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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选载】老贼:紫兰花开

紫兰花开 

紫兰花开 

老贼  著

故事背景:

    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一位饱经苦难的总角少女,一段终难平覆的人生磨砺。

    主人翁‘兰子’的祖上曾是财据一方的大地主,不巧在爷爷‘黄万四’这一代遇上了土地改革,家里几乎所有的财产与土地都被收缴一空,爷爷奶奶在经受了大环境的摧残后不久便离世了。

    父亲与母亲继而由曾经的豪门子弟顷刻间被列为‘四类份子’,母亲则在‘兰子’出生不久被人拐跑了,只留下父女二人艰难度日。

    在此期间,她亲睹了两位同村玩伴因病夭折的悲痛,伤切至深····

    ‘十年运动’的第一年,父亲便在猛烈的政治洪波下凄惨离世了,这一年的主人翁‘兰子’将将七岁,她被同村的好心人四婶收养为了义女,长大后作了一名乡村教师。

第一章 天真的岁月

秋日的鲁西北大地天淡云高,晓风不时吹来一阵阵苞米叶的芬芳、似香非香,又夹杂着一股泥土的味道,我坐在枯黄的干草堆上,静默的聆听着一旁角落里几只蛐蛐你唱我和的乐鸣声。我呆滞的注视着声音发出的那个角落,心里却浮想联翩,幻想着有一天能再有空暇和小伙伴们玩躲猫猫,幻想着爹哪天能再做一顿白馍,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像一年前那样了,手里攥着半块干馍却不舍得一次吃完,这回我一定要痛痛快快的多吃几个,省的小伙伴们都喊我小干猴,我洋洋得意的嘀咕着。

  一声南去的雁鸣惊醒了我,这声音凄楚而悠长,不免有些令人生厌,我居然睡着了,嘴角似乎还残余着睡前的那丝甜意,我下意识的用舌尖舔了舔,恰还有些意思。

  我不能在玩下去了,太阳已经离地面有几丈高了,我得尽快出门多捡些柴火,否则爹回来一定会骂我不懂事,继而我便迅速的爬下草垛,胡乱的洗了把脸便挎上篮子出门去了。那篮子真沉,几乎我要勒断我的胳膊,但我没有抱怨、也从不会去抱怨,因为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就挑起了家里的一部分重担。

  这次很幸运,我捡了一大筐干草,兴冲冲的往回走着。爹依然坐在灶屋门口那棵沧桑的老槐树下乘凉,那是一块在中间断开的石磨盘,是我爷爷留下来的,听爹说那块磨盘还有很多故事呢,土改时期,由于爷爷的固执、坚持拒绝田地上缴,贫农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冲到爷爷家一通乱砸,好端端的一桩石磨被砸的七零八落,爷爷也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从此便长期卧床,他们抢走了一些家置,最后就留下这半块可怜的石头了。

  爹热了热那黑乎乎的高粱饼子,烧了半锅野菜汤,招招手示意我该吃饭了,我也没来得及洗手就一口口的狼吞虎咽起来,因为这时我已经饿的眼冒金星了。那饼子硬的发奇,嚼着不免会累的两腮很不舒服,我把饼子掰成一块块泡进菜汤里,虽然这能让它软和一些,但饼子和野菜汤混合出来的那股味儿可真的让人难以下咽。

  我极不情愿的用筷子搅动着,爹也许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便又出来了,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他得意洋洋的做了一个搞怪的动作,让我猜一下是什么,我假装冥思了一下,一副撒娇的神情对爹嚷道:“快点给我、快点给我、嗯……”,朋友们,我最后哼出的这个‘嗯’尤其的长,几个声调连贯的像唱京剧一样。我兴奋的站起身在爹跟前跳着,他故意把手抬得高高的,任我怎么卖力都无法抓着。他低下了那张憨厚的脸对着我笑了起来,缓缓的放下了那黝黑的胳膊,魔术师般的打开了手掌,霎时,我那份激动的心情更加澎湃了起来,又惊诧的尖叫了几声。

  那是一小把煮的发黑的花生豆,不知是煮黑的还是爹放黑的,总之此时的心情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将将的心不在焉早已抛到了海岸天边。我拿起一颗掰成了两半,一半递进嘴里、一半又撂到那一小捧里了,这简直就是人间美味、但我却舍不得一口气吃掉。我拿了两颗给爹,爹说牙疼、没法吃,也许吧,那时候爹的牙齿已经掉的寥寥无几了。我开心的喝着野菜汤,泡进了几颗花生豆,便有声有色的吃了起来。

  这时离秋收没有几天了,生产队便号召社员准备收割玉米,社员们各个都扬眉吐气,虽然大部分都枯瘦如柴,但力气可比我们这些小孩子大多了。爹当然也在号召之列,他虽然个头不大,身体却十分壮实,干起农活来踏实有力、灵活敏捷,不亚于其他劳力。这个时候爹总是反复的叮嘱我不许乱跑,少跟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出去瞎玩,虽然我表面点头应允,佯装的像一位乖乖女,但我知道,这个时候是我每年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当然还有一次是麦收时节,我暗自里欣喜狂然,心里总觉美滋滋的。

  爹和其他社员去忙秋了,除了中午和晚上吃饭唠叨我两句之外,基本上不怎么管制我,因为忙秋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

  我这段时间作息特别有规律,早上起床也无心吃东西,便挎着篮子跑到村东场捡干草,中午吃点那令人作呕的高粱饼子,便一路哼唱着去找小伙伴们了。他们和我一样兴奋、一样自由,我们一帮小家伙们玩着躲猫猫、跳皮筋、跳方块,总算是自由了一些,当然玩的特别舒心、特别尽兴。

  这帮小伙伴和我玩的最好的要数香梅了,她长的端庄大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机敏的转来转去,仿似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兴趣。还有一点是香梅的阔气,她家庭成分好、娘心灵手巧、爹还是村里的干部,有好几次她把私攒下来的糖丸都和我一起吃。我们俩躲在村东场的河沿上,你一颗、我一颗,津津有味的品着,我看的出她很快乐,但我应该清楚,我绝不能让她爹和我爹看见我们在一起玩耍,否则我回家就是一顿臭骂,她回家便是一个月不准吃好东西,大人怎么吃她就怎么吃。

  玩的稍微好点的还有大壮、铁牛、二狗、亮子,女孩子有春芳、春丽、红霞,但最好的我想还是香梅。春芳和春丽是亲姐妹,虽是一母同胞,但性格却有很大不同,春芳比较细腻、委婉,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而春丽则相反,大大咧咧、毛毛糙糙的,说起话来当然也是粗劣不堪,一口一句骂娘,有时候还刻意的加深语气。但我并不怎么太喜欢春芳,可能是因为我和她性格有些相似的缘故吧,在一起少了一些新鲜感,相比之下还是春丽比较招人,在她的言谈和行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叛逆,一种不同于那个年代所产下的孩子而固有的顺从和胆怯。

  我和香梅见面很少,她爹管的严,不愿意让她和我们这些既贱气又贫穷的孩子玩,尤其是我,因为我家庭成分不好吧、也许,所以我平时的玩伴也只能是剩下的那几位孩子了,大壮、铁牛他们都是男孩子,爹说女孩子应该多注意一些,一来怕他们欺负我、二来怕别人说三道四、影响不好。

  春丽这几天经常吃罢午饭就来找我,我问春芳为什么不来,她不屑一顾的告诉我说,春芳胆子小,娘临走时叮嘱过,叫她们别出去乱跑,否则晚上不让吃饭。这让我更诧异了,我便问春丽,那她怎么可以呢,春丽‘哼’了一声,晃了晃脑袋说:“我才不怕呢,大不了就是不让吃饭呗,不吃就不吃了”,她态度很蛮横、很强硬,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低头一样,我咧开嘴角微笑了一下,便跟着春丽出去找伙伴们玩去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心不在焉的,春丽那种蛮横和强硬让我很是不解,又好似明白了一些什么,恍恍惚惚、不免讨厌起这颗笨拙的脑袋。

那天我们玩的虽不是很开心,但也感到非常的满足,总比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去捡干草要轻松的多。

第二章 无声的别离

 忙碌的秋收很快就过去了,村子也回归了以往的平静,飒飒的秋风清新凉爽,那悲伤的落叶随风飘零,风停下时便散落一地,无奈的被行人随便的碾踏着,它是多么的绝望呀,它是多么的痛苦呀。一只野兔在苍白的田瘠里慢速的小跑着,它的体色与落叶的枯黄极为相像,如果它稍微停一下,你立马就分辨不出它的位置了。

  我还是每天重复着那些枯燥的事儿,捡干草、吃饭、再捡干草,吃饭再睡觉,爹也是和我一样重复着,每天随生产队上工、吃饭、睡觉。吃的依旧是难以下咽的高粱饼子和野菜汤,即便是爹有点好东西给我,我想也难以在我心波上泛起涟漪,因为这太微不足道了,我宁愿天天吃高粱饼子,我讨厌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日子。

  春丽午饭后又来了,挎着篮子,我知道她是要我陪她一块儿去捡干草,我当然也想和她一道,这样不至于孤单、无聊。我和春丽在村东场的河沿上坐了一会,看样子,她显得很兴奋、也很幸福。

  “怎么这么高兴,说来听听呗”我问道。

  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神神秘秘的望着我说:“你猜猜看?”

  我试探性的反问道:“你娘同意你上学啦?”

  她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她显得有些失望。

  “算了,不瞒你了,你知道我今天晌午吃的什么吗?”她又开始得意了起来。

  “说呗”,我撇了她一眼,眼神很不以为然。

  她清了清嗓,故意提高了一个音调,并且拉着长腔:“白----面----馍......”

  “瞧,我给你带了一半”,随即便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小块。

  那股麦香味真是沁人肺腑呀,可是我已经决定再不吃这个东西了、更不愿去想。

  “谢谢你、春丽,我吃饱了,中午也吃了一块白馍”,我黯淡的说。

  “哎呀,吃吧,真是的”她边说边往我手里塞着。而我却固执的拒绝着,显然她有些不愉快,但由于我的多次拒绝她也没有再强迫,轻轻的咬了一口又掖回了兜里。

  “哎,兰子,你知道吗,香梅爹说俺家以后能天天吃上白馍了,最少一星期一次”,她说着便竖起食指伫在我的眼前,并且十分自豪。

  我不解,便好奇的问:“这么好呀,我家呢,香梅爹啥时候说的?”

  “就前几天,香梅爹带着一兜白馍在俺家跟俺娘说的,我是偷偷听到的,香梅真有福哩。”她又接着说道:“你家我不知道,不过到时候我会藏一些给你吃呀,放心吧!”她一边满怀信心的保证到,一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

  霎时,我感觉我好卑贱、好渺小,又是一个下午的面若愁云,我抬头看了看天,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低下头安心的捡草,还有就是听着春丽毫不在意的卖弄着她的优越,我觉得我喘不过气来,天也阴森森的,我便找了个理由骗她说肚子疼便急匆匆的跑了回去。

  我坐在爹经常歇息的那半块磨盘上,大脑一片空白,但这种空白是绝望的空白、是憎恨自己的空白,紧接着,眼泪像漏了水的瓢一般倾垂而下,一滴又一滴的落在这沾满草芥的膝盖上,那双肮脏的手再不愿去玷污它的纯洁,那张嘴再不要阻止这发自内心深处的呜咽,沉郁的天空它能听见我内心的咆哮吗?那份关切为什么不能在我家生根发芽、为什么、为什么,我疯狂的在心内呐喊着。“娘、你在哪里呀,你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忍心抛下我们,哪怕得到你一丝的爱,我和爹就会很感动的,哪怕你来看女儿一眼,我也会心满意足。”我不敢大声叫出来,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在内心深处燃烧着那份自卑、那份奢求。

  娘离开我和爹时我已经七岁了,就是去年的一个初冬,她走的那天早晨雾特别的大,爹早早就上工了,当时他是不清楚的。大约是在六七点钟的时候,天黑的一塌糊涂,大雾在凛冽的北方里幽魂似的飘荡着,唯一让我听的清楚的就是隔壁三奶奶家猖獗的犬吠声,其他的我就一无所知了。

  娘和我平时不怎么说话,她讨厌我、也憎厌我,以致我们平时很少在意对方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等,所以平时都是爹搂着我睡,娘一个人在正屋睡,至于为何如此,且容我徐徐道来。

  晌午到了,生产队该收工了,由于早上大雾的缘故,我起床晚了一些,醒来时已经近九点了,太阳在几经散去的薄雾里泛着微黄,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挎起篮子便出门了。

  一直到生产队收工,我才注意到天已晌午了,正好我也有点饿,捡的草不是很多,但是我敢肯定这次爹一定不会数落我。也许是昨晚睡觉落枕了,总觉着挎着没有抱着舒服,就这样,我双手抱着篮子,头昂的高高的,若无其事的向回走着,当走到胡同口时,正好看到爹开家门,我便随口叫了爹一声,他转过头来,那张土黄色的脸上昏昏沉沉的,好像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或是有什么不详的事情将要发生那般凝重。

  “又跑哪疯去了?”爹随口问道。

  “我起床都九点多了,冻死了。”我说着便做出了一副蜷缩的样子。

  爹冥视了我有几秒钟,“你不会多穿点?”他埋怨道。

  “嘿嘿!”我鬼灵的笑了一声,“骗你的,我饿了”。

  爹没有说什么,我们便一同进门了,爹卷了一袋烟杆捣碎了的土烟,并示意我去生火,我便进了灶屋添水生火,并没有注意娘在或者不在,因为她基本每天都去隔壁三奶奶家做些妇女的事儿,比如纺线之类的。我习惯了做好饭就直接端了吃,因这还没少受了爹的批评,但习惯一旦养成,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改正。

  然而这次我一反常态,变的像一位受过文化熏染的城市孩子一样,将烧好的地瓜秧粥和玉米饼子端在锅边的小桌子上,接着就招呼了声爹,爹很快就坐下了。他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津津有味的吃着,很满足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所说的津津有味,只是这个季节吃的饭相对来说会像样一些,玉米糊、玉米饼子、地瓜干等,虽不是应有尽有,但比起其他季节每天吃的野菜汤而言,这当然要丰盛的多。

  爹沉默了一会,正要准备吃,突然好想又有什么事情,接着便放下了筷子。

  “兰子,你娘咋还没回来呢?”他惊讶的问。

  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说:“在三奶奶家呢呗。”

  他显然有些不自然,简单了说了句:“你吃吧、我去看看。”便出了灶门。

  约摸过了三四分钟,我隐约听见在隔壁的王奶奶在和爹说着什么,声音很大,大概意思是说娘今天上午没去她家,还似乎有些埋怨的口气,说等娘织布呢,怎么也不来了,还耽误了一些事。

  我没听见爹说了些什么,但我猜到他肯定说了些抱歉的话、并且还赔了礼。

  爹进屋了,一脸愁相、又显得有些疑惑,我瞭了下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失落的神情,我没多问、也懒得多问。至此,整顿饭爹只说了一句话,“吃饱了,下午别出去了,把锅碗刷干净,好好在家呆着。”我应了一声,便大口吃了起来。

  爹吃完放下碗筷就走了,脚步显得很慌张,凭我的直觉,我意识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因为这个时候爹很少让我刷锅、洗碗,我一般吃完就去院子里玩了。

  我用简单的大脑思想了一下,我感觉应该是娘出事了,一定是娘出事了,但我不敢确定,也不敢去深想,我怕会想到一些恐怖的情结。这时我的心里尤其担心,这也是我第一次为娘担心,也是第一次体会到担心的滋味,只是当时还分不清楚害怕和担心到底是什么区别。

  虽然平时很少和娘说话,但是她对我总之比别人要好许多,比如过年时,她会拿布票换些粗布给我做棉袄,有时还会在村里人结婚时揣几块糖豆留给我,虽然始终对我保持着冷落,但我依稀的还能感觉到她是我娘、她还是惦记着我的。

  好大一阵子过去了,爹还没有回来,由于爹叮嘱我下午不要出门捡干草,我也就没出去。我一人坐在爹经常歇息的磨石上发呆。这时候阳光已经很明媚了,早晨的大雾消失的没有半点余蒙,天当然也就暖和了许多。我静静的坐着,真的想不出该做些什么,想去找春丽但又不敢,便低着头,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胡乱的画着。随感而发吧,脑子想什么就画着什么,幻想的什么就画下什么,但是一点都不像,唉、要是以后能学画画该多好呀,我能随心所欲的画出我心中的世界、画出我所幻想的天空与大地,在蓝天下有几只燕子自由的翱翔着,树梢上的嫩芽在春风下静静的绽开着,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穿梭在枝条之间,我穿着一条绚丽的长裙在东场的河沿上漫步、还有香梅和春丽,那鱼游的多么轻快呀……

我梦见爹回来了,娘在后面紧跟着,爹指责娘不安分守家,埋怨娘不是个好女人,娘却默不作声,任凭爹的厉言与呵斥,她表现的很沮丧,似乎也有些懊悔之意。

第二章  伤戚的旧痕

“进屋睡去,冻着了拿什么给你治病。”我蓦地一下子醒了,竟没敢出声,只是懊丧的继续坐着,有种低头认罪的感觉。爹这时也走了过来,脚步很沉重、很缓慢,他没有示意我起来,便用右手搭扶在了那棵沧桑的老槐树上,左手很自然的向地面垂着,没有半点刻意的用力。我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像是一位即要死掉的人一般虚弱、一样单薄,霎时,我的心头便涌生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意。

  “爹”我小心的叫了一声,“爹,你说话呀。”我哀求道。

  “爹、爹,我害怕。”我哭了,泪水滴在了我的画上。

  类似的话我重复了好多次,爹既没有看我,也没作任何表情,仿似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

  “爹……….”我哭的更悲伤了,抽泣声也大了起来。我站起了身子,一把抱住了爹的胳膊,右脸颊紧紧的贴在了他的手臂上,凄碎的呜咽着。

  “去睡觉吧。”他用那张粗糙的左手抚摸着我的肩膀,并轻轻地撩动着我,示意我进屋。

  “爹,我害怕,你怎么了,娘呢?”我迫切的追问道。

  爹扭头看了我一眼安慰我说:“你娘去你姥娘家了,过几天就回来了。”我看到他的眼圈有些泛红,没等我定睛,紧接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不偏不移的打在了我额头上,但他忽然又把头转到了另一侧,抚在我肩膀的胳膊也挪了过去。

  我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波澜了,“你骗人、爹、你骗人,娘是不是死了?”

  听了我这句话,他便又扭回了脸,恍惚的摇了下头,淡淡的扔下了一句:“你娘跟人跑了。”

  爹说完这话,便失魂落魄的进了正屋,我随后也跟了进去,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问我昨天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我呆滞的摇了摇头。爹打量着我、并叹了口气,我也懂事的拿了块毛巾递给他,爹接过毛巾粗略的抹了下眼睛,看着我笑了笑。

  我的举动似乎让他看到了什么,他此刻变的很祥和、很安静。

  爹和娘结婚时才十八岁,他大娘一岁,那时家里还没经过土改,相当的富裕,爷爷是当地很有名气的地主,七十多亩地,可谓是当地的大户了。爹弟兄四个,他最小,大哥和三哥在抗战期间被日本鬼子杀了头,二哥由于亲眼目睹那惨戮被吓成精神病,不久又因肺痨去世了。那时候爹正好和爷爷因分财产的事儿闹的不可收拾,一气之下便出了远门,在流离失所、无依无靠的状态下流浪了两个多月,最后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又厚着脸皮回了家,正因如此,爹躲过了一劫,但爷爷因为这事却大病了一场,不过当得知爹回来时,瞬间又觉有了希望,不久便也恢复的许多。

  爷爷喜好收藏古董,但经过一次日本人的疯狂扫荡之后,大部分古董诗画被砸坏或烧掉了,不过爷爷心眼多,在日本鬼子再一次扫荡之前的一星期,他就敏感的觉察到情况不妙,继而发动全家老幼不分昼夜的在自家的后院里挖了一个五六米深的地窖,仅仅留出了一点吃的,剩下的全部粮食和古董字画便藏了进去,为了掩人耳目,爷爷还在地窖上洒了一些牛粪和干草,就这样瞒过了日本鬼子。

  听爹说那几年老天爷不是旱的要死就是雨水多的成灾,乡民们有时候为了半捧粮食都能吵上一天,十里八村没有几家能解决温饱的。爷爷虽然是地主,但非常的吝啬,从不轻易施舍粮食给穷人,尽管储存的粮食都几近发霉。

  爷爷家的富足在半个县城是出了名的,当然上门给爹提亲的自然也应接不暇,前脚将送走一媒婆、后脚又追来一提亲的,一天到晚没有别的事儿,竟是给爹提亲的。

  讲到这,爹竟不由自主的憨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我也乐的合不拢嘴,竟把娘出走的事儿忘的一干二净。

  爷爷的心很高、很傲,他看不上那些没有文化、土里土气的农家姑娘,所以前来上门提亲的只要说明情况、或者开口即说这女孩是农村的,爷爷一律不让爹见,甚至把爹锁进屋子里,每天只准他看书吃饭,生活起居全部由奶奶负责。

  爹继续讲着......

  那天好像是早晨,也可能是快晌午的时候,由于天冷,奶奶正给爹在屋里生火,抬眼就看见门外来了一位看上去很阔气又很有风度的中年妇女,她声音娇嫩、清脆,穿着一双牛皮帮棉鞋,手里拎着一黑皮包东西,爷爷非常热情的上前迎了过去,又热情的帮她拎过了手里的包,带她进了正堂,这时奶奶也应声过去了。

  后来得知,那位中年妇女是乡里的干部家属,来爷爷家是给爹提亲的,提的是她亲外甥女,经她的一番详述,爷爷非常的高兴,并特地请她在家吃的饭。的确,“那位姑娘”确实像这位妇女所描述的那样,端庄秀丽、高挑大方,神态举止都不在宫妃秀女之下,并且文化水平也很高,就这样,这媒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听爹说,他们结婚当天爷爷一夜没睡,第二天便开仓放粮,十里八村的农民们敲锣打鼓的前来贺喜。爹说那天他也高兴的不得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当看到娘时,一下子便被娘的姿丽吸引住了,她的那般风柔月貌、千娇百媚别说是十里八村,就是搜遍整个县城也很难找得出第二个来。

  爹接着说:之后,他们的生活非常幸福,他每天的事儿就是看书、搞研究,而娘每天就是陪着爹,两人经常聊到文学、聊到思想、甚至聊到生命和世间的角角落落。爷爷奶奶很是忠意这个儿媳,家务活全部不允许娘做,娘每天的事儿就是闲着,他们还特地请了两个女红帮娘解闷,但不久便被爹辞掉了。

  娘尤其喜欢朗诵诗词,每天清早起床必定会朗诵一至两首,随即便在爷爷家的老槐树下静坐一会,或者看会书。早饭好了之后,她也只是吃上一小点便随爹一起散步去了,边走边聊、边聊边笑,一路戚戚我我、甚是雅致。

  一年过去了,娘却半点动静也没有(未怀孕),爷爷奶奶眼看自己越来越老了,自然也就担心了起来,奶奶经常有意无意的提及此事,弄的爹很尴尬,但这又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事,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每次都是草草的敷衍过去,因此,爷爷开始对娘生了些不快。

  结婚第二年年底的一天,天气冷的出奇,当天夜里又下起了大雪,等第二天清晨雪停了,爷爷便安排了一送信的去乡里了,当时爹并不知道此事。后来得知,爷爷是让送信的请娘的舅妈去了,说是要商量点事。

  送信儿的回来时天已接近晌午,昨夜的大雪下了足足有一尺多深,所以那人显得有些狼狈,裤腿和鞋子都沾满了雪粒,并且还结了冰。那人进门大约有半分钟,娘的舅妈就进来了,她非常礼貌的敲了几下门,继而便在爷爷的接待下进了正堂,又是一阵热情的寒暄。

  当天中午,爷爷吩咐人置办了一大桌酒菜,爹和娘自然也在,当吃喝接近尾声时,爷爷便让奶奶拿了一些干枣放在桌上,似乎要谈些正事。这时爹和娘也基本猜到了爷爷要打算谈些什么,不免心里有些闷堵、慌张。

  爷爷挥了挥手,示意爹娘回避一下,爹和娘也知趣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们一个坐在床上,一个坐在靠椅上,谁也没有吭声,就这么沉默着。最后还是爹先开了口,问娘吃饱了没,娘点了点头,两人接着又是一次长时间的垂头沉默。

  两个小时之后,就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了,是爷爷,他在和娘的舅妈嘀咕着什么,爹没有仔细听,也不想听。不一会,娘的舅妈便招呼了一声娘,娘应声而去,她把娘带进了刚才吃饭的那个房间,悄声窃语的嘀咕着什么,这时爹已经被爷爷招呼到了正堂。

  又是一次漫长的谈话,娘出来时表情很不自然,眼神也似乎有些呆滞,在送走她舅妈之后便进了房间。这会爹还没有出来,不过十多分钟之后,爹也出来了,眼神也恰如娘将将那般,同时也有些很不情愿的样子。那时爹是不敢跟爷爷犟嘴的,即使爷爷说的不对,当晚辈的也只能甘心情愿的受着。

  爹进了屋,这次两人没有沉默,爹问娘怎么办,说这是家里的大事,否则爷爷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娘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告诉爹说再等等吧,爹点了点头。此时两人的心情是绝对共鸣的,毕竟这是封建思想下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没有后代就意味着断了香火,这无疑是对祖宗的一种最大的不敬。

  热热闹闹的春节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第一步,娘还是没有动静,爷爷奶奶更恐慌的起来,三天一小问、五天一大谈,甚至吩咐奶奶半夜去爹娘房间窗子下听房,这让爹娘很是生气,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任其随意了。有一次奶奶在听房没有结果时竟敲起了窗子,故意的咳嗽了几声,爹娘也明白什么意思,但没有理会。

  时间就在这样紧急的督促下一天天的过去了,爹娘没有什么变化,爷爷奶奶似乎也消停了一些,但照样像之前那样督促着、提醒着爹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一年,听爹说那时刚收完小麦,产量也相当不错,爷爷看着堆积如山的粮食,经常笑的是合不拢嘴。爹和娘当然也很开心,在那个拮据的年代,一家人能每顿吃着白面馒头、隔三差五的炖锅猪肉,想必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简直就是个梦,甚至在梦里都忘却了一盆香喷喷的红烧肉该是什么样子。

  不知是哪一天,村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三五成群的人们在几个背着枪的军人带领下在村里转来转去,有时还能听清楚他们在议论着什么。第二天,周围三五个村的乡民便在军队的号召之下,在村东场的一片空地上开起了动员大会,爷爷担心会出事,严诫爹娘在没有他的允许下绝不能擅自出门,散步当然也是必须禁止的。东场传来的讲话依稀能听到个一句几声,但呼声最多、最大的却是村民,在带着浓重山东口味的呼号中,爹似乎感觉到了天要大变。那不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大起哄,那声音要比雨时的惊雷更让人恐怖,“彻底清除土豪劣绅、砍断一切剥削人民的毒蛇、打倒地主恶霸,打倒黄万四(爷爷的名字)。”爹、娘、奶奶在院子里哆嗦着,奶奶的腿在发抖,娘则吓的面色土灰,爹说他那会看的是真真切切。

  这帮军队有的腰里别着手枪,有的背着长枪,他们带着那土灰色的军帽,在几个村民的指引下在田地里迈来迈去,又不时的指指点点,几个村民在旁边弓着腰连连点头。不一会,他们就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在冒着灰黑色的乡土烟雾里好像在思想着什么,那几个村民像是遇见了救星一般,不时的划着火柴替几位军人点着那熄灭了的土烟。过了一会,他们又一先一后的都站了起来,还是在几位村民的带领下走进了农田,但这次他们是朝着爷爷家的农田方向去的,那位长官不时的打着手势,村民便显得唯唯诺诺。他们在爷爷家的农田旁站住了,在环视了一圈之后,不知怎么地,那位长官突然猛的把烟甩在了地上,手指不停的比划着,像是在训斥、又像是在发恨,奶奶看的很明白。

  天已经接近了暮色,这时爷爷也回来了,他显得很忧郁、又很恐慌,整个人垂头丧气的,爹和娘显然没敢出声。奶奶却开口了,问怎么办,会不会抓去坐牢,爷爷当时没有吭声,沉默了良久之后,他无奈的仰朝着天空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老天爷的眼是亮着的,这些田都是祖上几辈子积攒下来的,不容易呀、不容易呀,看来是要毁在俺手里了,唉…..”;他叹了一口长气,身子颤抖了足足有半分钟。奶奶听后便抽泣了起来,说了句“天要灭咱黄家啊”,继而便抱头大哭了起来,爹和娘也抑制不住,也随着失声哭了起来,此时,三个人围在院子里‘呜呜’的哭着,最后还是爷爷的一声喝令,他们才停了下来。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但村子里却依旧热闹非凡,不时有几下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前迈过,有时还能听见他们的嘁喳声,那声音很小,但震慑力却很大,爷爷一家坐在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竟足足坐到半夜。突然,远处闪亮了几处光,那应该是军队使用的探照灯,那光在浓墨似的夜空里晃来晃去,这在别人看来的确很通明,但在爷爷他们看来却凶煞的出奇。爷爷示意爹把梯子搬来,爹照做了,又根据爷爷的意思搭在了墙上,爹便轻悄悄的爬了上去。那是一帮几十人的阵势,他们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差点没把爹吓的摔下来,爹回头看了看爷爷,便就继续的瞭望着情况。

  “你给我下来,没用的东西。”爷爷厉声责骂到,并爆出一些粗口。

  爹没敢吱声,便迅速的爬了下来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这时爷爷过去了,他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梯子,偷偷的向远处窥视着,几分钟后、他下来了。在院里来回的走了几遭突然停了下来,神情茫然的看着爹说:“你们还年轻,俺们老了,本想着靠着这些地养老,当下看来是白瞎了,你和你媳妇将来怎么办呢,吃什么、喝什么,过几天可能俺也就被抓去挨枪子了,也可能被他们乱棍子打死,不过没事”;他吭了吭气,接着说道:“你娘年龄也大了,就算和俺一块抓起来也值了,但是你得给咱家生个孙子哩,你得让咱们黄家后继有人啊,要不俺什么脸面去见你爷爷,他们非得打死俺不可。”

  说完这些,爷爷便坐下了,爹和娘低着头默默的流着眼泪,但没敢出声,否则爷爷又得怒斥爹没用。

  就这样,一家四口人在院子里坐着、站着、走着,凝视着、啜泣着、彷徨着。

这一夜他们没有进屋,一直坐着………

第四章 突来的风雨

黎明的晖红已经开始涂染东方了,天气还算不错,但整个夜里没有听见半声鸡鸣狗吠,也许是它们睡过了头,或者是已经被宰杀犒劳土改队伍了。但这个夜绝对不是安静的,院子外的四面八方都闪烁着灯光,还有就是远处的人在招呼远处的人的呼喊声,它每一声都让全家撕心裂肺、惊慌万分。

  早晨大约九点多钟,爹和娘正在疲倦的打着哈欠,爷爷在院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阵仓促的敲门声,把这几近睡梦中的爹娘惊的毫无睡意、精神抖擞。爷爷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便招呼奶奶去开门。门打开后,进来的是隔壁村的老张,他手指夹着半支旱烟,样子相当嚣张,身后的两位乡民一个赤着膀子、一个扎着头巾,那阵势很像古代军帅们的护卫。

  “进来吧、老张,”爷爷招呼了一声,继而将爹和娘打发进了屋子。

  “老四啊,白面馒头吃多了就是壮实。”他眼神非常蔑视,大步的走了进来,坐在了爹刚才坐的那个位置。

  爷爷没有及时回答,便就坐下了,同时点了一支土烟,用力的吸着。

“有事就说吧,老张,都前后村,别拐弯抹角了。”爷爷泰定的说。

  这时,老张回头看了看那两个护卫,又转过头凝视了爷爷一番,那身子往后一仰,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着脑袋说:“粮食今年大丰收了吧,给咱也分点,咱也尝尝顿顿白面馒头的滋味,老少爷们可都等着呢。”说完又回头看了看,三个人会声的狞笑起来。

  爷爷脾气一向很犟,冷笑了一声:“凭个啥,分不分俺说了才算数。”他极度严肃的又接着说道:“部队自然会讲道理,那可是俺家的,谁说也不行。”

“好、好,老四,我到底要看看你还能蹦跶多长时间,不把俺放到眼里没事,可小心咱的家伙不认人哩,走。”他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右手举起呈弯曲状向前挥了一下,在那两个护卫的搀扶下大步的出了门。

  这时爷爷已经被他们弄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低着头,双手扶着膝盖,头一上一下的点动着,奶奶忙去屋里端了碗水递给爷爷,不料爷爷抬手‘啪’的一下子便打在了地上,碗碎了,奶奶没敢吱声,“我要死了。”爷爷突然冒出了一句。

  晌午,全家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不过这次要比之前猛烈了许多,还有用脚踹门的‘咣咣’声。奶奶看了看爷爷,便向前开了大门,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乡民,另一个是军人,那军人长的很清秀,神态举止也比隔壁村的老张文明多了,他没有高声吆喝,而是先对着奶奶敬了个礼便缓缓的进院坐下了来,又顺便招呼了奶奶和那位乡民,示意他们坐下谈话。

  他问奶奶:“黄万四在家吗,组织要找他谈谈话,了解下他的情况。”

  他刚说完,爷爷就出来了,军人招呼爷爷坐下,表示并没有敌意。

  “你就是黄万四?”他问道。

  “对、同志,俺就是黄老四。”爷爷回答道。

  军人态度很友善,尔后又问道:“头晌(上午)我们派的人来过了吧。”

  爷爷点了点头:“嗯,来过了。”爷爷一边说、一边卷了支土烟递给那位军人,军人摆了摆手,表示不会吸烟。

“老张那王八羔子要带人分了俺家的粮食,凭啥,那是俺家的命根子,咱总得讲点道理吧。”爷爷像是见了包青天一样诉着苦怨。

  那军人瞅了瞅爷爷,说道:“这么多的地,收的粮食不够你家吃的?任何人都得服从中央的意思,按中央制度办事,我看你是觉悟还不够,晚上来群众大会学习学习。”他瞬间变的严肃起来,并且指意爷爷带着全家去听。

  爷爷鼓了鼓腮帮,将烟头摔在了地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傍晚,全家吃罢晚饭,爷爷便带着奶奶、爹娘去东场听会去了,爷爷走的很慢,爹和娘在脚后紧紧的跟着,还没走到,就听见了不远处的讲话声音,那嗓音非常的激昂、洪壮,凭感觉来,应该是下午和爷爷谈话的那位领导。

  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有四五百乡民,台上的那位军人慷慨激昂的讲着,不时的念一两句口号,紧接着下面那几百村民便一齐响应、重复,那阵势相当的磅礴,如同军队在作革命宣誓。那军人愤愤的讲到:“土地改革是个艰巨而伟大的事儿,是从古到今不曾出现过的,每个人都必将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这需要广大的农民朋友团结起来,夺回我们的一切权利,让那些毒害人民的土豪劣绅去见他老子去吧,我们绝不容他们再糟践这片神圣的土地,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恶霸”。

  他话音刚落,下边的村民们便一齐跟着重复起来,最后又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异口同声的喊道:“打倒黄万四、打倒黄万四”。这时爷爷他们躲在那些人后边,离他们有一定的距离,当听见这些口号,爷爷不禁打了个寒颤,娘也吓的挽住了爹的胳膊。正当爷爷他们准备悄悄离开时,不知谁喊了一句:“黄老四来啦”,接着乡民们便疯了似的朝着爷爷的方向跑来,把爷爷他们四口团团围住并指指点点,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地上抓起土便向爷爷撒去,有的则吐着唾沫。奶奶和娘都被这阵势吓哭了,也无暇擦身上的灰土和唾沫,四个人紧凑着就这样面对着四面八方的责骂和侮辱。

  有的人还有要动手打人的意思,幸亏那位讲话的军人大声制止了几句才算了事,乡民们这才渐渐散开,又围到了原来的地方。

  那位军人讲的什么呢?他说:“土豪劣绅不是一代成的,大家不要过于激动,我们要先用道理同他讲,如果他坚持违逆中央规定办事,我们再做其他办法也不迟,好啦,大家都走过来,继续学习”。

  就是这几句话救了爷爷他们,听爹讲,如果当时那位军人稍稍沉迟一会,全家四口很有可能被乱拳打死。

  爷爷四口回家了,四口人既没有对视、也没有讲话,各自回屋休息了,爹和娘虽然又一夜没敢合眼,但两人并没有说一句话,那种复杂的心情,我想常人是无法体会和想象的到的。

  第二天一大早,那位军人又来了,奶奶开了门迎他进来,他照旧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爷爷也还是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人你一句我一言的谈了起来。

  “怎么样老黄,昨晚听了有什么感受?你放心,在我们的领导之下,只要你配合,我们绝对保证你全家的人身安全”。军人坚定的说。

  “同志,配合俺倒是愿意配合,但俺听说要分了俺家的地和粮食,俺说什么也不同意,咱做人总得讲点道理吧。”爷爷哀求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让人怜悯之意。

  军人显得很生气、也有些不耐烦了,厉声痛斥道:“看来你是野驴子打滚、死性不改啊,黄万四,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话,明天一早我就到别处去主持工作,看来你的觉悟也就这么定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还没等爷爷说话,军人便愤然的起身走了,但是他却把那股杀气永远的留了下来。

  这一天过得很安静,没什么人再来了,村里也没有之前那样嘈杂了,和驯的东南风微微的向北吹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随风舞动着身姿,很美,但是全家却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心情来欣赏这夏日的风情万种。

  安静吗?不安静,从那一天开始,整个天空都变昏暗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阳光,再也没有露出过笑脸。

  第二天上午,约摸八九点钟,邻村的老张便带了十几个村民疯狂的踹响了院门,爹正在院子里洗脸,听见后便打开了院门,回自己屋去了。十几个村民怒气冲冲的吆喝着爷爷的名字,爷爷随即应声而来,他想必是早已经预测到了这不祥之事,所以他显得尤其的镇定。

  “门踹坏了可以换,嗓子喊破了可不好医,”爷爷大声怒斥到。

  “黄老四,你个老东西,现在这片儿是老子说了算,你再敢乱喷小心我砸掉你的门牙、拔了你的舌头。”他说着便把一封文件拍在了院里的桌子上。

  他接着喊道:“这个押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给个痛快话。”

  “狗日的,蛟龙搁个浅、王八成精了,不画,死也不画。”爷爷此时也愤怒到了极点。

  “好你个老杂碎,你们全家都活腻歪了吧,我叫你犟。”他说罢便掀翻了桌子,有两个人对着凳子踹了起来,非常疯狂。

  “砸,全砸喽,砸不完谁也不能走。”爷爷几近疯癫了,顺手也随他们砸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了,那帮惨无人道的乡民如疯狗一般一通乱砸,奶奶和爷爷站在门口看着,爹和娘竟吓的没敢出门,那房门顶得紧紧的。他们有的砸门、有的用脚踹,还有的直接拿着凳子拎,那平日里静雅的院子瞬间被砸的乱七八糟、横竖不一,爷爷和奶奶始终无动声色。看见爷爷奶奶如此镇定,老张似乎火气不打一处来,他继而变的更加疯狂了,有一位村民跳上了门口的磨盘,脱下裤子便尿了起来,还不时的晃来晃去。这时的老张却带着三四个手持木棍的村民向爹娘房间的方向跃去,他们举起木棍,卖力的砸着、放肆的抡着,老张便在一旁‘咯咯’的狞笑,像是古时两军会战前的雷鼓助威一样。

  他们越砸越来劲,其他的暴徒砸累了,便原地坐到地上稍作休息,继而起身再砸,他们砸的很盲目,没有明确的目标、稀里糊涂。娘在屋里大声的尖叫着,怎奈他们毫无怜悯之心、恻隐之情,一口一句‘骚娘们’。不到两分钟,爹娘的屋门便砸个差不多了,爹实在忍无可忍,便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大声的喝令了一句,恰巧,也可能是他们砸累了,这会居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的去了另一边。

  他们边砸边质问爷爷,押到底画不画,爷爷始终坚持如初。

  院子里该砸的都砸光了,他们看见爷爷的态度依然那么坚决,便又动起了邪念,在老张的带领,他们冲进正堂,东瞧西望,似乎想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巧,他们刚进屋不久,其中一位村民便发现了爷爷收藏的古董和字画,他们在老张的默许下准备搬走。爷爷发觉了他们的意图,便上前阻止,因为那是爷爷一生唯一的爱好和藏品,他是不会让别人搬走它们的,宁愿是身死,或者是烧坏,也绝不能让它们落入他人之手,何况他们又是一帮暴徒。

  他们见爷爷拼死保护,竟动起手来,老张上前一步把爷爷推到在地,爹见状试图上去阻拦,被两三个村民反按在了地上、无法再活动一毫,奶奶这时被反关在了灶屋,任她竭力哭喊,这帮暴徒仍然视若不见。爷爷爬起来,依旧阻止着他们的暴行,不料却被老张一脚踹到了胸口上,爷爷疼痛难忍、呼吸困难,艰难的再次爬起身来,颤颤巍巍的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制止着,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

  爷爷见这样不起作用,便卖力的爬到门口,他打算拦在门口那片狭小的过道,但这要付出几近丧命的代价。老张第一个出来,胸前抱着一个清朝嘉庆年间的瓷瓶准备往外走,正当他得意洋洋的打算在爷爷身上迈过去的时候,爷爷突然拌住了他的双脚,他几乎是直角倒下的,自然,那花瓶也就碎了。那老张的鼻孔里淌着血,脸上摔的有些发红,他揉了揉那水桶般的腰,气急败坏的叫道:“人呐,快来,打死这个老杂毛”,其他乡民听见之后对着爷爷就是一顿猛打,有的踹、有的拿棍子拎。半分钟过去了,他们停了手,爷爷竟没有半声呻吟,依旧守护着他那些古董诗画,不允许一个人带出门外,除非死,他嘴里吐着血,手捂着胸口,那紫黑色的嘴唇里包置着紧紧相依的牙齿,他没有半点恐惧、更没有半句求饶。

  奶奶和娘仍是竭力的哭喊着,但没有半点作用,爹还是被几个人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时老张见爷爷如此顽固,古董是难以抢走了,便下令让乡民全部砸碎,字画全部烧掉,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村民接令便行动了起来。顿时,正堂里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古董碎裂的声音,同时他们又点着了字画,浓烟滚滚,呛的爹和几个村民连声咳嗽。此时,爷爷并没有试图去阻拦,他反而表现的很坦然,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些许微笑。

  疯狂的老张吆喝了一声,示意乡民准备撤走,十来个村民很快便围在了一起,在老张的带领下向着院门外走去,当快要走到门口时,他猛地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借着这股无名火,他随即又转回了身子向爷爷走来。他俯下身子,薅住爷爷的头发,恶狠狠的问粮食藏哪了,并不时的抖动着薅着爷爷头发的那支胳膊,示意他快点说,但爷爷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暴徒老张吐了吐舌头,右手摸了一下刚才被摔疼的鼻子,大骂了一句,当即便又对着爷爷的胸口猛力的踹了起来,大概踹了有十多脚,发现爷爷晕过去了,他才用手指试了试爷爷的呼吸,便大摇大摆的带领其他人走了。

  由于那个时间吃鲜水要去村后老井里现挑,所以家里没有多少存水,只水缸里有那么寥寥数几,这时,暴徒点燃的那些字画已经蔓延到了房梁、窗户等大部分木质物体,熊熊的大火像洪水一样席卷着整座房子,瞬间烟雾缭绕,爹跑去灶屋试图盛些剩余的水准备浇灭,但被醒过来的爷爷招手制止住了。

  “烧吧,烧净了就完事了。”爷爷奄奄一息的说道,并示意爹把灶门打开,让奶奶出来。

  奶奶出来了,当他看见眼前的一片狼藉之后,继而便瘫倒在了地上,爹试图过去扶她,但被她拒绝了。

  爷爷依旧在正堂门口躺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像是吃了毒药一般,做着无力的挣扎。这时的娘没有再叫喊了,屋子里万分安静,爹在爷爷的提醒下去屋子里看娘,只见那屋子里横七竖八、不堪直视,那些做工细致的瓶瓶罐罐散碎一地,娘则昏躺在地上,嘴角的斜下方有一洼白沫,爹瞬间感觉到了情况不对,但又无能为力,便去灶屋取了瓢水给娘不时的沾着。

那天、那一整天,爷爷、奶奶、娘一直是这么在地上瘫着,爹则坐在那棵失意的老槐树下,时而发呆、时而冥思、时而苦笑几声、时而泪水横流,但他没有去刻意的擦拭,就这样任其的流吧,爹相信它终会干涸的。

第五章 沉秋的坟冢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隔壁的三奶奶才召集了几位好心的村民把爷爷他们抬到了里屋的床上,这床说是床,其实是土炕,在昨天的大火里没有被烧坏。爷爷和奶奶就躺在这张没有任何铺垫的床上,亏得三奶奶又回家找了一个到处是洞的破棉袄充当枕头。娘这时已经被爹叫醒了,但是她神色呆滞、行为怪异,经常会因一些小小的动静、哪怕是风吹槐叶的‘哗哗’声,她都能吓的蜷缩起来,躲在角落里直打哆嗦,爹没有办法,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就在这天晚上,那暴徒老张又带了几个随从,抢走了屋里屋外他认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那半块磨盘就是他们实在搬不动才舍下的,至于后院粮仓里的粮食,也毫无例外的被洗劫一空。但人终归是人,即便是穷凶极恶到了巅峰,也总是会有一些善良掺杂其中的,也或许是怕害了性命,老张命人弄了一些蒸熟了的野菜团子和一桶凉水给了爹,之后便没有再出现过。

  两年过去了,新中国即将诞生,乡下处处是欢声雀跃,但这却没有带给爷爷家一丝的改变,他们依然是靠着好心人的施舍艰难度日,爹这时也由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了处处遭人唾弃的四类分子,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早早起床,各家各户的替人出厕所、挑粪,村里有什么重活、累活基本都是爹一人承担,谁家有干不了的活就去爷爷家招呼爹,是人就可以对着爹一通乱吼,爹只能是默不作声。每年的年底,爹总是把分到的那近乎少其他人一半的粮食储存起来,平时吃的大多都是好心人的救济和捣碎的野菜糊。

  新中国建立前夕,爷爷和奶奶相继去世,爹在极度悲痛之下草草的将他们埋葬在了村东的一块荒地里,但他白天从来不敢去上坟,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因为有一次爹打算给爷爷奶奶的坟头除除草,那是下午,不料却被几个乡民发现,他们大声的吆喝起来:“大地主死了,小地主去认祖宗哩”。

  从此,爹白天再也没敢去过。

  娘这时已经彻底成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或哭或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没日没夜的蜷缩在床上,很少有出屋门的时候,就连拉屎撒尿也都在屋里进行,她怕听见风声、说话声,每次下雨,即便是零零碎雨,她都会用两手捂住耳朵、直至雨停。爹没有办法,也只能无奈的忍受着这般凄楚惨淡的生活了。

  娘就这么一直疯着,直到五十年代后期我的出生,她才有了些好转。

  我出生在春天,听爹说那时正好东场开满了紫兰花,便给我取名叫兰花了、小名叫兰子。那段时间爹很是幸福,虽然白天的劳累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但他还是在很远的一处窑坑里用储存下的粮食换了些土,他怕白天被人指点,便在深更时挑着扁担一担担的往回挑着,一晚上要来回走四十多里,直到天黎明时才躺下休息一会,天亮便又去做‘苦役’了。

  那三间土草房用了三个多月才盖好,村里人几度要将它砸掉,但都被隔壁的三奶奶和几位好心人阻拦住了,对此爹很感激他们,每年的初一都要去这几户人家里拜年、探望。

  娘被挪到了灶屋,同我们换了房间,她开始变的正常些了,也能凭着记忆背诵几句诗词了,她对我虽谈不上百般呵护,但也会时不时的哄哄我、替我盖盖背子、看着我睡着。她大部分时间是进不了正屋的,因为爹怕她万一犯起了病伤害到我,所以每次上工总是将屋门锁的牢牢的,把钥匙交给三奶奶保管,三奶奶没有孩子,自然也就对我多上了点心,一天要去看我七八趟,娘这时便在王奶奶的陪同下见见我了。

  娘越来越正常了,但村干部还是不让她参加劳动,每年也分不到半点粮食,爹为了报答王奶奶多年以来的救济,就让娘跟着王奶奶学纺线、做些针织活什么的,娘倒也算的上是大家闺秀,学起东西来有鼻子有眼,进步也很快,村干部知道后便让娘学着做布鞋,年底分给有‘劳动先进者’表彰的村民,这时娘才可得一些分粮,虽然很少,但爹也很满意了。

  前文我曾说过,娘讨厌我、憎恨我,这是为什么呢,且容我慢慢道来。

  说起原因,就不得不提起那三年大灾,当时许多村里的人都有饿坏的,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化,村里的植物吃光了就偷偷跑去别的地方找,别的地方找完了就全家人一齐挨饿,总之,那几年的乡民们可谓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饿死的、冻死的、躺着的、趴着的比比皆是。

  那时我已经瘦的只皮包骨头了,爹为了养活我,白天干完工,晚上便出外找吃的,他甚至把爷爷留下的那条牛皮腰带都煮熟捣成糊糊让我吃了。他经常去荒地里挖些草根回来煮着吃,可是时间一长,草根也没有了,没办法,全家饿了整整两天两夜。

  眼看我就要不行了,爹万般无奈,哭着摇晃着头,寻不着一丝的办法充饥。这天,他发现有个邻村的村民腰里挎着半捆子榆树根,他思来想去,决定尾随此人,并准备晚上去偷些来给我吃,但不料在偷的过程中被人发现,被打掉了几颗牙。他懊丧着回到了家中,正在绝望的时候,他发现娘正在吃着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娘藏在鞋子里的干树皮,她正在卖力的嚼着,看见爹来了,便一口全吞了下去。也可能是爹被人打的肚子里窝了把火,但我想更多的是愤恨娘的这种自私行为,他上前一步,狠狠的给了娘几巴掌,质问娘把食物藏哪了,娘开始固执不说,但在爹的严刑逼供下,她终于指了指床下一只高帮棉鞋,爹拿起看了看,里面居然是一些放了好长时间的干树皮,在另一只鞋子里还有一些糟了糠的地瓜秧子,爹终于忍受不住了,便着实的打了娘一顿。

  吃了几天这些东西后,眼看又要进入挨饿时期了,这时娘已经饿了三天多了,爹反锁着灶门,每天只给娘拎点水,没办法,在那个时期,能吃上水也可以将就硬撑几天。之后隔了一段时间,我饿的厉害,爹在给我喂了些水之后又想起了娘的自私,便又打了娘几巴掌。

  就是如此,娘一直对我保持着些许恨意,但我完全不怪她。

  六十年代中期,我已经有七岁了,也能替爹娘分担一些家务了,那段时间,我每天就是出门捡干草、拾些柴火什么的,也会做一些简单的饭菜、和爹聊聊天、闹闹玩了。

  这年秋天,树上的叶子和地上的小草还没有枯黄,但早晚的温度明显降低了,村干部给爹安排了一个重要任务,去远处的一家砖窑厂帮忙摔土坯,爹没有推辞,第二天便去了,而我被安排给了三奶奶照看。那近一月少了爹的日子,我发现我长大了许多,变的更加懂事、更加勤快了,每天的事务除了出门捡些干草柴火,大部分时间都和娘一起跟着三奶奶纺线、纳鞋底,没有多长时间,我就学个差不多了,我发现娘经常有意无意的看着我发笑,三奶奶则多次夸奖我懂事、机灵。

  可就在爹临回家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我已经记不准确具体哪天了),我在三奶奶的怀里睡的正踏实,忽然一阵发狂的尖叫声吵醒了我,三奶奶也随即起床点上了煤灯,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已经确定了绝对是我家、而且是娘在闹腾。三奶奶和我都很诧异,因为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见到过娘犯病了,我有些害怕,但在三奶奶的陪护下,这种恐怖感很快又消除掉了。

  我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在三奶奶的脚后挽着她的手,慌慌张张的进了我家,娘这时哭闹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时还有几声粗野的胁迫声和谩骂声。这时,我和三奶奶已经打开了灶屋门,在微弱泛黄的煤灯散射下,我看到一个赤裸着身子的男人沉沉的压在娘的身上,娘疯狂的挣扎着,下身的衣服已经被扯的破烂不堪,在那个男人的威胁和抓弄下撕心裂肺的尖叫着、哭喊着。这时,由于三奶奶的突然出现,那男人极不情愿的停了下来,在打了娘一巴掌之后竟转过了身子,我看的很清楚,那是香梅爹,整个村子也只有他像个干部样,三奶奶这时不禁大惊失色,吓的一动不动,我当然也被这种场面吓的面色苍白、直勾勾的望着香梅爹,手却用尽了全力攥着三奶奶的手。

  “这事不要让别人知道,否则你就等着挨整吧。”他指着三奶奶告诫道。

  “听见了吗,兰子,要说出去你就见不到你爹了。”他继续说道,但这时他的语气很和缓、态度也很友善,我点了点头。

  他说完便大摇大摆的走了,三奶奶告诉我说不要让爹知道,我“嗯”了一声。她给娘找了件衣服让娘穿上,娘这时表现的好多了,便跟着三奶奶去她家了。一路上三奶奶不断的告诫我和娘,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爹性命不保,而且我和娘以后都没人再管了。三奶奶抚摸着娘的头,娘也不时的点头答应。

  这事儿自然就不了了之了,没几天爹就回来了,他给我和娘带了一小包袱地瓜干,看着我和娘吃的津津有味,他在欣慰的笑着。

  日子还是以往如初,爹每天早早上工,我和娘每天在三奶奶家做些女红,虽不是衣食无忧,但每天过的也算是很充实、很满足。

  大约过了有个把月,天已经很冷了,乡民们大部分都已经穿上了那臃肿厚实的棉衣棉裤,我自然也不例外。爹听人说村里来了个算命的,而且非常的准,因此爹便起了念头,打算让先生帮我家算算。他先是找到了先生,说明来意后,先生没有拒绝,但要求是要管两顿饭、还必须是白面馍,爹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之后他又找到了香梅爹,香梅爹居然没作半点含糊就同意了,大概是心里有鬼的缘故吧,他竟破天荒的问爹家里有没有白面,没有的话他可以帮忙给点(不是借),对此爹深感谢意,但她并没有接受香梅爹的帮助。

  第二天一大早,先生便在爹的引领下来到了我家,爹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之后,便搬了凳子示意先生先休息一下,但先生婉言谢绝了。他不停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脸愁相的凝视着四周,继而说了一些傻子都知道的事(我家的历史),爹听了称赞了先生几句,便恳求先生能不能给娘算上一卦,先生倒也很爽快的答应了。他神神叨叨的和爹进了灶屋,观察了大约有十来分钟,时而叹气、时而伫着下巴、时而又指指点点,娘也怪老实,任凭先生看了又看、指了又指,表现的异常自然。

  先生告诉爹说,娘的病不是一般的病,是被千年的老狐狸缠上了,必须要长期施法才能驱走它。是啊,在那个将将破除封建意识的年代里,即使你知识再渊博、学问再深,也无法完全的消去那些大脑里死死烙上的神鬼妖怪的迷信之念。爹当然信了,他乞求先生能不能多住些时日帮娘正常起来,并保证一日三餐都有白面馍。先生开始佯装的很坚决,说什么也不行,但在爹多次苦苦的恳求下,他终于答应了。为了能每天、每顿饭让先生能吃上白面馍,爹是到处借粮,最后终于凑齐了能撑上二三十天的几十斤粮食,爹显得很疲惫,但我清楚的看到,他的内心是充满希望的、是盛满阳光的。

  先生每天除吃饭外就待在娘的灶屋里,我看见他抓着娘的手说这是给娘撸筋、是在破坏那老狐狸的元气,有时也会对着娘的脸吹气(谓之仙气),这些爹都是不知道的,因为先生每次在爹回来之后定会显得庄严起来,但这我是看的一清二楚,由于当时年龄还小,并没有敏锐的觉察到先生真正的意图所在。他每天在爹走之后就一头扎在娘的屋子里,有时摸腿、有时吹气、有时撸胳膊,我觉得挺好玩,总是有意的早回家会,待在灶屋里看先生施法,但每次先生都督令我离开,说这事不能有半点分心,否则娘的性命不保,我自然也就听了先生的话,只要不吃饭,我绝不会进屋子一步,只能在远处偷偷的看先生施法。

  先生的行为越来越露骨、越来越放肆了,娘好像也把先生看的跟救世主一样,任他随意摆弄,娘总是听之任之,没有半点推脱之意,但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对这些事更是没有半点概念,便一直把注意力和心思用到先生施法上了。虽然懵懂的我对先生的这种行为在潜意识里是有些看不惯的,但我却很希望他能多住些时日,因为先生每次吃饭,总是要掰一块白馍给我,任凭爹怎样劝止,先生总是置之不理,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孩子嘛,吃还能吃多少”,爹听后也是无话可说。

  我很清楚的记得,有天晚上爹刚要搂我睡觉,前邻的黄老头就来了,说是让爹帮忙去村后井里挑担水,黄老太正在发高烧,家里水不够,多备些水擦身子用,爹二话没说便应声去了。我一人睡不着,另说我当时也无困意,便一个人轻悄悄的走了出来,在屋外的半截磨盘上坐着发呆、数着星星。突然,我依稀的听见灶屋有些什么动静,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娘在做些东西,但这声音尖厉而匆促,我没有多想,因为在这个时间,先生通常都是在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西屋里张灯看书,娘也有时在屋子里做点女红之事。我偷偷的蹑脚扒在窗台向里望着,但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的发觉到一些动作,这在今天想来,先生和娘的私通行为确实令人作呕。

  之后的一段时间,这样的事渐渐频繁了起来、也大胆了起来,从开始的晚上到之后的白天,从有意的避讳到赤裸的敞露,虽然我看不惯,但却始终没有告诉爹,因为我怕一旦告诉了爹,先生就有可能被爹赶走,我的白面馍也就吃不上了,爹也有可能会打骂娘,我可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而且还是因为我的多嘴。

  就这样大概有近一月,直到我前面提到的那个大雾的早晨,娘在算命先生的蒙骗下离家出走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我和爹却没有打听到,娘是好是坏、是痛苦还是幸福,我们也没有半点消息。

  娘的病好了吗?

  那位先生对娘怎么样呢?

  娘会不会想我们呢?

  我想应该不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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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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