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殇兮兮
（中篇小说）
文 /龙雪哲
女人和酒，不近不能够美丽，太近却使人伤心。
青山不问兴亡事，崎岖依旧送路人。
——题记
第一章
1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命运发生历史性的转折，远去了荒谬可怕的政治运动，迎来了文化的复兴与经济的繁荣，改革开放，万象更新，人在江湖各显神通……
雷雨田是大山的儿子，梦想着走出大山，外面的世界一定精彩。然而很遗憾，毕业分配的时候，他还是回了家乡。还有他的同学孙家宝和毛文芳，也分到了罗霄山中学。于是，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便开始了故事……
在罗霄山脉中段的西部地区，一条大河宛若漂亮迷人的美女蛇，从南面的深山里逶迤而来，穿行于群山沟壑之间，又如出阁的闺女，三步一回头地依依不舍，然后更像神龙一般狠心向北面的裂谷里蜿蜒而去……这就是他雷雨田的家乡，雩江河流域的九陇山区！方圆三百里，辖两镇三乡，约十万人口，是湘东大地有名的酒乡，也是出美女的地方。
在雩江河的源头青陇山村，从教一生又历经沧桑的父亲，不无叹息地对他说：“老夫一辈子教书，就指望你们读书进城，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没想到你们还是走不出大山！”
他说：“山清水秀，人情淳朴，空气新鲜，生活自由，城里有吗？”
“要找个吃皇粮的媳妇难啊！”父亲终于道出了苦衷。
任劳任怨又操劳一生的母亲安慰他说：“找个农村姑娘还实在！”
说来也是。在家乡，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酒，当家的男人都喝酒，请客吃饭，无酒不成席。山里女人长得美，身材皮肤都好看，人和冬酒一样香飘十里远嫁他乡。读书人要是找个农村媳妇，是可以找个优秀的姑娘，要是想找吃皇粮的小姐，那真是千载难逢，就要看运气了。
也许，成熟的男人都会钟情于女人和酒，就像诗人画家钟情于山水一样，执迷而不悟。算命先生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早在师范学院，他和孙家宝都向毛文芳写过求爱信，都是泥牛入海无音信，而现在，罗霄山中学僧多粥少，谁不着急？毛文芳是城里小姐，很想留在城里，却还是分到了山区。天生的美丽和小姐的气质，就像春天里的一片风景，难免招蜂惹蝶。不少人追她，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花落谁家。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咫尺不相逢；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聚头难聚尾。在九陇山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雩陵镇，他们同在一片蓝天下的罗霄山中学，却如同几何学上的两条平行线，不即不离不相交。也许距离是一种美丽，感觉就是美好。有人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男人一学坏，女人就会爱；有色心，没色胆，回家蹭床板。所以毛文芳走到哪，学校的光棍们跟到哪，用孙家宝的话说，胆大心细脸皮厚，见缝插针去相爱，弄得毛文芳哭笑不得难为情。
不少好心人劝他说：雷雨田呀雷雨田，你这样一本正经可不行，谈恋爱要胆大心细脸皮厚，要是毛文芳能看上你这样的书呆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于是，他开始学“坏”，像孙家宝一样油腔滑调，不务正业，甚至有点胆大心细脸皮厚，但他骨子里还是蛮正经的。
有一天早晨，大家在一起洗衣服，毛文芳走近他说：“雷雨田，我俩合作吧，你负责打水，我完成洗衣，怎么样？”
雷雨田自然受宠若惊，二话没说去打水，忙得不亦乐乎。没想到孙家宝走过来悄悄对他说：“雷雨田，我提醒你，毛文芳是我的，你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雷雨田也不示弱，还击他说：“如果我是癞蛤蟆，那么你顶多只能叫狐狸，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彼此彼此吧。”
时光匆匆而过，不知是阴差阳错，还是姻缘注定，毛文芳终于看上了雷雨田。
那是春天里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学校规定借书还书的日子，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大雨，好像跟谁较劲似的下个不停，淹没了喇叭里播放的校园歌曲。雷雨田抱着图书左看右看，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共伞的人，正准备失望地钻进雨中，实然一把花伞罩在他头上。花伞映照着她的脸，显得白里透红，与众不同，不知是伞的美丽还是她的羞涩，使他受宠若惊，激动得连说：“谢谢！谢谢！”
“雷雨田，你明明知道天下雨，为啥不带伞？”
“我是从来不带伞的，也没有伞。”
“不至于买不起伞吧，莫非在等人送伞？”
“你的伞很漂亮，我喜欢。”雷雨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机灵，显得很幽默，也许是她的青睐和温柔给了他鼓励吧。
“那当然!这是我爸从美丽的西双版纳带回来的纪念品。不管晴天雨天，我喜欢带伞……”
“为啥？不至于见不得雨露阳光吧？”
“当然不是。”
“那为啥？”
“你猜吧，猜对了，我就送给你！”
她的声音柔中含刚，有一种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的音乐美。雷雨田一时来了勇气，就抓住机会向她进攻。
“毛文芳，如果有个人一直在默默地注视你，你会给他机会吗？”
“谁？不会是你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我。”
雷雨田说着大胆而深情地望着她。她开始显得惊慌，伞在晃动，一脸桃红，然后又不信任似的审视他，最后才十分认真地说：“雷雨田，你敢站到楼顶上去喊那三个字，我就考虑……”
于是，雷雨田把图书塞到她怀里，忽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飞快地跑到六层高的实验楼顶上，冒着大雨，对着楼下的人连喊三声：
“毛文芳，我爱你——！
毛文芳，我爱你 ——！
毛文芳，我爱你——！”
楼下的人不知何故，老师学生一个个看热闹似的走出来看，看着毛文芳，以为雷老师发神经。她只是幸福地笑，而他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一个劲地受宠若惊，十个劲地欣喜若狂。
从此，雷雨田和毛文芳终于走到了一起，进入了二人世界。好心人为他们祝福，羡慕说：原本就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然而，有个人心里难受，情绪一落千丈，别人惹他，他就火冒三丈，找人吵皮打架，如同神经病人，并且诅咒他们，他就是孙家宝。但不久，他便调整了心态，奔赴到新的情场。
于是，他们结婚。新婚之夜，她问他：“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开玩笑说：“出一本畅销书，通过联合国向世界各地发行。”因为他以前发表过文学作品。
她笑而不否。
然后他问她：“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却认真地说：“生个孩子像你一样聪明，像我一样漂亮，和和美美享天伦之乐。”
他说：“要是生个孩子像我一样丑陋，像你一样愚蠢，怎么办？”其实，他并不丑陋，她并不愚蠢。
她惊呆了一下，突然冒出两个字：“离婚!”
他赶忙说：“还是像我一样聪明，像你一样漂亮吧。”
婚后，他们生下了女儿雷丫，在九陇山区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家。
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虽不浪漫，却很温馨。岁月就像一条幸福的河，生活如同一支和谐的歌，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她总有一种不满足……
2
平和的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地过去，历史的车轮驶进了二十一世纪崭新的时代，城市的变化日新月异，城乡的差别越来越大。
俄国作家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她毛文芳家居城市，一心想回城。他雷雨田生在山区，绝不低头弯腰。于是，他们不同的处世观念，疙疙瘩瘩成为一种不幸……
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话本来没错，几乎成了真理。君不见，有能力的人，有关系的人，有胆量的人，一个个进城、升官、发财，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认为成功很容易，却不知别人的艰辛。
多少个节假日，他们一家三口进城，回到妻子娘家，回到岳父岳母身边，就有多少回感受城乡的差别。曾经的同学，过去的同事，偶然相逢，也不知多少次询问：现在进城了吧？当了什么官？什么？还在九陇山区当老师！
每每这时候，妻子毛文芳就脸上无光，感到低人一等，怪丈夫无能，拿雷雨田出气，以解一时之怨，图个痛快。
“雷雨田啊雷雨田，你这个书呆子，真是没出息的王八蛋！我毛文芳前世跟你有冤，今世才与你聚头。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该替老人孩子想想吧！”
他说：“人人都进城，城里怎么容得下？乡下山区也要人啊，知足常乐吧。”
说实话，要是哪位领导看中了他，千里马遇伯乐，绝不会误人子弟，他当然想在城里生活。可是，要他违背原则丧失人格，去送礼拉关系，岂不是助长了腐败之风，打死他雷雨田也不干！
毛文芳对雷雨田的表现越来越失望，常和她的父母嘀嘀咕咕，早出晚归。埋怨归埋怨，日子还是照样过，因为第二天起来，太阳又是新的，生活又有希望。
有一天，毛文芳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千斤的包袱，高兴地对他说：“雨田，准备搬家吧，我调到市三中了，我们的丫丫可以在城里读书了！”
高兴是真的，担忧也是真的，雷雨田一下子意识到问题来了，“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啊？”
“当你的牛郎吧，九陇山区有的是青草！”
要离开九陇山区罗霄山中学了，毛文芳望眼欲穿又留恋不舍，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而且是在这里结婚、成家、生子，哪能没有感情呢？
她说：“搬家以前，回青陇山一趟吧，看看你爸爸妈妈，以后没事就很少来了。”
听说毛文芳终于如愿以偿地调到城里了，可以和她的父母在一起，也就无牵无挂了。他的父母也自然高兴。于是，家族里作古正经地办了一桌饯行酒。毛文芳自然客气而有礼节地邀请族人说：“以后进了城，可要来串门啊。”于是，皆大欢喜。
从老家回到学校，雷雨田说去照相吧，女儿就说：“到山上去照吧，那景色一定很美。”毛文芳便催他去准备。
时值初夏，一路上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时有鸟儿雄飞雌从绕林间，他们一家人的心情也和鸟儿一样欢快。
登上雩山峰顶举目眺望，九陇山区三百里风光尽收眼底。近处是墨绿，山里人一片繁忙，坐落于山林之中的村舍如迷人的宫殿，美丽又神秘；远处是黛青，九陇山逶迤含翠，雩江蜿蜒吐波流入茶水河，给人一种辽阔幽远的感觉；最深处是翠微和白云，使人宠辱皆忘又难免想入非非，可能会思接千载而又遐生万里。整个视野，蓝天大地，苍山云海，如诗如画，虚无缥缈……
望着这美丽辽阔的风景，他们变换着角度拍照，然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雷雨田说：“要是曹孟德在此，定会叩问苍天：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毛文芳望着远山，对丈夫和女儿说：“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是谁的诗句？真是千古绝唱！”
女儿丫丫灵机一动，好想表现地说：“爸爸妈妈，看我丫丫改写王之涣的诗吧。白日依山尽，雩江天际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山头。”
他们便开心地笑。女儿又突然说：“我看见青陇山了，爷爷奶奶在看着我们呢，我要飞了，飞啊，嘟嘟嘟……。”
玩累了喊够了，就坐下来休息，毛文芳嗑瓜子，雷雨田想喝点酒，丫丫又缠着他：“爸爸，讲个故事吧，我想听故事。”
雷雨田想了想，就讲起九陇山的传说来——
“从前啊，九陇山区是一片汪洋大海。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条大蟒蛇，每天要吃一个孩童，闹得村里鸡犬不宁，甚至家破人亡。当时有九个青年，为了保护孩子和家园，就上山学道，变成九条小龙与大蟒蛇搏斗，斗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同归于尽了……后来啊，大蟒蛇变成了一条河，就是雩江河，九条小龙变成了九座山，就是九陇山。人们为了纪念这九个青年，就把这个地方叫九陇山区……”
“没味没味，爸爸再讲一个。”丫丫撒着娇。毛文芳也挖苦他说：“难怪你扎根山区不动心，原来是想变成第十条小龙啊，将来什么时候该叫十陇山区了。”
雷雨田说：“我再讲个故事吧，你们一定要认真听啊。”
“从前啊有座山，山里啊有座庙，庙里啊有个老和尚，还有一个小和尚。有一天，小和尚要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就对小和尚说：从前啊有座山，山里啊有座庙……”
毛文芳和丫丫听着听着，便发现雷雨田在捉弄她们，就按着他打，打得他不小心滚下山坡……吓了一跳，痛了一场，妻子和女儿是多么地关心他啊!就是再痛也心甘。
3
搬家之后，雷雨田的角色由模范丈夫变成了单身汉，那种拥挤而充实的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孤独，曾经放东西的地方一片空白，妻子和女儿的生活用品也不见了，家务事也不用做了，一时不适应，便有一种失落感。
虽然雩陵镇和茶州市没什么大区别，城里有的山区也有，电灯电话、移动公司、有线电视，早已应用，只是个别山村没能普及，但为期不远就会到位。然而雷雨田心里的感觉就是不同，总觉得妻子女儿抛弃了自己，精神空虚，无以寄托。
工作之余找人下棋，由于他的水平较高，几乎是南来的除马，北来的除车，没几个对手，别人没劲，他也没味，但还是无事找事。
孙家宝是他的同学同事加狐朋狗友，用别人的话说，叫臭味相投。雷雨田与毛文芳结婚以后，两人的关系基本上和好如初。孙家宝略懂棋艺，雷雨田便说：“老同学，我除个马跟你干桌子，来不来？”
孙家宝说：“昨天没手气，今天要扳本。下棋没效益，不如打麻将。”
“现在没人呀。”
“已经约好，马上就到。今天应该手气好，努力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多开心啊！”
“要是手气不好呢？”雷雨田故意气他。
孙家宝有点不高兴，然后便笑着说：“手气好不好，赌场见分晓。”
正说着，王老师和陈老师来了，还有一个牌友有事不能来，孙家宝感到扫兴，突然笑着对雷雨田说：“老同学，以前你是模范丈夫，又有‘妻管严’，现在山高皇帝远，老婆管不着，你来玩一场吧。”
“三缺一，凑个数吧。”陈老师说。
王老师半开玩笑半激将道：“老婆约法三章，丈夫立下军令状，谁不知道？要是你今天开了戒，明天我就王字倒写！”
“王字倒写还是王啊，要么跟我姓雷吧。”
“只要你有本事。”
雷雨田本来就觉得无聊，又不是不会打麻将，赢输那要看手气，不就玩一次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洗牌吧！”雷雨田说着潇洒地坐到位置上。没想到，他的手气真臭，身上九百元钱输光了，还欠几十元，不打又不心甘，正在为难……
孙家宝说：“老同学，你出师不利啊，想扳本吗？我可以借一千给你，不过下个月发工资一定要还我。”
“没问题。”雷雨田恨不得扳回本收场。没想到，天不助他，尽是臭牌，不多久，一千元又报销了，他实在不服气。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好戏在后头。说不定下一场就会时来运转。于是，他抱着侥幸心理说：“老同学，好事做到底，再借一千给我吧。”
“要是没钱还，可得叫你老婆来服务，我喜欢。想当年，她那么高傲，看我们不起，到如今，还不是徐娘半老……”
“别啰嗦了，扯那么远干什么，砌牌吧。”王老师不耐烦地催着。
打到半夜里，雷雨田又“断腿”了，不得不认命收场。
回到城里，雷雨田翻箱倒柜找存折，妻子以为他去给三中赵校长送礼搞调动，便把一个信封塞给他，并说：“这是一万块，我爸打了招呼，赵校长说要你晚上去。”
“一万块！你舍得？”雷雨田大吃一惊，“这世道，什么都升级了。”
“你以为我就舍得？现在是这样的社会，你不去，别人去了，地球还不是照样转！”
踏着城市的灯光，雷雨田找到赵校长的家，感觉到屋里有客人，便在外面等。突然一想，只送五千吧，也够意思了，于是抽出一半，留着好打牌，还要扳本呢！
待客人走后，雷雨田便敲门，说明来意，并把信封塞给赵校长。赵校长拿起笔记本记着，接过信迟疑了一下，还给他说：“信就不必看了，这事要集体研究，你不用焦急，有机会会通知你的……”
雷雨田抱着希望回家，并把赵校长的话原汁原味地告诉毛文芳。她拿起信封一掂，顿时火冒三丈，“难怪赵校长不接！你这个书呆子，真是十足的王八蛋！钱呢，拿出来！”
雷雨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又弄巧成拙，只得乖乖地掏出那一半。也没想到，妻子如此精明，又变得如此泼辣，原来赵校长更是狡猾，他的意思是：礼金少了，原地踏步吧。
“我不调了，我在罗霄山搞一辈子！”
“我知道了，你是故意这样做，不是舍不得罗霄山，莫非是舍不得什么情人吧？”因为有女生给他雷雨田老师写过信，当然不是恋爱信，但她就是疑心生鬼。
“这么说，你一心想进城，莫不是为了什么情夫吧？”
“我是为了父母，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
“我是为了人格尊严！”
女儿醒来大声喊：“你们别吵了，再吵，我不读书了，我出走！”
毛文芳抱着女儿哭，把雷雨田晾在那里发呆。他们的关系开始冷淡……
岁月不再是一条幸福的河，生活不再是一支和谐的歌。他们的家庭濒临着危机，偏偏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走进了他雷雨田的感情世界……
投稿用稿规定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