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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杨秀茹:白喜事(一)

白喜事

  (中篇小说)

 

 杨秀茹

         唉,老人呦,

         火拉长藤会断,

         一窝蜂群会散,

         熟透的瓜果要落地,

         叶会落,山会塌,

         闭上眼睛吧,

         你的寿延已满。

         你后脚离开这苦难的人生,

         前脚跨进太阳宫的门槛,

         好吃好在的天堂等待着你,

         米酒随心喝,绸缎任意穿

         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们为你歌唱。

   ——景颇族丧葬仪式上这样对死者唱

 

毒日头当当正正挂在头顶上,蓝天给烤得焦黄,眼瞅见天边上飘过来一缕小风,飘不多远就烤化了,只能卷起一股裹夹着干土面面的热浪,把晒得热哄哄的蒿草味搅散开。今年自打过了小满就没落过雨,刘家前村头外洼河的水变浅了,往年长满香蒲草的两旁河堤底下,现在变成了干河滩,那十个摆放在水里的大石块,两头的四个给干晾在河滩上,牤牛踩上它们过河,三脚两脚就过来了。

接连半个多月了,白天都是这样毒花老日的,一到了黑夜里老天爷就耍戏人,让天上黑云翻滚,也会传来像干推石磨一样的轰隆声,闹腾一会儿,连一个雨疙瘩也舍不得落下来,只有电闪在天上闪几下就飘过去了。

进家的时候,儿子宝柱那杆锄已经立在猪圈墙根下了。偏屋前边槐树荫底下,饭桌子摆着,桌上有半筛子暄软的蒸馍,宝柱坐在桌前的小凳上吆喝婆娘二云给端辣子来。二云趿拉着塑料拖鞋怀里抱着娃踢踢踏踏走两趟,她头一趟端来一大碗绿豆汤,二一趟端来一碗油泼辣子。也许是在树荫底下,牤牛看着儿媳那个紫棠脸今儿个又有些阴沉。

宝柱偏转头问他:“你不吃?”

牤牛看见饭桌上只有一碗绿豆汤,儿媳再没见出来,想是给娃粘住手了吧,就说:“我缓缓,抽袋烟。”

噙住土黄色的石头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嗓子眼底下停留一会儿,再从鼻子冒出来。他那筋肉松懈的肩窝凹进去了,顺着脖子往下流的汗水聚在那里。透过烟气,他看见宝柱在裤腿上抹抹手,拿过一个馍掰开,挟进几筷子辣子,再把馍合起来咬一大口。宝柱腮帮子鼓得溜圆,耳朵下边的肉条一耸一耸的,不一会儿功夫接连呔进去四个碗大的馍,然后一口气喝干了那碗绿豆汤,畅畅快快打出两个饱嗝,边站起来回屋边说:“今个儿的油泼辣子香。”迈上正房屋青石条台阶的时候又跟他说:“爹,老热的天你别下地了,那一点子玉茭我两天就耪完。”

“唔。”

二云出来了,边系纽扣边跟她汉子说:“你悄声,把娃叫唤醒了!”她在男人坐过的小凳上坐了,拿起一个馍,也不看公爹,说:“吃吧,罚女吃过了睡去了,你还等啥?”

“给我盛一碗绿豆汤。”

“没了。屋里今年绿豆少,熬点汤留给干活的人喝,红香晌午就带个干馍馍,给娃也留一碗,咱们闲人喝口水就行了。”

已经咬进一口馍的牤牛噎了一下,他想说我没干活吗,这话在嘴巴里边转了几个转,到底也没有说出口。那口馍在嘴里打着扁,他嚼了半晌才咽下去。

正房屋里没有人语声,虽是晌午小歇,宝柱的呼噜照样打得山响,一抽一抽地像是滚雷。他那偏屋灶上刚蒸过馍,土炕烧得滚热,躺不住人,再说人老了瞌睡少,他也并不十分想睡,就依旧坐在树荫下歇着。头顶上的槐树叶子发出一阵阵沙沙声,院子里满是它给日头晒出来的苦涩气味,像他女子彩彩说话的气味一样。他想。苦扒苦拽养大了两个娃,临到老了你还得给他们拽,还得把老婆子交出去伺候人家,给人家干着还得承人家的情,应名是让娃们孝敬你了,养活你了。

老婆子远在四百里地以外,这下火的天头,准也是热得够呛吧。太原,乡里人嘴下遛瞎话一样的大都市,彩彩和姑爷的家就在那个城市里。彩彩先是在那里念书而后又在那里工作,成为正式的城里人,这在乡邻们的眼里看着,显见是老天爷对他家另眼相看了。别的不说,单就说村里前后有几十个碎娃子念书,镇上念完了再往县上念,个个都在使劲,都想往前奔,最终考上大学出去的咋偏偏是彩彩一个呢?他老牤牛家的老坟上冒了青烟?但是先人真要隐蔽子孙,该发达的也得是他家的男娃宝柱,不该是女娃彩彩吧,莫非彩彩这女娃有什么灵异?这样想下去,那真是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临到彩彩结婚,领着他那个戴眼镜、穿着体统的姑爷回门来,乡邻们又一片声地说,他老牤牛要享这女子的福了。

但是牤牛不会这么想,在他看来,念过大学的彩彩,跟没念过书的儿媳不两样,都是会算计爹娘的东西。他总记着那天彩彩跟她娘说的话:我都快生了,你也不知道过来照顾我,有这样当娘的吗……你跟着我去,也省了让嫂子嘀咕我挣钱了不养活爹娘。我和哥一人养你们一个,堵上她的嘴。我还生个孩子让你给哄着,有多好啊。

在彩彩想来,她爹她娘就该没有安生日子过,她把自个儿家的老人分成两处,隔着四百里地让他俩瞎惦记去。把她伺候大了,还得给她伺候猴人人,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早先咋就没看出彩彩心毒呢?也许毒水是在她心底最深的那层藏着吧,只是埋伏得太深了,没准儿她自个儿都不觉得,到一定的时候才冒出来了。 

林业局庆祝“七一”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彩彩领着女儿圆圆回家,跟楼上种子站的王丽华拼了一辆出租车。王丽华是个安静的不多言的人,但是她的一只眼睛斜视,而且一说话就喜欢眨眼睛,因此总让人弄不清她话中是否还有深意。

“圆圆,困了没有?”她轻声轻语地问圆圆。

“没。”圆圆的小脑袋摇得像不郎鼓一样。

“困了倒好了,闭上嘴巴睡觉,就不会缠着人讲故事了。”彩彩说。

“咦,你还抱怨这个?要是有人在家里把什么都替我做了,我愿意搂着孩子不停地讲,小东西想不听都不行。”王丽华浅笑着说。

彩彩也微微一笑,“你不知道,这孩子可烦人了,人不大倒挺有观点,刨根问底的没完没了。”

王丽华斜着眼瞟瞟她,慢条斯理的说:“真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你这话,夸圆圆呢?还是显摆你有的是时间?我跟我那口子说过,一个人要想活得滋润,就得远离那些折磨人的家务活儿,像彩彩那样,有个不多言光干活的老娘在后头伺候着,多省心啊,连保姆费也省了。呵呵,洗衣做饭嫌累,琴棋书画不会,这也是一种境界,一般人哪有这样的福气呀。”

彩彩没接话,一时还不能转过弯儿来,她觉得王丽华的话听着有些不入耳,尽管挑不出哪句话说错了,但是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居心不良的对她的攻击。她早就觉查到邻居们偷偷地关注着她娘,全站在同情老娘的那一边。

连小圆圆都知道王阿姨惹妈妈不高兴了,妈妈牵着她上楼的那只手又凉又生硬。进了门,彩彩气鼓鼓地告诉圆圆找姥姥洗澡去,别烦她,她肚子疼。

老娘麦草问她用不用喝碗姜糖水,或是找一片止疼药吃,彩彩抹搭着眼皮撅着嘴说:“我可不用别人伺候,你们谁都别理我!”说着,在老娘的鼻子跟前“嘭”地关上了门。

麦草叹了口气,她知道彩彩因为啥事耍性子。家属楼里住的几个爱打听事儿的老太太,总是偷偷地窥视她,议论她穿了啥样的衣裳,做了啥活计,买了啥样的菜,黑夜睡在啥地方。她们认为彩彩欺负她娘,这让彩彩相当苦恼,她反感人家对娘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关心,认为那是背着她做出来的不光明行为,是对她这个做女儿的轻视和责备。

卫生间窄到只有一个坐便,给圆圆洗澡要到充作厨房的阳台上去洗,彩彩不喜欢把水溅到地上。麦草放下一个粉红色塑料做的浴盆,往里面倒入温水,替圆圆脱了衣服把她放入水盆里。孩子也累了,由着姥姥搓洗着昏昏欲睡。

把圆圆放回她妈妈身边的时候,彩彩还在生气,仰在床上一声不吭。

麦草用盆里的剩水洗了洗,然后把水倒掉,把浴盆擦干净挂在墙上。她用的肥皂放在一个有豁口的磁碗里,把圆圆的肥皂放在皂盒中。如果她的肥皂或毛巾跟孩子的用混了,彩彩会大发脾气的。

她的“房间”在卫生间到阳台的过道上,到黑夜用布帘子隔开的一点地方,比一个衣橱大不了多少。她的床是两个木板钉成的包装箱拼起来的,木箱上写着‘精密仪器 请勿倒置’,其中的一个箱子里放着这家人换季的鞋,另一只箱子里放着麦草的东西。她把箱子上铺的印花布罩子拿开叠起来,然后从箱子里取出薄毯子和枕头,开始铺她的床。在箱子上铺上那条薄毯子,把从老家带来的格子布床单铺平,放上枕头。

这个四十平米一室一厅的房子太小了,因此需要麦草本人和她用的东西要掩盖得看不见才好。她有两套单衣裳,一套八成新的裤褂在箱子里,另一套穿在身上,换下来的冬天的衣裳也在箱子里,她的所有东西都收在木箱子里。

麦草在她的床上躺下了。虽然很窄,虽然在她和木板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但她还是觉得挺不错了,这终归是自己的地方。不用站着,能平身躺下,让酸胀的腿脚歇歇,就已经够舒坦的了。

老婆子耐心地躺在木箱上,摇着扇子等待着瞌睡上来。她凌乱地想着四百里地以外的老汉,不知现在睡下了没有。没人管他,他是不是洗过以后才躺下的……唉,那个粗心的人呢,就不知道洗洗凉快凉快。她想着那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宅院,菜园,院子里的槐树荫,老邻居们……所有这一切,为了彩彩她都舍了,这是没法子的事。而且麦草不相信,一个乡下老婆子在哪儿活着、咋活着,她能自个儿说了算。十里八乡的老婆子们,有哪个不是养大了儿女,又被拴在儿女的轮子上,不得不跟着走呢?因为儿女还需要她们。

这个宿舍楼里也有几个跟她年岁相仿的退休的老太太,人家的举动行事跟她完全不同。她与邻居们有限的几次交谈几乎是愉快和烦恼掺杂,她不想让人家认为她可怜,为她在女儿家的处境担心,麦草不希望这样。谁都知道被人可怜是很伤脸面的事。再说,如果彩彩一旦撞见这样的情景,她会把老太太们骂一顿的,谁知道这个毛鬼神在气头上会说出什么疯话来?彩彩心眼儿不坏,就是好脸面,拧着呢,听不得半句别人的批点。

                        

牤牛走出大门,停住脚卡了卡嗓子,趴在半趟街以外克勤家大门口的虎头就听见了,耳朵支愣起来。它静等着,主人卡痰的声音不是一声,后面还有一声变调的,是拐着弯往上去的调门。虎头早就习惯了老主人的卡痰声,是两声不是一声,这不会差。它从趴卧的旮旯里支起半个身子来,前爪已经伸直了,后腿还罗圈着,眼睛瞟着门缝里边花母狗的身影,耳朵静等着主人的后一声。

虎头这一迟疑的当口,后一声终于来了,老牤牛拉长了声气卡出一口粘痰来,倾斜了身子“呸”地使劲唾在墙根的土堆上,人也顺势往村道上走去。

那口痰落地的时候,虎头小跑着过来了,尽管花狗没有探出头来,它还是对着克勤家那两扇关着的木板门使劲摇了摇尾巴,边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边回头恋恋地看。

虽说是过了晌午,暑热也是没减,道旁仅有的那两棵碗口粗的柳树在日头底下无精打采地呆立着,一阵热风吹过,树梢懒懒地摇动几下,地上淡淡的阴影也跟着晃动几下,风过去,照旧是闷闷的。一个光脊梁上搭一根背带吊着单裤的小男娃,举着根树枝追打着翻飞的蜻蜓。一只粉蝶一动不动地停在烫人的大门框上。

秃着脑袋的八秃子拉着他的宝贝叫驴从门洞出来,嘴里“吁,吁”地吆喝着,套进小车辕里,看见牤牛一人一狗过来,边扣着驴肚带边大声招呼:“嗨,老牤子,领你的亲娃子上哪儿圪游去?”

“扯你娘的臊。”牤牛随口答道。

八秃子毫不在意,又说:“瞅瞅狗东西!都出息成啥样了?一趟街上就数它为王,哪家的狗都得尊着它。前年你拿麻袋兜它回来,不就是个烂肉肉嘛。”

虎头知道人在说它,步子轻巧地摇着尾巴绕过来,舔舔老牤牛的脚面,明亮亮的眼睛里汪着一层水。

虎头跟牤牛的缘分,那叫个该着。

它是三年前的正月里,牤牛到山外赶会那天捡回来的。那天他在会上卖了黄豆,挟着空麻袋往回走,走到半道,看见水泥路面上血糊糊一片,他站下弯腰看,发现道边干蒿底下有一只小狗,后胯上的血已经干了。它是拖着伤胯自个儿挪到道边上来的,拖出来一片血印子。是个灵性的畜生嘛,知道爬到道边躲开再次的碾压,牤牛这样想着,继续走路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狗叫声,像是在召唤他,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虽说狗有七条命,后胯的伤能长好不至于要命,但它像是一只野狗,不能打食了,不吃不喝的保管会要了它的小命。再说,眼下天寒地冻的……他拿麻袋包上它,背回家去了。

那时候老婆子还在家,汤汤水水地浆养着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婆子给这个小东西取名叫虎头,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跟着叫上了。

养好伤的虎头模样俊朗,身架子不大显得特机灵,宽胸,大嘴叉,小耳朵立着,眼睛明亮。那一身毛是青不青黄不黄的颜色,八秃子说那是狼毛。

一年以后,虎头被刘家前所有的狗认可,在村道上趾高气昂。

两年以后,刘家前的村道上跑着虎头的种子,青黄的毛,立耳朵,公狗都像虎头一样机灵好斗,母狗个个风骚。

八秃子已经套好了驴车,抓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甩在地上。他的脑袋是尖的,从眉棱骨往上斜削过去,直到头顶没有一根毛,秃得发亮,后脑勺上的灰白的头发反倒又厚又硬,一张黑红脸晒得脱皮,更显得草帽遮盖过的地方白得渗人。牤牛在墙根下那一窄条阴凉处圪蹴下,问道:“草帽子哪儿去了?你这脑袋一半黑一半白的,活活一个牛头马面。”

八秃子进门洞拿来弯镰和绳子,放进车里,又拿一条破麻袋折几下,垫在车辕上,这才回话:“草帽子嘛,二小子拿西头谷子地里去了,给草人儿带上了,呵呵,扎个草人人吓唬雀儿嘛。”

“那你就该给自个儿再买一个了。”

八秃子一边点头,一边讪讪地笑笑说:“是该再买一个。这……咋说呢,这不是……钱没闲着嘛,过几天该打枣了,我把枣卖了就有钱了……嗯,得买个草帽子,还得买双黄胶鞋。”

“你看你看,看你说的,就像我跟你借钱来了似的,谁不知道你这人好装穷!闺女出门子了,俩小子日子也都过得不赖,你还装什么呀?”

“唉,老话咋说的?儿有孙有不如怀揣自有……”

说这话时,八秃子的黑脸上是一副面面的神态。老牤牛明白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这嗑不能往下唠了。他故作不经意地改换了话题:“你套车,做啥去?”

“不做啥,溜溜驴,顺便打点草。大牲口不溜溜好有火,火上头牲口眼睛受不了。你做啥去?”

“不做啥,闲走走。 ”

牤牛心里窃笑着,八秃子总把他的驴当成大牲口。

二有家的小子出现在村道上,伸着脖子左右张望一下,就朝这边走来了。他穿着黄格子的长袖汗衫,牛仔裤,脚上是一双高腰的白旅游鞋,浑身上下穿得体统,就是热得够呛,汗衫扣子全敞开了,又觉得敞怀露肚的有失气派,用一只手拉拢着衣襟。牤牛愤愤地咬了咬牙:谁还没见过你娃光屁股时的样儿?真该让这个半吊子小子钻苞米棵耪地去!小子的另一只手拽着一个拉杆箱,村道上地不平展,箱子的小轱辘不好好转,他索性把它拎起来背在肩上。

到跟前,小子满脸是笑地招呼八秃子:“八叔,套车啦?你送我一趟行不?送到东庄头上就行,我在那儿等汽车。你看,我带个箱子,太费劲了。”

八秃子先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问他:“你爹好几天没见出来,在家忙什么?”

小子说:“他能干什么?就会养他的腰间盘。”

“是啊,那是你爹的老毛病了,生生是背山赶脚累下的,现如今你们都大了,也不用他干啥了,好好养养吧。”八秃子说。

“他有那命吗?一点存款都没有,”小子满不在乎地说,“现在都是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花,他挣不来钱,就得憋着点。”

八秃子气哼哼地说:“你这混小子!有这么说自个儿亲爹的吗?”

小子也气恨地说:“那他是爹咋说?是爹就得给儿子娶媳妇盖房,他有吗?”

牤牛要给八秃子缓缓劲儿,插过话头跟小子说:“你拿眼睛瞅瞅,老热的天有穿这鞋的吗?捂臭脚?”

小子也低头打量了一下自个儿的脚,“你说的是旅游鞋吗?没事儿,等我回城里挣着钱了,就买双皮凉鞋换上。”

八秃子不喜得搭理他了,“行,就送你到东庄头。”

小子巴不得这句话,“哐当”一声把箱子扔到车板上,随即人也爬上去了。

刘家前养牲口的户不多,八秃子的驴车时常有人请捎脚,他算过,捎个人也就是捎带的事,不捎脚,驴也得吃草,一点省不下。给乡邻们捎脚,他不收钱,但是哪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请他去喝几盅,大伙儿都默契了,谁也不会白了谁。

出了村,一条乡村公路绕过擦崖子底下的洼河滩往东伸展,八秃子赶着驴车顺这条道往东去了,另有条小道在坟地那儿拐向擦崖子上边的山梁,牤牛信步往这条道走来。

一阵阵小风吹过来,倒不像在村里那么闷热了。没有云彩的天呈现一种青不青黄不黄的颜色,道旁有一片高粱已经吐穗了,高粱叶子热得打了卷。再往上走,小道越发窄了,成了一脚宽的毛毛道,蚰蜒一样往梁上盘。村里的鸡鸣狗吠都落到后面去了,四下里静悄悄的,两旁也没有庄稼地,只有一道楸树行带子一样缠在半腰上。

楸树行尽头有一片开阔的缓坡,坡地上错落着一片坟头,这是他们张姓人的坟地。他拐下小道,朝坟地走去。他望着最高处一个不大的坟头,那是他祖爷爷的吓人的坟,也是他这一门的老坟,下边十几个给他顶脚的坟里,埋的都是他的后人。

牤牛斜穿过树行往上走,在老坟旁边的一棵楸树下坐下来。虎头没跟在脚后,它窜进坟地绕过一个个坟头,也朝他来了。

这坟地,在刘家前跟东庄的中间地带,由这儿往东庄是三里地,往刘家前也是三里地,中间隔着一道沟,沟底下淌着洼河,沟的东坡和西坡是分别属于两个村子的庄稼地,是刘家前跟东庄的分界。

后晌歪了,山地里特有的凉快的傍晚就快来了。满山都是苍绿,空气清爽而且肃静,斜阳照耀下,沟这边擦崖子的影子投过沟那边去,有半里地长。

像这一片地面上常有的情形,两个相邻的村子始终不大和顺。东庄的地势比刘家前平展,有出山去的公路从他们村中间穿过,东庄人追着赶会做小买卖的有几个,就自抬自地认为比刘家前优越了许多。东庄人常常嘲笑他们的邻村人是“山艮子”,虽然他们跟“山艮子”们相隔只有三里地。同样,刘家前人也看不上他们,嘲笑东庄人是“买卖人的脑袋”,“二成货”。

老坟里的祖爷爷给他的后人留下一段不能明说的故事。

很久以前,祖爷爷是个花白胡须的赶羊老汉。有一天,他仰在擦崖子根下的山石旁边,看着散在漫坡上吃草的羊。在山风撩着草尖的“唰唰”声中,有两个人从沟底下上来了,他认出一个是专门给人踏勘风水的赵先生,另一个是东庄大户油渣滓家的老大。传言说老财迷油渣滓病得不轻,看来传言不虚,没准儿他人确是不行了,连阴阳先生都请上来了。

只见赵先生捧着罗盘在坡地上饶了一圈,然后站住脚说话了,风把他的话断断续续地刮过来:“这地场,有优柔舒展之气,可谓……龙奔大海也,前明堂……水聚……工山丙向……七星打劫局,文昌贵地呀……”

油渣滓的老大却寻寻思思的,他说的话老祖爷可听清了:“这地场,偏僻了,还隔着一道沟,抬埋可得费劲。要不咱到沟那边再踏勘踏勘?”

赵先生似乎心有不甘,说:“……点柱香,回头……再看。”两人鼓鼓捣捣的弄一会儿,过沟那边去了。

老祖爷仰躺在石头底下一丝儿不动,直到两个人到沟那边不见影了还稳了一会儿站起来,在缓坡上绕晃了半个圈才凑到两人鼓捣过的地方。只见稀稀拉拉的茅拉子草丛中堆着一捧黄土,有一股青烟幽幽地从土堆上漫出来,他用指头小心地拨拉开土堆,半截子香头露出来了,还燃着,没有了黄土掩埋,青灰色的烟越发像一根线似的直直地往上升。真是奇了,一个虮子大的香火头,在土里埋着还不熄!

略一思想,老祖爷的脑袋里转上来一个念头:这处好穴,可不能便宜了老油渣滓。想着的时候,他那树枝手沾着唾沫,一点一点捏灭了香头上的火,又照样给埋上了,这才赶着羊离开这地儿。

他远远地看见赵先生两人回来了,摇摇头又走了。

老祖爷用羊铲在那地方铲了个坑,捡两块石头上下叠着埋进坑里。

两年以后,老人家心满意足地躺进了好穴里。后人们在祖爷爷当初做过记号的地方动土,砌了暗庭和墓室,把老人家埋进去,让那一脉龙奔大海的地气去滋润了。

在地面上堆起坟头的时候可把他的后人们吓得够呛:先一天刚堆起的坟堆头,第二天一看陷下去了,赶紧再堆起个更大的,转天黑夜里又陷下去了,把子孙们唬得一个劲磕头央告,再不敢填土了。后来还是外姓的一个老汉提说:兴许亡人不喜得要大坟头,坟头大了,要压制一门里的后人,老祖爷想隐蔽子孙哩。

后人们依言再没把坟头填大,老坟果然安静了。

牤牛猜想,当时赵先生的原话老祖爷没听清,即使听清楚了他也不大懂,那话大约说的是门中后人里,能出息文章盖世的读书人吧。百十年的时光过去了,后人们个个还是泥腿子,只不过活得安然而已,就连民国年间战乱不断的年月,这一片地面上也是逃遁了般的安生,不管是小鬼子还是阎锡山的兵,都没有糟扰过刘家前,这大概是托了老坟的荫庇吧。

到后来,彩彩考上了大学,乡邻们早把赵先生的预言给忘光了。只有牤牛没忘记,他把这也归结到老坟的荫庇了。此刻他坐在楸树荫的坡地上,点着了烟袋锅,望着老坟脚下顺着坡势矬下去的一片坟,他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眼睛从一个个坟头上溜过来,落在身边树影儿斑斑驳驳的一块地儿,按照辈分,那是将来埋他跟老婆子的位置。

这地方一点也不渗人,相反,牤牛反倒觉得有些温和舒心的感觉,他坐在阴凉里,在树叶子的光影错落之中,甚至看见了七十多岁的老爹背着手在山道上走的背影,爹还是倒背了手一耸一耸地走,把他儿细致打磨过的那根枣木拐棍背在身后。还有睡在跟前那个坟头里的婶子,她不是后几年病歪歪的、总像是身上哪里疼的模样了,而是年轻时的那个壮实的婆娘,两根粗辫子盘在头顶上,辫梢耷拉着活像两个犄角……

所有的坟头都一样的安静,黄土下的棺材和尸骨早就腐烂了,留给后人的只剩下念想。这里没有苦焦,没有老来的无可奈何,没有儿子不待见他老子。将来也没有。

虎头趴在他脚跟下睡着了,睡梦里还像给人堵了嘴巴一样地呜呜两声。

                           

小圆圆坐在小凳上晃悠着腿,攥着一把勺子拨弄碗里的饭,她把吃饭当成玩了。

麦草跟外孙女坐在一起,她已经吃完了。姑爷益民不到周末不回家来,晚饭就她们娘三个吃。本该早早收拾利落了,这孩子偏偏一个劲地玩,此刻她压制着自己要管教孩子的念头,看着她把米饭和两片青瓜在碗里推来推去。

“乖,姥姥喂喂你吧。”

“不,嫌你手脏。”

“姥姥的手咋就脏呢?”

“就脏。你看看,还不是脏么?”

麦草就真的看看自己的手。这是两只使多了力气的手,粗糙,骨节粗大,手背上满是暗黑的血管和老斑,虎口处有两块硬皮,几个指头僵在抓握木把的姿态,已经伸不直了。她下意识地把手往腿上蹭了蹭。

圆圆嘴里填着一片肉片,足有半袋烟功夫了,她手里玩着饭,嘴上跟姥姥胡说,时不时的把肉片从嘴的这边移到那边,懒懒地嚼一下。

“快吃吧,乖,小娃子多吃饭才会长个子,你舅家的红香姐就吃得多,长得可高了。大口吃,圆圆得多吃饭,不的话,明儿个小表弟罚小也会撵上你。”

“他们是傻瓜,姥姥家的人,除了我妈妈,他们都是傻瓜。”

“咋会都是傻瓜呢?”

“嗯,就是傻瓜,他们脸黑,手脏。”

说完,她把嘴里那片肉片抓出来,放在桌上。

“咋了?”

“我不爱吃。”

麦草站起来,伸手去拿她的碗,“不爱吃别吃了,一会儿饿了就爱吃了。”

圆圆拉住碗不放,“我还没种完花呢。”她用勺子在米饭上扒坑,把一片青瓜埋进去。

在一旁玩电脑的彩彩不耐烦她女儿的胡闹,走过去,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果冻。“圆圆,该吃小布丁了。”

圆圆这才松开碗。

麦草在水槽里格外细致地洗好碟子和碗,似乎这样可以弥补一下对彩彩迁就孩子的不满。听到客厅里传过来那母女俩的说笑声,她冒起了一股火。我把老汉扔下了,把儿孙扔下了,来这儿伺候你了,别假装不知道这个,彩彩。

从三年前彩彩快要休产假、圆圆没出生的时候起,她就到这儿来了。期间也家去过两回,牤牛在宝柱屋里过得不舒心,像失了家一样的凄惶不安的眼神她看出来了,本想不回来,跟老汉相守着过安静的日子,又禁不住彩彩的央求,再说冷丁扔下了,圆圆也真的没人看,她又回来了。这样顾惜彩彩委屈老汉,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她跟彩彩两口几次提说,想把圆圆带回刘家前去,结果招来一家三口一片声地嚷嚷,没一个人赞成。姑爷扶扶他的黑边眼镜,正儿八经地总结说:“圆圆正在感知这个世界,让她在山沟里待几年,会不适应城市的文明生活了,那样咱们都得苦恼。”

她不知道城市的文明生活是什么样的,她只知道彩彩天天耗到半夜不睡,到天亮不起,起来了,就像打败仗逃命一样一阵慌乱,然后丢下一个糟烂的摊子等她收拾。她知道住在这个宿舍楼里的人,也像刘家前一样各样人都有——喝醉酒的,两口子干架的,张狂的和深沉的,说瞎话不脸红的,扯闲嗑捣动是非的。什么人都有。

麦草从厨房窗口望着底下那条长长的水泥路,这条路现在死气沉沉,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的一边是一排豆腐块一样的下房,一个个小铁门都锁着。在铺满灰尘的铁皮屋顶的尽头是锅炉房,一个高耸的烟筒直插向天上,烟筒的顶尖披挂着一缕落日的余光,水泥路和下房都已经沉没在阴影之中。静悄悄的,没有风。

在山里,这时候已经起风了,每到天将黑就吼起来的山风会越刮越响。没进过王母山的人,你简直不敢接近那股风声,它豪狠得让你惧怕,张狂得又有些神秘。然而白天日头高照的时候,风往往又是祥和的,温顺的,轻轻柔柔地拂过,像贤婆娘的手在抚摸。

尤其是冬天,黑夜的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四处的山都在震动。在这样的冬夜里,牤牛会往灶膛里填进满满的羊粪,让它慢慢燃,一家人在热炕上安然睡去。狂风越是将房子震撼得厉害,她越是庆幸自己是在屋子的保护当中,觉得又暖和又舒心。

她不记得自己有过娘,只记得九岁时,浮肿得像蜡人一样的爹是怎样扔下她,躺进薄板棺材里的。爹走后村干部作了安排,让本家的一个叔叔把她领去,酬报是爹留下的一个院子和三间土坯房。婶婶的脸色不阴不晴的,当时倒没说什么。从那以后她有了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计:打草,拾柴,喂猪,上地埂剜菜,上河沟洗她的和叔叔的泥污的衣裳。再大一点,就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了。婶婶的两个男娃都念过几年书,她是女娃,一天书也没念过。

十九岁那年,有人给提说刘家前的牤牛。从提亲那天起,没等看见牤牛长什么模样,她心里头就认下了。只要有自己的家,手脚勤快点多干活,一根柴一粒米的慢慢积攒,总会把日子过好的。她没有打问婆家是穷还是富,管它呢,咋也比现在强: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在一口锅里舀汤喝,每个人心里却都明白她是个外人。

那个年月,谁家娶亲的席面都不丰盛,但是祥和欢乐的喜庆劲不减,直到鸡叫三遍了,最后几个耍新媳妇闹房的小子们才离去。

公公关了街门,对他俩说:“歇吧。”

她婆小声小气地数落牤牛:“学得活泛点,别板着脸窝着眼,好像谁欠下你银子钱似的……”转头又跟她说:“快快歇吧,只怕是合合眼,不等把脚暖热,天就亮了。”

但是牤牛却没跟她进偏屋新房里来,先还听见他在院里归弄家什,后就没有了声气。她在炕上胡乱思想着,没等想透是咋回事,就趴在被摞上迷糊了。

打个盹的功夫天就蒙蒙亮了。她慌忙起来,把压塌了的被摞弄好,抚了抚头发就出屋了。这是个沉寂的清晨,公婆的屋里还没开门,她稍一思忖,想到该找把笤帚先扫扫院子。

一进柴棚她就愣了,只见垛得整整齐齐的谷草边上,牤牛仰靠着草垛还睡着。她不想把他弄醒,但他还是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惊慌地看着她。她拿着笤帚出去了。

她几乎是梦游一般扫完了院子,根本没想自己为什么没问问牤牛,问他做啥不进屋去。容不得她多想,公婆也起来了。公婆是年迈的人,话不多说但是透着和气,也没拿捏着端起长辈的架势给她这个新媳妇立规矩,她真愿意给这样的老人当儿媳。

跟婆婆搭手做了饭,一家人吃过了,公公和牤牛铁锹到生产队学大寨修梯田混工分去了,她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透了,不如找点活计干干,就到柴棚找到一根扁担,又找到一把柴镰。婆问她干啥去,她说砍柴去,婆说等他爷俩腾出手来砍吧,你别去了。她嘴里打着别扭说:“咱家灶塘里还嫌柴多吗……娘,”

她背着扁担和麻绳往东沟去了,婆说那沟里柴多,坡也缓。山梁给沟底投下朦朦胧胧的阴影,落净了叶子的榆树杨树枝干在风中轻轻地哼唱,一个人置身在旷野里让她感到很舒心。手里的柴镰是磨过的,锋快,苦楝木把子被公公或是牤牛的手磨得光光滑滑,而一坡地的荆柯和黄茅草割着十分顺手,她弯下腰不抬头地割起来。

一个人在荒沟里砍柴,她感到心里宁静安稳,也不觉的劳累。直到把身旁沟两边的柴草全都撂倒,她才抹一把额上的汗,找个枯树桩坐下来歇息,吃婆让她带来的馍。人真是古怪透了,仅仅一天,过了一道门槛,她就把这儿当成家了,好像已经住了半辈子,心里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她又想起牤牛在柴棚冷丁醒来时慌乱的眼神,眼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到那样的眼神让她心里很软和,很暖和。这个傻人到底是咋回事呢?害怕生?羞脸大?“牤牛啊,你个傻东西,”她轻唤出声了。

贪恋柴好,割下的太多了,她费了好长功夫才把它们拢到一起,捆成牛腰似的两大捆。插进扁担掂一掂,心想担回去可要费劲了。

顺着小道往沟上边攀的时候,日头还老高,修梯田的人们就收工了。离着有半里地远,牤牛就看见担着柴爬坡的她,赶忙下沟来接了。

接过担子牤牛“嗬”了一声,说:“干啥砍恁多?死沉。”

她说:“刚要歇歇劲,你来接了。”

两人一旦搭过话,陌生感就没有了。牤牛既不怕生也不害羞,是个生猛的汉子,他俩的新婚悄悄地开始了。

冬夜长,天快亮的时候牤牛准醒,他先要赤条条地跳下地,将憋了一宿的尿唰唰地冲进尿盆里,她也会在唰唰声中慢慢醒来,在晨光中模模糊糊看见他似乎快意地打个哆嗦,然后上炕钻进她被窝里来,挤挤她。

她游丝一样哼唧一声:“傻人,你身上忒凉……”

牤牛就会抱住她,胸脯贴紧她后背,冰凉的大腿伸上她绵软的腰,夹住她,手也开始不规矩起来。

她呢,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忽然转过身,把脑袋扎进他怀里…… 

她那时还不知道,牤牛心里头挽过一个结呢。 

在晋地,出了太原府往南,榆次太谷一带总有中路梆子高亢的行腔在半天上萦绕,中路梆子生于斯长于斯,大小孩牙都会喊上几声,百多年名唱角的大号在当地人的口中如数家珍。

前些年文革了,梆子弦就断了,县里的晋剧团改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锣鼓敲过大幕拉开,演唱的是时新的颂词喜歌,也捎带一点千挑万选的不沾封资修的梆子调调。再后来,就一律改唱八个样板戏了。这让哼着梆子腔长起来的人们很是迷惘和失落。东庄的李槐花,就是在这当口走入人们的眼目中的。

槐花跟牤牛同岁,是牤牛娘娘家的一个本门当户表姐的闺女,在俩个娃子十来岁的时候,两姐妹有一回说话念话,说不如做个娃娃亲。大人们随便说说,牤牛可就记住了,从懂事起,就暗暗的把槐花当媳妇了。长到十六岁的槐花细腰高身量,两道柳叶眉,一双秋水眼,抿嘴一笑,甜丝丝的气韵从两个酒窝里淌出来,三步闻香,另有一种小女子的妩媚。她出身贫农家世清白,又有一副好嗓儿,就被宣传队挑了去。戏台上扮上李铁梅,亮开嗓子唱一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压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再轰然一片喝彩声叫上半晌。

过不久,中路梆子再得势,槐花已是恢复了的晋剧团的台柱子,专唱正旦。此时她身量已长成,扮相特别俊,唱功更是那一片地面数第一的,尤其是唱起那个《秦香莲》的慢板,外场锣鼓不响,只有丝弦的声音,她唱得婉婉转转悲悲戚戚,一声声像细雨点点入地。那人也如梨花沾雨弱柳扶风,真是曲也悠悠,人也悠悠。台下的女人们多心软,听得手帕袖头掩了脸。

牤牛的爹娘明白喜鹊不能跟着家雀飞,早把当初做亲的话扔沟里了。人家闺女是天仙女,就该让人家上天。无奈做不了牤牛的主,牤牛还死心眼地念着槐花,有给提亲的,他都是指个借口回绝人家。

到了前两年,社会又改革了,而改革的潮水卷过来的时候,哪个人都是跑不掉的。

没有了国家财政给钱,断了奶的晋剧团就撑不下去,演员们四散了,槐花也回到东庄家里来了。她一个二十五岁的大闺女,同年仿月的姐妹早都拽上一两个娃娃了,她在家里待得无滋无味,偶尔有人请去赶个红白台子,唱唱堂会。

牤牛的心又活动了,傻等了一年多没见动静,他央告娘去讨个准话。

娘去了,槐花娘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支支吾吾的,只说问问闺女的意愿,过后就石沉大海没有消息,再去问,人家干脆躲着不给面见了,牤牛爹娘这才急着给儿子寻媳妇。

麦草说成了的那会儿,槐花跟人搭班子扮戏去了北路,成了雁北地区草台班子里的一个角儿,家乡这边渐渐断了她的消息。

这年秋后牤牛娶亲了,娶进来的新媳妇不是槐花,他那个执拗的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麦草是在好多年后才知道这件事的,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宝柱和彩彩两个娃了。穷日子安稳地过着,汉子对待她无可弹嫌,她哪里还会拈酸泼醋?听了也只当是风吹过。公婆相继走了,没人看娃她也就不再出工,一家人的日子都拴在牤牛的脖子上,要他抻着脖子拽去。

他们俩从没干过架,也不生暗气,最让村里婆娘们艳羡的,是牤牛从不用她去担水。刘家前的深水井打在沟底下老窑那儿,担一趟水来回得半点钟,担空筲下去还容易,等绞上两筲水担着往回走,一路都得爬坡,尤其到数九寒天,井台冻得鼓起来,辘轳把和井绳挂上冰碴,时常扯破人的手皮。牤牛心疼婆娘,总是清晨起来先担回来水,才出工干活去。

她记得那个腊月里的冬夜,风把云彩都刮跑了,只有半个上玄月刚爬上来,她铺开被窝带两个孩子睡下了,牤牛把一篓子羊粪填进灶膛,不关门上炕,却把披巾裹住了脑袋,系上蓝布腰带。

“你干啥去?”她不解地问。

“跟二有搭伴,砍担柴禾弄外边卖了去。”牤牛边往腰带上掖斧头边说。

她惊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俩趁黑夜摸山上偷着砍树棵子去?”

“可不真得偷着砍,政府封山了,想让满山坡的杂树都长起来,不趁黑夜去哪行。”

她小声劝他:“咱不去,政府封山了,有法令管着,给逮住可不是小事。”

“你别傻,人家二有他们几个都弄了好几回了,眼瞅就到年根下,不扑闹下几个钱,拿啥过年?”

“没钱咱们也能过年……”

“你莫管,我就去两回。没准儿能给你买个花头巾哩,八秃子婆娘头上有一个,你看你,眼睛馋得冒血珠。”

牤牛关紧门走远了,她咋也睡不着,一时思想起满坡新砍的茬子,牤牛摸黑背着柴禾捆可咋走啊,一时又思想起花头巾的事,这傻人,他哪个眼睛看见我眼馋了?这傻人…一时想得鼻子发酸,喉头堵住了,眼泪也流出来了,她没舍得抬手抹,两个小脑袋瓜在她腋窝里钻着呢,左边是彩彩,右边是宝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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