肄 业
（中篇连载）
谭剑南
（一）
阳光透过花纹玻璃懒散地熔化在房间里，虽说是三月天气，外面还冷飕飕的，但屋子里却暖烘烘的。一只蛰伏了一冬的蚊子不识时务地醒了过来，在屋内盘旋着嗡嗡地叫。一会儿，觉得累了，想寻个地方歇歇。可满屋子到处是蜘蛛网，天花板下、墙角里、窗棂上一张连着一张，密密麻麻。而且，每张网上都有一只蜘蛛镇守着。最初蚊子没有注意到，顺时针在屋内飞，突然，感觉情况不对，屋内的蜘蛛也在沿着墙壁顺时针迁徙。蚊子紧张起来，马上掉过头逆时针飞，飞了一圈再回过头来看，只见墙上的蜘蛛成一字摆开跟在屁股后面。蚊子吃力地围着房间转，转了一段时间，蜘蛛们开始没了信心纷纷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蚊子实在支撑不住了，悄悄地落在了进门对面的墙壁上，谁知刚一落上去，整个屋子里的蜘蛛同时朝它奔袭而来。蚊子气喘未定，仓皇而逃，孤零零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天花板下那只倒挂的蜘蛛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张开四肢不顾一切地向蚊子俯冲过去。蚊子一个急转弯从蜘蛛的嘴唇边掠过。蜘蛛扑了个空，结果呈断崖式坠落，背朝下脚朝上硬邦邦地摔在地上。蜘蛛顾不得疼痛，立即翻过身来钻到了墙角的柜子底下。蚊子被吓得呜呜大哭，心里感到非常孤独和恐慌。它轻轻地颤抖着翅膀企图离开这个房间，但只飞了一尺远就身子沉得往下掉。它不想落在地上让人踩死，更不愿成为他人的腹中物，要死也得死个洁净地方。它挣扎着努力减缓往下掉的速度。绝望中它看到房屋中间有个熟悉的额头，这额头曾经给它带来过快乐和梦想，也给过它生命的源泉。如果能在这里终结一生，也算一桩幸事。这样想着，蚊子闪动了翅膀愉快地落在郑长林的额头上。郑长林晃了晃脑袋，感觉额头有一丝丝痒，他本想挠一挠，当他举起手的那一刻，手指突然并拢了，慢慢地朝额头拍去。一股强大的气流涌向蚊子，蚊子没有逃，它伸长了腿拱起脊梁一动不动。瞬间，蚊子变成了一堆肉泥粘在郑长林手心。他一边轻轻地用手指甲将蚊子的尸体刮除，一边骂道：妈的你找死，这地方是你呆的？然后，嘬起嘴巴一吹，蚊子不知飘落哪去了。
郑长林在东岭乡乡长位置上究竟干了多少年他自己也说不个准，只晓得掰着手指头脚趾头也已数不清了。他的官运本来来势蛮好，二十四岁便当上了副乡长，二十九岁提拔为乡长，是当时湘中县最年轻最有发展前途的正科级领导。可不知什么缘故，跟打碰胡一样胡了前面两把，再没开胡了。他也曾想过请求组织上换个岗位，可每逢到了变动时，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被搁置了。人挪活，树挪死，牌要对公谱。有几年没动，便渐渐地边沿化了。一手好牌谱里不出你的牌也是枉然。打牌遇到这种情况，最重要的是心态。你不可能丢了牌走人，你要是这样说明你人品有问题，谁还愿意跟你玩？更不能心浮气躁怨天尤人打情绪牌。牌也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会顺你的意，你对它态度恶劣它就与你对着干。心浮气躁怨天尤人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伤身体。只有冷静对待才是上策。
郑长林心态还算可以。拿着这副明知不会胡的臭牌打了几十年，从不怨天尤人认认真真地打着。他有个习惯，一遇到难事他就闭上眼睛靠坐在这张旧木椅子上，双手握着扶手左右旋转。说也奇怪，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只要一坐到这张椅子上脑子里便有了主意。这张椅子的扶手原本是长方形的，这么多年来被他摩挲成了金线葫芦，油光发亮。他的屁股沾不得软家伙，一沾软的便昏昏欲睡。他当一世领导最怕去县里面开会，县里开会会场的座椅都是皮沙发。他每次开会看完会标瞌睡就来了。刚开始任乡长时，因为打瞌睡经常挨领导批评。后来，县领导都知道了他的这个毛病，也就听之任之。他虽然开会打瞌睡，但是回去传达会议精神却八九不离十。有人好奇，问他是不是有特异功能，一边睡觉，一边在听领导讲话？他说，没有。没有？那你怎么会把会议内容记得这么清楚？其实，不管什么会议你只要记住十二个字就行了。哪十二个字？郑长林说，统一认识，明确责任，落实措施。你只要把这十二个字琢磨透了就可以放心睡。我认为与其浪费时间听领导作这种千篇一律的报告，倒不如养好精神回去抓落实。
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结过。他用力抓住椅子扶手反复摩挲手掌都快磨出泡，也没理出个头绪。刚起身想出去走走，有人敲门。没等他答应，一位中年男子闯了进来。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戴着一副大墨镜，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进门就给郑长林打拱手，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恭喜乡长，步步高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方来财……郑长林赶紧挥手要他打住，请他出去。中年男子不但没出去，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塞到了他手上。郑长林接过名片后扫了一眼，只见名片上的头衔是“高级预测师”。他冷笑了一声说：麻烦你到别的地方去，我不信这个。中年男子则丝毫不觉得没面子，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一番，说：乡长，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人，但你命中缺贵人，背上没靠山，仕途不顺。郑长林说：你猜错了，我背上的靠山大着呢。中年男子说：不可能。郑长林说：我市的市长是我侄子。中年男子说：我不信，你在说谎。郑长林说：不信，你去打听。中年男子说：不用打听，恕我直言，如果市长是你侄子，你就不会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乡政府当个乡长，少说也会是个副县长。郑长林说：我愿意呀。中年男子说：你这个人不诚实。说完，梗着脖子出去了。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拿出一条哈达问郑长林要不要，说是某某大师开过光的，30元钱一条。郑长林说：不要。中年男子说：10元。郑长林说：10元也不要。中年男子说：那就帮个忙解决点车费好吗？郑长林说：帮你解决车费？凭什么？我这里几十张嘴巴搁着没饭吃，谁给我解决？他一边说，一边将中年男子推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还没等郑长林坐下，门又响了。郑长林没好气地说：你想干嘛？乡长是我，小贾。郑长林抬头一看是党委秘书贾杏梅，牵强地笑了一下。贾杏梅说：彭书记找你，请你过去一下。郑长林答应了一声，哦。跟在杏梅的屁股后面一起来到了同在二楼的彭开怀书记办公室。彭开怀正歪在一张巨大的老板椅里接电话，两只脚搭在前面的木椅上。看见郑长林进来了，忙撂下来，用脚将木椅子推了过去，并示意杏梅倒开水。贾杏梅端起茶壶晃了晃，里面没水了，便嘟起嘴巴去会议室倒水，鞋底磕得地面嘀嗒嘀嗒响。等贾杏梅一出去，郑长林顺手把木椅子拖了过来，坐在靠门口的墙壁下。书记办公室有两条真皮沙发，他从来不坐。刚来东岭时，彭开怀还让了几次，要他坐过来。他说凳不能乱坐，什么命坐什么凳。彭开怀一听感觉不对呀。从年龄和任职资历上来讲，彭开怀在郑长林面前属小字辈。是不是组织上派他来接替书记职务他有意见。后来知道他有这么一个怪毛病，也就随他了。还特意安排办公室为他准备了这条木凳。放下电话，彭开怀问郑长林在忙什么。郑长林还在想刚才算命先生的事，感慨地说：以前骗子看到干部就如同老鼠见到猫，现在倒好老鼠竟敢吊猫b。彭开怀说：随着时代的发展食物链中出现逆袭现象很正常。如今猫被人宠着一天一天退化，老鼠被人逼着一天一天进化。未来的世界是猫吃老鼠还是老鼠吃猫很难说。好了，不闲扯了，叫你来研究下财政上的事情。最近，干部们意见很大，已经两个月没发工资了。不少人在背后骂娘。财政所李所长说，帐上的钱最多只能维持这个月的运转了。你分管财务，你看有什么办法度过目前的难关。
郑长林皱了皱眉头，向彭开怀伸出两个指头。彭开怀立即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盒香烟扔过去。郑长林接过香烟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一阵，问：这是什么烟？牌子也没有，你自己卷的吗？早几天，一位大卵坨送给我的。郑长林撕开烟封从中抽出一支，巴在嘴上，点燃后吸了一口。嗯，味道不错。问彭开怀还有没有？彭开怀打开抽屉又丢了一包给他。郑长林将两包香烟一边裤袋里装了一包。然后笑嘻嘻地说：当官还是要当大卵坨，抽的烟也特别。哪里像我们这些人只管数量不管质量。说完，将身子挪了挪让贾杏梅进来。贾杏梅一只手端茶壶，一只手捂住嘴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给书记、乡长每人倒了一杯茶就打飞脚走了。
听到吵声乡干部们都跑了过来。几个年轻的干部上前去拉。拉起她脾气来了干脆四仰八叉躺在桌上，一身的肉在上面荡来荡去将整个桌子遮了个严严实实。文件书籍什么的都撒在了地上。郑长林见势不妙叫彭开怀和其他的乡干部都出去。关起门，也不去劝她，回到木椅上继续抽烟，直到烟烧到了过滤嘴边，才将烟蒂丢在了地上。停了半天，然后问胖女人：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闹事的？胖女人说：你没长眼睛？郑长林说：她是怎么受伤的？站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妇女争着说:我们几个在农贸市场旁边打牌，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吓得我们把牌都丢了。抬头一看，是农贸市场坍塌了。这老婆婆正好路过，被压在下面。我们几个赶紧跑了过去弄了半天才把她拉了出来，要不然这老婆婆早没命了。郑长林说：哎呀，你们怎么不早说呢？还有人受伤了吗？胖女人说：刚才那个龟儿子给了我们说话的机会吗？郑长林赶忙扶老婆婆坐在沙发上，问她现在感觉怎样。老婆婆点了点头没做声。郑长林转身给每人倒了一杯开水后，并亲手端着杯子递到胖女人面前说：感谢你。胖女人倒腼腆了，从桌上滑了下来，接过茶杯说：谢谢到没必要，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看见都会这么做。就是看不惯刚才那位草包领导的态度。好像派出所是他家的。郑长林说：这样吧，我叫人先把老婆婆送到卫生院检查一下，有什么事我来处理。你们在这坐一会。说完，从地上捡起彭开怀办公桌上那部电话机，给卫生院拨打电话。等郑长林放下电话胖女人说：这事看你的面就这样了了。我们还要打牌去，说完转身便走。一出门，胖女人刚好在走廊上碰见了彭开怀，彭开怀两眼望着窗外佯作没看见。胖女人朝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口水，抖着两只硕大的乳房从彭开怀面前擦身过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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