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恩典 投稿用稿规定
文/郑金仔
那是一个冬日的正午，我和表兄在火柴厂嬉逐，我跑进木料场中。
巨大的原木整齐地码在场地上，枯草在冬日的阳光下灿烂着，我闻到一种陌生的香味，和着四周的寂静，前所未有的温暖紧紧地裹着我，而年少的我却惊惶失措，那是一种幼小心灵无法承担的温暖，更确切地说这是和死亡相邻的温暖，类似于临终的眼睛中透出的平和温婉的光。
突然，天空中传来尖利的声响。我惊惶地走向对面车间的门口，惊悚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看到一把巨大的圆锯，像一个黑沉沉的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锋利的牙齿闪着蓝盈盈的光，鳄鱼一样咬进树木的身体，发出尖锐的嘶叫，树木不停地旋转着，年轮前所未有的清淅和美丽，幻出云纹般的图案。圆锯尖叫着，金黄色的木屑从伤口处喷射起来，雨点似的打在我脸上，一股芳香浸入鼻息，它们带着树木深处的湿润，从我的脸上流过。瞬间树木切割成一段段从架子上滚下来，朝向我的是刚见天日的年轮，金灿灿的宛如向日葵的脸，我从没有见到过这么纯净的黄。那美丽的黄随即传送到另一台机器上，树皮吱吱地被剥离下来……就在金属冰冷的肢解中，我觉得仿若有一只手在我的体内蛮横无理地撕扯着。
表兄告诉我：这些大树都是从很远很远的森林里来，到了城市它们有的用来造房子，有的用来做家具。它们，表兄指着正在被切割的树木接着说：就要做成我们日常用的火柴。
看着散落地上的木头残片，我觉得自己的眼中有股热流在涌……
少时的我总热衷于一些古怪的癖好，像那个《童话城堡》里的小男孩宾诺，终日沉浸在纯真幻想里。摇火柴盒就是我痴迷的游戏，我变更着盒子里的火柴数，在自己的耳边变化着手势摇动火柴盒，“沙沙——沙，沙沙沙——”，这些细小的声音，如风般在我耳根滑过，我小小的心总会和着它们欢快在跳动，觉得每根火柴的声音里都有格林童话里那个小男孩的梦。可从来没有从火柴纤细的沙沙声中听出绿叶婆娑歌喉。我手持一只小板凳，常常拉着它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追着鸡仔跑，累了就坐在小板凳上看蚂蚁们慌慌张张，探头探脑地爬来爬去。小板凳和我终日形影不离，像是我的尾巴。我让它在游戏中充当各种各样的角色，唯独没有把它和身边的大树联系起来。
多年以后我从中看到了一种被践踏的命运——流离失所或无家可归的命运。
大树离开了森林，丢失了一身的绿叶，也就丢失了它们的季节，永远一副冬天的样子。那些不能再长大的年轮，一定在回味多年以前的枝繁叶茂，它们回忆森林就像我们回忆故乡一样，森林是树木的故乡。那扑鼻的芳香告诉我们树是不会死的，命运让它们流离失所，在异乡它们水土不服地活着，知道自己永无返回的一天，然而它们依旧保持着树的气节——纯朴、安详和温和。树木的纹理在日益暗淡中保持着鲜活的呼吸、明亮的节奏，闪着温润的光，典雅而沉着。
这是树的光辉。狄金森说：那信任一切的树林；那些不知怀疑的树！
我的一个好友，在装修房间时，让所有的家具都露出天然的纹理，只上几道透亮的清漆。一走进他的书房，满屋子清香，满墙写着树木身体里神秘的年轮，如同一幅古老地图。一颗种子在不断地含胞孕育，阳光、雨水不停地渗入，岁月涟漪。年轮拥抱着核心，让身体如花般开放。只要我专注于它们，这美丽的线条便会生长，柔和的生长里透出坚韧的力量，它们逃离的边缘的限制，伸向遥远，抵达永远。我掉入了它们的梦境里。
又是一个明亮的秋天，心细的妻子为我送上一只木梳，说用它梳头发可有效保护头皮。我心中涌上一阵感动。那树的纹理隐藏在这木梳美丽的弧线里，像清晨树梢上小鸟的啼啭；光洁细腻如婴儿的肌肤，我独自手抚木梳细致纤长的齿，手缝间传出美妙的回声，比儿时摇火柴盒的声音更温和、更清晰，更意味深长。在木质器具的声音里，我深深地体味着一种命运，这是一种令我们断肠的命运，树木们无法返回静止，就无法返回生长。我夜夜听着它们哀婉的歌。当我亲近木质家具时，对于它们怀有一种不合情理的同病相怜的情结。
我不会玩转任何乐器，却保存着朋友赠送的一把木质小提琴。我始终认为树的光辉就藏在提琴那曲线优美的身体里，当我用手去抚摸光洁的琴板时，就能触摸到森林的湿润与寂静，还有小鸟的鸣叫与落叶的叹息。也只有小提琴的歌喉，才配得上树的绝唱，唱出返回家园的悠长之歌。
沉醉于木质的幽香中，我们可以静静聆听来自大森林的轻盈呼吸。
责任编辑 朱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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