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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评选大赛】杨秀茹·中篇:白喜事(二)

白喜事

  (中篇小说)

 

 杨秀茹

         唉,老人呦,

         火拉长藤会断,

         一窝蜂群会散,

         熟透的瓜果要落地,

         叶会落,山会塌,

         闭上眼睛吧,

         你的寿延已满。

         你后脚离开这苦难的人生,

         前脚跨进太阳宫的门槛,

         好吃好在的天堂等待着你,

         米酒随心喝,绸缎任意穿

         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们为你歌唱。

     ——景颇族丧葬仪式上这样对死者唱


天蒙蒙亮了,麦草想着,该起来把床铺拆了把枕头和被单子藏起来,再把枕头底下的那块印花布蒙到木箱上了,该煮上米汤了,该下楼去买早点了,该叫彩彩起来上班了,该给圆圆穿衣服哄她吃饭了……这些都是麦草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她先要消除自己睡过的床的痕迹,再淘米,将米汤煮开,小火熬着,然后再去胡同口买早点,那里每天早上都有好几个卖吃食的摊儿,油条火烧包子豆浆可以换着样的买。买回来,麦草摆上碗筷咸蛋小菜,把米汤盛到碗里晾上。做完这些才喊彩彩起来,看着她急慌慌地洗漱完毕坐下来狼吞虎咽吃几口,再拎着小包说声“妈妈走了,圆圆乖。”然后才是哄圆圆穿衣服,吃饭。麦草已经习惯了这样,她觉得这样才像是给彩彩看家带孩子的样子。

麦草叫了自己几回,但仍然没有从小床上坐起来,她的脑袋里昏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坐轿。她这辈子只坐过一回轿,这一刻忽然又让她找到了坐轿的感觉。麦草记得,坐轿是一件特别开心的事,那天她头一回穿上新衣,从婶婶家给抬到婆家,从那天起她才有了自己的家。那都是前半辈子的事了,咋又想起出嫁那天坐轿来了?麦草有点奇怪。

像这样头昏脑胀的以前也犯过几回,彩彩说别是血压高吧,有空了到医院看看去。彩彩一直没有空儿带她上医院

这一天,差不多是太原最热的日子,电视里报说气温三十八度,实际上四十度也不止,哪里哪里都被毒日头烧得烫手,麦草拎着提兜一出楼口就被烫了一下。她贴在墙根的阴影里,走出小巷往市场去。早些时候,收拾完家里的活儿她都是领着圆圆出来买菜,到半晌午就能回来,一进六月天就热了,来回走一趟圆圆的小脸都晒红了,她只能趁着彩彩下班的时候家里有人,改成晌午出来。

麦草立在菜市场的路口。对面是排列得很长的一溜水果摊子,像在老家时赶会去看到的一样,几乎所有小市场的外圈都是这个样儿的。她不由自主的朝老家的方位转过身去,只有那个地方才有清凉的山风,不像这儿火炉上蒸着一般。她有些发呆,木桩子一样立在人行道上。过往的行人奇怪地从她身旁绕过去,不解地打量着这个老太太。麦草好一会儿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她赶紧转过身往市场里边走,得赶紧买完菜回去,别耽误了彩彩上班。

捡了西红柿青椒和黄瓜,麦草走在回去的路上了。马路明晃晃的,在烈日下反着白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快到拐弯的路口了,她把手巴掌遮在眼眶前打量一眼,对面马路边长着一排梧桐树,有一长溜树荫,走到树荫下就会凉快多了

但是,被毒日头灸烤着的麦草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顺利地走过路口,走进梧桐树荫。她突然觉得被狠狠推了一把,蓦然间天旋地转,一股旋风裹着她飞起来,又直直地落下去。一下开膛裂肚的大痛,她那掏空了的皮壳就轻飘飘地跌进黑暗中。那辆小车随即消失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像一片流动着的黑点,融化进暑热中。

彩彩他们是第二天傍晌午到的家,小皮卡车还没停稳,早围上来一堆人,扒着车厢栏板看横躺着的麦草。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一块大白布单子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司机打驾驶室出来,扶住木呆呆的牤牛说:“老伯,可不敢光顾了伤心,人都已经老下了,咋弄还得你拿主意。是不是先找几个帮忙的,接老下的人回屋去?”

司机说的回屋就是把屋子后墙上的窗户拆下来,把亡人从窗洞里塞进去,再抬到前院的灵棚里,因为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死在外边的人的尸身是不能走正门的。早有几个汉子把亡人抬下来簇拥着往屋后的沟里走,宝柱红肿着眼也挤在里边跟着走,边走边用手摸索盖在白单子底下的他娘。接着红香娘母子几个也扑上前了,唔唔啊啊地哭叫,罚女的小手往尸身上拍打,尖声喊着让奶奶起来,牤牛在这时也忍不住擦起了老泪,引得一旁人一片悲戚。

半个时辰以后,麦草被抬进了灵棚。昨黑夜连夜打造的那口棺材停在前院,两个木匠正忙着刷漆,散出满院子的死亡味道。近枝里的婆娘们哭成一团,帮忙的婆娘们也陪着掉泪,说些劝解的话。

八秃子把牤牛爷俩个拉到一边,说这样乱哄哄的,没个主事人不行,宝柱就止了哭,说听八叔你安排吧,八秃子也不推辞,主动当起了执事先生。不论从辈分上讲,还是讲两家的关系,只有他当管事最合适。八秃子数了数来帮忙的人,安排几个去盘灶,几个去打墓穴,几个专管造饭伺候喇叭上的,几个侄辈的男女专管焚香烧纸钱守灵,三日内香火日夜不断,有客来要跪迎,一开饭要跪请。八秃子自己赶着驴车请来了吹喇叭的。这一番安排让牤牛家的院子里香烟袅绕,晨昏哭灵声响器声不绝,有个真正办丧事的气氛了。

忙忙的一直到半夜才静下来,喇叭最后又吹了一折。牤牛家的姑爷益民和圆圆两个,八秃子给安排在近枝的哥嫂家歇了,彩彩也哭得辛苦了,爬上炕,坐在那儿低了头想心事。她想娘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带着对她隐隐的怨恨走了。她确实没好好待娘,原以为将来的日子好长好长,只要她换大房了,日子过好了,总会让娘在她那里活得舒心的。但是娘却突然就走了,娘是眼睁睁望过她这个亲女儿的轻慢,早就凉了心的。娘茫然落寞的眼神她不止一次看到过。彩彩翻腾在心里的内疚之情使得她的头昏沉沉的,却咋都睡不着。

二云进来开柜子给守夜的人们拿烟,临出去的时候想了想,转过身子挨近炕沿,叫了一声:“妹呀。”

彩彩抬起头,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对于嫂子这么亲昵地叫她十分不解,这人可一贯是东一下西一下锤子棒子的。

二云轻声说:“咱娘忙忙地走了,你那里可咋整呀?小外甥女儿也没人看,要不,让咱爹跟你去吧,看着圆圆。”

彩彩闻言,一下子就放开了刚才愧疚的心绪,本能地调动起精神来对付她嫂子了,“看你说的,咱爹哪会看圆圆啊,他这一辈子就没有哄过小孩子。再说,当初不是讲好了吗?爹跟着他儿,娘跟着我,你忘了?”

二云下意识地点点头,出去了,彩彩也没再说什么。彩彩想,跑这儿逗话来了,早就防着你一手,打算抽冷子把我暗算了,你打错了算盘。

八秃子回到前院巡视一遍,见没啥事情,也凑到灵棚守夜的宝柱跟前,拉一个凳子坐了,打量着槐树底下的棺材。真是雄壮亮堂啊,椿木的,前档和后档都是加厚的,足有一拃厚,漆得锃光发亮,棺盖上还雕着莲花。八秃子不无嫉妒地说:“真好。在咱这片地面上,这可是一等一的好寿材呀,管咋说,牤牛嫂子算是有福了。我屋里那两个就差远了,到时候能给我弄个薄板匣子就不错了。”

宝柱说:“原先也没打算弄这么好的,昨儿个我那妹夫电话里说,让弄最好的,工钱料钱都算他的,这才没放倒东河地头的那棵杨树,花钱买了两棵椿树,请东庄的王木匠爷俩做的,光工钱就是一千块。”

八秃子笑笑,近前去摸摸麦草的棺材,连说两个好,好。

宝柱说:“八叔将来的寿材也差不了,你那两个儿日子过得都不孬,到时一人拿出一捆,只怕是买柏木的都有富裕。”

八秃子又笑笑,掏出烟袋锅来不再往下说了。 

正当秋收前的闲适时光,三三两两的闲汉子们聚在村巷里说闲,二有老汉从村头走了回来。他高瘦,面皮寡黄,挺着腰杆走路,腰身僵硬得像别着木头板子,身上的单褂犹如树棍支在了肩膀上。到人前,他把胳膊弯挎着的一个柳条篮子放低了,换在手里拎着。篮子里放了四穗青苞米棒子,显见是刚从苞米杆上掰下来的,青白的皮还水润鲜亮,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清香气。

他站下跟村人们打招呼:“都吃了呀?”

有人接他话说:“二老汉,你拿眼瞅瞅日头刚到哪儿?这时辰吃的哪顿饭?早起的汤喝过了,晌午的馍还没馏透。”

看见篮里的青苞米,有人问他:“劈苞米啦?也舍得尝尝鲜?”

他说:“干啥不吃?就你舍得呀。”

回到屋,他拿出两棒苞米,剥了嫩皮,拿菜刀把苞米粒连同半截苞米骨头一下一下削到铁锅里,再添上两瓢水。盐罐子早几天就空了,就等着小子拿钱回来买。不搁盐也没关系,煮青苞米糊香着呢。

后半晌,东庄班车该来的时候,他又信步出村口到了擦崖子底下的公路上。远远地望见有两个人顺路走过来,一个背着挎包,一个拎个袋子,像是刚从班车上下来的,说说唠唠地走来了。人家从身边过时他没说啥,等走过去了他又大声喊住人家,凑跟前问人家在车上看见他家小子了没有?那两人相互看看摇摇头,问他哪个是小子?他说小子是我儿呀,我给他捎信了,让他回来一趟。那两人就盯着他看了几眼,说你这人不明不白的,我们知道你儿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转身走了,留他一人痴痴地立在路旁。二有想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真是不明不白的,他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随即鼻子一酸泪就涌了满眼。

在原处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一条狗撒着欢从地埂跑上公路,转眼间又跑了回去。他一看,那是牤牛家的虎头,老牤牛在坎下边的苞米地里,镑地头上的荒草。二有就随虎头往坎下去了。

听见嚓嚓的脚步声,牤牛一回头,看见二有立在自己身后,黄着脸皮,皱纹间挂着灰扑扑的凄楚。牤牛直起腰,拉着锄往地埂走,大声招呼二有:“出来走走?走走好啊,依我的笨想头,腿越疼你越得走,你不走动,老骨头老筋圪蹴住,再想走就不能了。”

二有说:“唉,走不走的还管啥用?我估摸着,没几天活头了,等不到老秋就该死了。”

牤牛说:“看你说的,谁能挡得住死啊,死就死了呗。可阎王爷还没差小鬼来拿你,你也还得凑合着活着。快别瞎琢磨了,你见哪个是腿疼疼死的?好好将养着,别心焦地里的活计,叫你小子来家收拾秋。”

听牤牛提起他儿,二有脸上的凄楚立马又深了一层,继而是一阵紫胀和紫胀褪去后留下的青白,他仿佛是在崖边上,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似乎稍一喘气,就会跌下崖去。

日头圆馍样悬在西半天,暑天的最后一缕火热已经收敛了,四野里,只有牤牛耪草的嚓嚓声一下一下响。他静听着这响声,又立了一会儿,才默默地往回村的路走去。

二有的死讯是两天以后才传出来的。那天,隔壁的小娃上树去掏家雀,那娃骑在树咔吧上叫开了:“哎呀,娘啊!二爷爷挂在门框上,舌头耷拉老长!”

二云抱着罚小出大门,往二有家看热闹去。

 “宝柱屋里的,你上哪儿去呀?”分不清是哪个门洞里,一个细嗓子的声音招呼她。

“上二有伯那儿,看看小子会哭了没有。”

“跑去看人家干什么?人家不是咱庄稼人了,不兴哭他爹。干啥,你去教给他咋样哭?你也忒性急了!”一个胖胖的婆娘拿着鞋底从门洞出来了。

“你倒是想教给,教不出来吧?找我家的绵羊去吧,咩咩的跟你一般大嗓门。”

“不说这个,说点正经的,你公公哪儿去了?上彩彩那儿了?才刚二有家咋没见他?他们那拨老汉们可全过去烧纸了。”

 “上他女子家?哪儿会有那好事,他才不肯挪动挪动呢……”

拐过小卖店,她看见公爹背着一大篓柴禾从村口过来。这几年已经没人拾柴禾了,不少人家都有电饭锅、蜂窝煤炉子,没人愿意满地去捯柴禾。有人家连秸秆都不往家里拉,直接在地里燎了。河边树行、地头沟里的烂柴禾一堆一堆的,也只有公爹这样的老汉才会看见它。这一篓柴禾太多了,顶上揽了个高高的尖,两旁扎撒出来,压得老头探着脖子,两手搂在胸前横抱着竹耙,倾着身子往前走。

罚小在怀里瞌睡上了,脑袋软得像面条,东晃一下西晃一下。二云转身往回走,想把罚小撂屋里,让公爹看着他。

公爹比她先几步到家,柴禾架得长,又比门宽,一时进不去,老头挪蹭着硬往里挤,她赶忙把罚小放在门旁的石凳上,在后面帮着推,才算进去了。

牤牛那天没上二有家给老下的二有烧张纸,他伴着睡着的孙娃罚小,坐炕沿上摸出烟口袋来,挖一袋烟点着,却忘了搁到嘴边吸。他怔怔地想起前儿个黑夜,刚睡了不多会儿,他从梦里醒来了,惊出了一身的汗。已经记不整齐刚刚做了个啥样的梦,似乎也没有大喜大悲的事,但是那种憋闷情景,那种被扪住胸口憋出来的汗,却久久不愿退去。于是他坐起来,倚着墙,看外面月亮地。他看见一只树猫子睁着明烛一样的大眼睛站在东边的院墙上,又扑打着膀子飞到槐树上,“嗷……嗷……”地叫唤两声。他没寻思它是哭呢还是在笑,只是觉得有些腻歪。人常说:不怕树猫子叫,就怕树猫子笑,它要是笑了就要死人。哪里想得应在二有身上了。

转过念头他又想:死了或是接着活下去,这两头有啥区别吗?哪头更容易些呢?这样胡乱思想着,他叹了几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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