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爪菜吐芽时节
（短篇小说）
作者/咏贤
——谨以此篇，慰籍那些真爱的灵！
沐浴着春天的第一缕阳光，山上的猫爪菜吐芽了，这是这山上最先吐芽的野菜。那些缺粮少食的人们纷纷来到山上……
太阳爬上山顶，妈抱着线儿来到山上。毛爪菜已被早起的人们摘过，一坑一洼的，残留着稀稀拉拉的菜蒂巴。妈抱怨线儿说：“都怨你个跟腚虫，不是你缠缠我，我早来山上了，这下可好了，我们只能到山背面看看喽！”其实线儿不愿意跟着妈，妈经常撵他去一个胖老头子的家，让他给胖老头当儿子，线儿觉得那个老头子是个坏蛋。这回儿，他怕家里没有大人，万一那个坏老头子来了没人救他可咋办？
妈蹲下身来，用一只胳膊捥起线儿——春寒还没褪尽，山的背面很冷，坑洼处和大石头、大树的阴面还有雪融化后结成的冰，一层一层的重叠。线儿胆怯，他觉得那些冰像刀、像剑，也像很多怪物纠缠在一起，有的还向他瞪着眼睛呐。线儿怀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腾扑腾地跳，他不敢正眼看，又怕怪物偷偷摸摸爬到身上来，便时不时向那边偷看一眼。
妈将线儿放在一块大石头前面，靠着石头，坐在地上。她找来几块石头围到线儿身边，叮嘱道：“这里风大，千万不能站起来，更不能走出了这石头圈啊！”她拉下脸来：“能不能记住妈的话？”线儿使劲闭着嘴，瞪着眼，注视着妈——“嗯，嗯，能记住妈的话！”
妈还是放心不下，线儿毕竟还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儿，她怕线儿乱动，不敢离线儿太远。
坡上的毛爪菜还没露土，妈只能寻觅去年猫爪菜的枯棵子，拔下来，拨开土，猫爪菜的芽露了出来。那里的土如冰一样的凉，妈时不时地哈口气搓搓手……
一阵劲风扯起妈身上褴褛的衣裳。她蜷缩着身体，转过头来朝线儿望去。一支扭曲的柱子似的旋风在线儿身边旋转，他被腾起的枯枝乱草包围着。
线儿看那旋风也是个怪物，他害怕，惊叫不止，本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飞起的尘渣又迷了他的眼睛，他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身体顺着山坡往下滚。幸亏他人小体轻，滚动的速度很慢，妈扔下手中的铁铲子，踉踉跄跄的追了过去，她将线儿抱了起来。线儿躺在妈的怀里一门儿地哭叫，妈掀开衣服——线儿后背上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妈从地上抓了把土按在出血的地方，拍了拍线儿，一口气嘟囔道：“揪揪耳没吓着，拍拍身魂上身……”
在线儿家不远处的一趟平房里，住着一个胖老头。他听说线儿从山上滚了下来，还受了伤，便让老太婆包了小裹饼干送过来。他先是在外屋跟线儿妈打了会儿招呼，然后来到线儿跟前。
线儿早已听到了胖老头的声音，吓得他直往炕上的被服垛里钻。只是脑袋钻了进去，身子还露在外面。胖老头看线儿那样子，稀罕得哈哈直笑，他跪到炕上，一只手拍着线儿的小屁股一只手伸到线儿肚子下：“快过来看看干爹给你拿什么好吃的了！”线儿根本没听胖老头说了什么，在胖老头摸到他身上的一瞬间便吓得嗷嗷直叫：“不要，不要，不要去你家，不要给你当儿子！”
线儿妈也跟那胖老头走进屋来，看见线儿那失魂落魄的样儿，生气了。她扯住线儿一只胳膊将他拽了出来：“你个不上相的熊孩子，跟了你干爸有吃有穿，到能够跟俺们遭这样的穷罪呀！”线儿不知道啥叫穷，啥叫遭罪，他只知道胖老头子就像“狼外婆”那样凶险、可怕……
妈将线儿抱在肩头，线儿将脑袋紧紧地埋在妈的脑后。胖老头心痛线儿，不舍得离去，他伸出手抚摸线儿的小脚丫。线儿吓得直蹬脚，他感觉着“狼外婆”正用毛茸茸的爪子抓住了他，马上就会像吃掉“三姑娘苕帚旮瘩儿”那样吃掉他……
这个胖老头姓胡，五十多岁，没儿没女。他在部队的军官灶上当厨师，家里的生活条件很好。因他没子嗣，便喜欢人家的小孩，见到小孩他都就会逗上一逗。小孩子们也喜欢他，时不时地挑逗他。稍大些的男孩为他编了个顺口溜，说：“老胡大大，大面瓜，家里有钱，花不了的花，咋不找个小老婆，省得稀罕人家的娃！”每每听到这话，胖老头都会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像老鹰捉小鸡似地撵得孩子们叽叽嘎嘎的四处逃窜……
去年，正值猫爪菜吐芽时节。还是个礼拜天，因昨夜下了一阵春雨，清晨的天气格外晴朗，一个冬天不咋出门的孩子们乐乐陶陶地跑出家门……
胖老头也出来晒太阳，他坐在离家几十米远的一个部队库房的台阶上，这里是孩子们经常玩耍的地方。胖老头身边围着几个半大小子，“来来来让我摸一摸你们的肚子，我就知道你们今天早晨吃的是什么饭。”胖老头嬉耍小小子们说，小小子们不信，露出肚皮让他摸。胖老头一边摸一边在这孩子身上撒目：“噢，你吃的是苞米粥——噢，你吃的是大米和猫爪菜熬的饭——噢，你肯定吃的是大米饭！……”果然让他摸中了！小子们觉得胖老头太神奇了。他们趴在胖老头的背上，搂着胖老头的脖子摇晃，非让胖老头告诉他们是怎样摸出来的，自己怎么摸不出来！胖老头伸出手指挨个儿刮了他们的鼻勾：“这可是我的秘密绝不外扬！”
不知哪个在孩子堆里说：“不告诉拉倒，咱去看看线儿。”线儿长得乖巧、文静，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喜欢他，得着了就想抱抱他。
线儿他爸扛着镢头在前面走，线儿背着小手跟在后面，隔三差五踩着爸的脚印往前跨。那样子可遭人爱哟。胖老头屁颠屁颠跑了过去，拨开围在线儿身边的几个小孩，两只手在褂子上蹭了几下，撅着屁股拍着手：“线儿，线儿，快让干爹抱一抱！”线儿好像和胖老头有缘，他扎煞开胳膊，等待胖老头来抱他。胖老头将鼻子贴在线儿身上深深地闻了几下：“他妈的，小孩子的尿臊味就是香。”他在线儿脸上亲了一口，对线儿他爸说：“大兄弟，恁两口子合没合计好哇？”
线儿他爸放下镢头寻思一会儿：“去你那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恁家孩子多，吃不上穿不上的，这样下去线儿不会有好身体的！”
“那今晚就抱过去试试吧！”线儿他爸答应的没底气，只是顺情敷衍了一下。
城郊的夜来的早，还很凉。线儿被妈抱进胖老头的家。胖老头早已为线儿准备好了铺盖，都是部队上用的那种。他见线儿来了忙从柜子里拿来几块正好有线儿巴掌那大小的饼干，饼干边缘有一高两低的波浪样的纹，上面布满了一个个像针扎的小洞洞。线儿知道这东西特别好吃，又甜又香。他很兴奋，怕有人跟他争抢似的，将几块饼干全捏在一只手上，另只手拿一块直往嘴里怼。胖老头看着线儿贪吃的样子，乐得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上。
夜，万籁俱寂，线儿一觉醒来感觉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他警觉的坐起来，不知道妈啥时候不在身边啦！他嚎叫着要回家去找妈。胖老头两口子手忙脚乱的翻出些能够吃喝玩乐的东西放在他跟前，引逗、安抚他，可线儿看也不看，头摇晃得像拨浪鼓——“我要回家，我要找俺爸！”他蹬开了被子，爬到炕沿上，两条小腿直往地上伸。胖老头愈是哄他，他愈发惊悚、狂躁。两口子束手无策，他们担心线儿受到惊吓，哭坏了身体，答应送他回家。胖老头将线儿包裹的严严实实，嘴上嘟嘟囔囔地说：“看来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啥好吃好玩的也留不下他呦！”
线儿家凉飕飕的，妈一脸的愠怒和哀怨，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熊孩子长大不会有出息的，有福窝不进，就侯侯着这个穷家！”打那以后线儿便认为胖老头不是好人，是一个故意拿好吃好玩的东西来哄骗他的坏蛋——他开始惧怕胖老头，就像老鼠见到了猫。
线儿五岁时好像懵懵懂懂的通晓些事理。那时候父母已经有他们五个兄弟姐妹了。那一年正赶上这个国家遭遇罕见的自然灾害，加之某个国家逼债，线儿家的生活陷入贫困潦倒的状态。一家人吃过榆树皮、橡子面以及数不清的野菜……
胖老头家里则不然，他还擅长打猎钓鱼，人家不仅粮食够吃而且鱼肉不断。每当鱼肉的芳香从他家飘出来的时候总会有几个孩子围在他家门前。胖老头也会给孩子们分一块羹。
妈经常让线儿去胖老头家里讨些吃的。起初线儿跟要他命似地不答应，他害怕胖老头把他留下来给他当儿子。时间久了线儿受不了妈戳着他的脑门子说的那些话——“你真是个熊蛋包，完蛋货，长大不会有什么出息的！”
那是一天午饭的时候，线儿第一次端着饭碗去胖老头家，门口有两块石条垒的台阶。线儿踏上台阶见到铮亮的门拉手时，腿软了，他想象着胖老头把他留下来，不让他回家了的情景，便撒开两腿往家里跑。来到家门口，没胆量进家，他又想起妈戳他脑门数落他的情形。他在门前徘徊一阵子，觉得没法跟妈交待，便狠了下心，咬了咬牙返回胖老头家。胖老头家里饭菜的香气荡漾，屋里收拾的铮明瓦亮。不知咋回事，胖老头不在家，线儿不再拘谨害怕了。
胖老头的老伴长得跟周扒皮的老婆差不多，不过人家可不刁钻可怕，她慈眉善目的，从来没说让线儿留下来给她做儿子。线儿从来没怕过她。她给线儿盛了大半碗海猫子（海鸥）肉。线儿喜出望外，连声谢也没说，调过腚就往家里跑。
线儿跑下台阶没几步，猛然发现胖老头从厕所那边走过来。线儿有些蒙头转向，不知所措，顺嘴突撸一句“老胡大大好！”不料，此言即出，胖老头满脸的笑，他伸出双臂去抚摸线儿的脸：“哎——好好好，你也好！”线儿不知道接下来胖老头会对他做什么，身体绷得紧紧的。胖老头轻抚着线儿说：“咳！这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懂事喽，以后可要常来俺家，不然我可不给你们好吃的喽。”
线儿觉得奇怪，胖老头咋就没再让他留下来，给他做儿子呢？他寻思着：难道是因为无意中向胖老头问的那声“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线儿见到胖老头便向他问“好”。每当如此，胖老头都会夸奖线儿长大了、懂事了、有礼貌了——线儿听到这些，心里别提有多甜喽！……
线儿上小学了……
有年冬天，线儿常去生产队的大田里捡白菜叶子，手生了冻疮，连铅笔也不敢握了，线儿十分恼火。妈不知听谁说，鸡粑粑加水烧开后泡手可以治疗冻疮。线儿嫌埋汰、恶心。妈怎么哄他，他就是不去泡，气的妈打他。正赶上胖老头从线儿家的门前经过，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后随即进了屋。他呵斥了妈一通，说他家有专门治冻疮的药膏。让线儿跟他回家拿去。线儿擦上没几天，冻疮便治好了！线儿从心里感激胖老头，他越来越发现胖老头原来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那还是一个猫爪菜吐芽的时节。线儿早起上学时碰到胖老头。他规规矩矩向胖老头行个礼，道声好。胖老头发现线儿头发太长，告诉线儿说，礼拜天借把推子，给线儿理发。
两天后，线儿中午放学回家，看见胖老头家门前摆了一口紫色的大棺材，好多披戴白色衣帽的人围在那里吹吹打打，焚纸烧香。线儿感觉出大事了，便问妈：“妈，妈，俺胡大大家里咋了？”
妈的眼睛噙着泪花：“咳！多好的一个人呀，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你胡大大昨天晚上在澡堂里洗澡时摔了一跤，让人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线儿心里酸楚，眼泪含在眼圈：“俺胡大大还说礼拜天给俺剪头呐……”
几天后，在挖猫爪菜那山里，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唤声，小孩子们好奇，都往那里跑——线儿看到胡大妈趴在一座新坟上，一边扒着坟上的土一边哭。线儿心痛，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胡大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哭，看着她扒，看着部队里的医生过来抢救她……
一年年的猫爪菜依旧开着紫色的花，花在风中摇曳，在人间芬芳……
责任编辑：刘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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