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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荐】周国强:北漂黄土岭(散文)

北漂黄土岭

 周国强 

1

 春插过后,往湘东北寻找机会的年轻人多了。三三两两的,背着包,操着难懂的湘南话,到村里询问有没有打砖、做瓦、锯木、烧炭等辛苦而肮脏的活干,都是当地人不会、不愿或不能干,却是造房、过冬少不了的。前一拨刚走,后一拨又到了,也有匆匆而过,不作停留的。他们不在乎赚多少钱,只求温饱无虞,像候鸟一样春来冬归。

 这一拨两男一女的运气不错,队长将他们留下以后,当晚召开队委会,商量做瓦的事。出面和大家交涉的是年纪稍轻的那个,三十来岁,姓曾。他面皮白净,谈吐利索,有关烧瓦的活计,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在行。另一个姓朱,年纪大一点,长得也比较沧桑,他只是默默地听,很少插话。双方把场地、打窑、工资、伙食、劳务分工,以及瓦的质量、利润分红等一一谈妥之后签了协议。

 黄土岭是理想的瓦场,因为黄土粘性重,胶质好,很适宜烧制砖瓦陶器;而且离公路并不太远,交通相对方便。曾师傅安排生产队派来的人清理场地:年长的填瓦场,年轻的伐木条、斫苳茅。瓦场清理好了,又在正中挖了一个长方形泥池,放泥膏用的。泥池旁边竖一根笔直的木棍,用来安装做瓦的转轮。大家把所有材料运齐之后,就七手八脚地锯木头,埋树桩,将横七竖八的木料连接起来,用铁丝捆紧扎牢,盖上新鲜茅草,宽敞的瓦场就建好了,草棚覆盖着厚厚的苳茅,绿中带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条长年流动的水沟也被夯实,垱成一个随时取用的储水池。

 从此,安静寂寞的黄土岭被“哞哞”的牛吼声、“嗨嗨”的吆喝声、“豁豁”地打砖声撞破。朱师傅持锄将一大堆经过认真挑选的黄土敲碎,撂入大泥坑,加水。曾师傅夫妻牵着大水牛,在细碎的泥土上不停地转圈翻踩。经过无数次反复翻踩拌匀后,泥土变成泥浆,泥浆又变成泥膏,变成了可以做瓦的泥坯。

 曾师傅用挖锄将堆得老高的柔柔软软细细绵绵的泥膏开一个小口子,然后操起钢丝弓从开出的口子处切下去,将泥膏切成方块,再把弓交给他女人,叫她切。俩男人一齐把方块泥膏从泥坑中搬出来,运到工棚里。火红色的泥膏将草棚堆得满满的,像一座金黄的小山。两人将泥膏层层堆叠,整理成高大的方垛,然后分站两边,按照瓦的尺寸用泥弓小心翼翼地向下切。泥膏被分割成一堵胸口高、六寸宽的泥垛。最后用破麻袋、塑料布将泥垛包裹起来,他们做起来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一丝不苟,精心得像女人呵护自己的小宝宝一样。

 清晨,旭阳照亮了草棚下师傅们忙碌的身影。揭去包装,提着泥弓,到泥墙上从前往后一刮,双手托起泥帘,挪到穿了布衣的木瓦桶旁,围住瓦桶,左手迅速转动木轮,右手拿泥抹沾水、拍实、抹平,再用“刮板”蘸水将瓦筒外壁刮得光亮洁净,泥帘很快就修整成为一个精制的泥桶。将木桶取下拎到地上,放好,拉出里面的活动木桶,再轻轻揭去布衣,一个圆形的瓦坯就亭亭地玉立在瓦场了。

 夏季雨水少,是做瓦的黄金期,但中午有时会下雷阵雨。师傅饭后会手遮额头看天,一旦估摸有雨,就用稻秆编成的草栅将瓦坯苫盖严实,四周用砖块压严,以免瓦坯损毁。

 曾师傅做瓦显得十分轻巧流畅,泥膏到他手里特别听话,刮膏、围桶、抹水、放坯,一气呵成,干净利落。他一边工作,一边和来瓦场干活、休息的大人说话,开荤段子玩笑,并没有劳累肮脏的样子。朱师傅只是低头忙活,很少说话。他戴一顶旧草帽,穿红背心,短裤,前胸围米黄色围兜,做瓦动作麻利娴熟。曾师傅的妻子负责换“瓦衣”,一只瓦筒刚提走,第二只“瓦衣”又麻利地披裹完毕。三四只“瓦衣”在他们手中走马灯似的传换交递,有条不紊,瓦场成了一道节奏有序的流水生产线。眨眼工夫,瓦垄就站满了整整齐齐的瓦坯,严肃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蛋黄色的夕阳在黄土岭上的树梢游弋,做瓦的泥膏也已经全部用完。师傅们结束了当天的瓦活,除下围兜、草帽,他们又走进草棚外的泥池,开始料理明天的坯泥。直到夜幕拉开,飞倦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呼群引伴准备归巢。干了一整天瓦活的三个人洗净手脚,站在瓦房门外,舒展一下疲惫的腰腿,点一支劣质香烟,望着满场子横竖成行的劳动成果,脸上洋溢着惬意的微笑。

过了一天,师傅拿起瓦坯翻转倒立,用“料拐”修整坯桶圆口,将筒瓦上多余的泥圈切割掉,再放下,继续晾晒,直到硬度出落成型,便收瓦了,将坯桶轻轻一拍,瓦坯就裂成四片,再码成一溜坯墙。等瓦坯干透了,小山似的泥膏也全部变成了瓦坯,整齐地竖列成墙,在焦急地等待上窑烧制。                        

2

 那时候村里还没用上电,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晚饭后都出来纳凉,是不知承续了多少年代的老传统。三位窑匠师傅也来乘凉了,他们径直走向大家一起闲聊的地方。有人掇凳子请他们坐,一番礼让之后,曾师傅夫妻坐了下来,和大家拉家常,从家庭、孩子、收成、分配到物价、地方风俗、过去光景等天南海北,无所不谈,陌生感消除之后,闲侃就变得活络、亲近起来。

 朱师傅掇着凳子找了僻静的地方坐下,从琴袋里取出胡琴,用松香抹了抹弦和琴筒,然后紧弦、校音、定调,经过短暂的调试之后,空中就回荡出悠扬、悦耳的音乐声。琴声很快引来了一群爱热闹的小朋友,纷纷围过来看朱师傅拉琴。

 朱师傅大腿上蹲着赫色的二胡,他左手抚琴,右手持弓,缓缓地来回拉动,左手在琴弦上迅速抚弄,点、抹、滑、定,手法十分娴熟,快的时候,节奏密不透风,有时连续快速地击打琴弦,蹦出非常漂亮的颤指音。他拉的是什么曲,没有人说得出,但都知道是当时广播里经常放的最流行的曲子。

 月色笼罩下的村庄格外宁静。朱师傅似乎忘记了白天的劳累,忘记了手脚上满沾的泥巴,忘记了简单而乏味的生活,把自己完全放进了音乐里。他左右手相互协调着,手指在琴弦上或快或慢地滑动,运行十分流畅,随着节奏的变化,他低头、晃身、耸肩、又抬头,摇头……如醉如痴。

 优美的旋律把夜色拉进了深层。银色的月光下,琴声或低缓,或激越,幽怨伤感,在夜空悠悠飘荡。有时如一群骏马在广阔无垠的原野欢快地奋蹄驰骋;有时又如闺怨旷妇,满怀闲愁,在幽怨地倾诉思夫之苦。月下的树叶如绿色的手掌,不时的在来去的清风中,顺应舒缓的琴声,高一声低一声地拍几下,似乎是对朱师傅演奏的赞赏。 

3

 八月的乡村,四周一片翠绿,禾苗已经圆蔸,自己甩开膀子向上蹿。装窑的时节到了,瓦窑选择在一个悬坎较高的小山坡。师傅们对窑内外各个部位重新检查,清除砌砖时候遗留的垃圾,高低两个“窑炕”也作了细致的测量、填补、平整,直到万无一失,才开始正式装窑。

 据说,曾师傅十五岁就跟随他爷爷在窑场摸爬滚打,十多年了。他对土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相互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今天,他在阴暗闷热的土窑中规划他的梦想,像高明的雕塑家精心打造他的作品一样。曾师傅首先找到窑壁上正对大窑门的那条通天烟道,接过从二窑门一手手传过来的坯砖,郑重地立下第一块“老君砖”。然后按照量好的高度与宽度连砌几个“拦火腿子”,这些并立的坯砖呈扇形纵向对准“火庭”和大窑门。还在坯砖与窑壁之间留出空隙,便于火势均匀和排烟的顺畅。

 曾师傅构画的蓝图越来越清晰,从洞口向窑壁整齐均匀地装配二层立坯的大拦火,三层与首层上下对应,四层与二层对应卧立横跨在洞眼之上。到五层的拦火面改为麦穗状,左右两边锁砖立装,其后至窑壁呈八字形,像链子一样延伸。从六层开始,每两层都按四、五两层样式重复装配,每层的锁砖都向火庭凸出一个砖角,而每隔一定高度,就在小拦火侧壁用坯砖互相对撑,以承载坯砖的压力,保证拦火紧固结实。

 小拦火的装配与大拦火基本相同,只是将首层高度改为卧立砖,每层都像大拦火一样,用麦穗状锁砖向火庭前凸出一砖角。每隔一定高度,就用坯砖在两拦火之间顶撑加固,两位师傅分别在大、小拦火同时一圈一圈地齐整装配,边装边退,逐渐合围。

 窑外阳光灿烂、清风送爽,窑内人弓腰曲背、奇热无比,经过连续几天的辛苦劳作,坯瓦全部吞进了瓦窑,整个瓦窑被塞得严严实实,直达窑顶,如赫色的穹庐。装窑人带着一身灰土和汗水,带着两只充满血丝的、凹陷的眼睛终于从土窑退了出来,窑匠精美的作品就在如此辛劳的体力付出中完成了。

 天渐渐黑下来,在窑上干活的人全数到齐,窑前摆开八仙桌,供上果品。曾师傅一脸肃穆,点香、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他口中念念有词,祈祷诸神护佑瓦窑烧制顺利,一切安好……最后,他提起一只大公鸡,歃血祭窑,围着窑转一圈,就开始点火烧窑了。

 烧窑是男人们干的活,炉火一起,窑里就热起来,师傅安排人员日夜轮流换班添柴加火,砍伐不久的杂木柴,连枝带叶,一捆一捆的往窑炉里填。窑里的火噼噼啪啪的燃烧,越烧越旺,一股股青烟从窑孔中升腾,到夜晚,窑火通红通红的,将山岭的四周照耀得温温暖暖。曾师傅时常来窑场观察,控制火势的大小。师傅的差别就体现在对火候的控制上,因为火候不可太嫩,也不可太老,只有经验丰富的人才知道怎样控制,这个环节必须是曾师傅亲自把关。

 到第三天下半夜的时候,火田上三个烟囱冒出了青烟,一团团地向上空喷涌而出。窑中火壁已被烧得通红透亮,像一座燃烧的巨大金屋,火壁下的洞口如同水晶宫,闪闪发光。曾师傅宣布停火,封好窑顶、窑门后大家撤离。 

4

 大概过了二十天,窑顶洇水结束,窑温已经下降到可以开窑的程度。曾师傅开始卸窑门砖头、准备取瓦,大家都像等待一场精彩的演出一样,急切的目光射向他的每一个动作。曾师傅的心情也很激动,这是在没有爷爷指导的情况下,第一次外出单独主持烧窑,是对他烧窑技术的大考验。他想象着黛青色的陶瓦,拿在手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想象着好多辆拖拉机停在瓦场,等待装瓦的情景;想象一窑散发着十足“热情”的青砖蓝瓦在历经千锤百炼之后终于涅槃重生,承载成百乃至数千年的精彩使命的情景。

 曾师傅终于拿出了第一手陶瓦。人们看到的果然是最为期待的那种颜色,曾师傅敲敲瓦边,发出清脆的乐音,第一次烧瓦获得巨大成功。证明曾师傅对烧窑技术要领掌握精准到位,曾家后继有人。曾师傅的脸上绽开了大考顺利通过之后舒畅的笑容,朱师傅笑了,曾师傅爱人笑了,队长笑了,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绽开喜悦的笑容。因为烧瓦成功,生产队的年终分红就会比往年多许多。

 这年年底,三位“北漂”怀揣着鼓囊囊的腰包,笑嘻嘻地签下明年的续约。而且这项工作持续了很多年。

 改革开放以后,生产队实行责任制,与曾师傅的合约也就理所当然地终止了,而农民造房也不再用手工瓦。做瓦,这一数千年的传统工艺和窑匠一起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三位北漂人,但曾师傅精湛的工匠手艺还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责任编辑 刘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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