪军们举手投降。
大岭坡，刚在别的村敲诈归来的汉奸王宝顺和他的喽啰们被埋伏在路边的招财们一举拿下。
五渡河边，两个鬼子押解着槐树沟村的武委会主任梁小玉回阳泉，招财和战友们埋伏在河边，击毙了两个敌人，把梁小玉解救下来……
当然，这些事有娣是不知道的。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现在躲得越远越好。
门外，茫茫的大雪中，身着重孝的招财被两个阎匪军推推搡搡五花大绑拉进了院子。有娣眼前一黑，瘫在了雪地里。
那夜，招财被阎匪军抓回了榆树垴驻地。匪军们用尽了各种办法，威逼利诱，严刑酷打，招财终究是没有吐露半个字。因为他真的是一名共产党员。
四财主和有娣筹措了不少钱，想把招财赎回来，终究是无力回天。
没过几天，徐向前的部队十几万人，把太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撤回太原城的前夜，恼羞成怒的阎匪连长大胡子下令把招财枪杀在了大潦河边。
抓走招财的那晚，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家里人把招财的尸体抢回，下葬的那天下午，又飘起了扑面的大雪……
招财就埋在三财主——他父亲的脚底下。
当年那场盛大的葬礼成了有娣心中永远的痛。
每次上坟我也跪在那里，招财是我三爷爷。
三爷爷如果活着，今年整整一百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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