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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库】赵军民:《聂政》(1)

长篇章回小说

《聂政》

小说回目:

第一回:   韩哀侯逐鹿试剑  冶炼师炉前殒命

第二回:   赵将军血洗轵城  聂氏牢狱遇青娘

第三回:   乱世聂政拜鹤师  楚姒琴音动边城

第四回:   月上城头寒如雪  三年卫戍髹自白

第五回:   卿相失和社稷危  琴女都城觅知已

第六回:   城邑之外肥鱼鲜  仲子初使齐国行

第七回:   姐弟情迷市井间  青儿思念梦中人

第八回:   侠义相遇山野间  莹儿远嫁齐国郎

第九回:    政儿求问仇家名  十步杀人木剌骨     

第十集:   樵人渡溪石光滑  游子漂零云渐远

第十一集: 仙师点拨成大器  英俊少年志弥坚

第十二集: 两国相争祸伏起  一人负命偃争端

第十三集: 因功获罪囚死牢  隶司相救引虚惊

第十四集: 阿井挑逗三武师  俊侠埋名诈败绩

第十五集: 广陵一曲动都城  少年郁愤宫阙外

第十六集: 国祭山陵车迥转  臣僚接踵鬼城行

第十七回: 鹤儿圯水剌韩王  羽化为仙乐满城

第十八集: 齐王赐婚严仲子  韩侯惊梦深宫内

第十九集: 髡头救助情女儿  山贼有义资故人

第二十回: 三侠士荒塬捕狼  一豪士学丐市井

第二十一集:韩王宫内征美色  宰相府中激明火

第二十二回:莹儿寻弟走边城  青儿无奈冷政儿

第二十三回:严仲子夫人归国  客舍女仳丧雪城

第二十四回:行走江湖志未靖  风雨驿道人归晚

第二十五回:仲子领兵近邺城  邯郸之主话和款

第二十六回:三年护陵风吹庐  一诺诀命山水情

第二十七回:盗亦有道罹国难  英雄自在山莽中

第二十八回:上卿遣散狱神庙  两国交兵失边城

第二十九集:长谢知已青娘别  公主绝境于城下

第三十回: 相府门第客盈户  紫恒禁守于溷栏

第三十一回:三侠伏剑国门远  酬谢知音在天涯

第三十二回:白虹贯日比干剑  神鬼皆泣啼血花

人物:

聂政 聂莹 聂母 聂父(聂冶) 仲子 侠累 韩王(哀侯) 新君(新韩王) 楚姒 青儿 琴父 犬耕 东门 城主 阿井 子侠 燕侠 髡头 盲侠 赵将军 宗亲  

 第一回

 韩哀侯逐鹿试剑 冶炼师炉前殒命

古禹州时值深秋,苍木掩映之下的城墙之上,隐隐崭露出拙朴的宫阙那灰黑的飞檐和楼脊。城外的古木丛中突然惊飞一群临近河汊地段的白鹤。

一队车骑行走在城外的郊野。

随军行走的乐师吹起了一段类似箜篌的单纯音乐,乐声响起又随着白鹤的飞远而淡淡消失。

突然人群驿动,一队着精干打扮的骑队从车骑队伍中跑了出来,迎合另一队人马,那支人马从苍莽的古林中逐着一群鹿,带头的是束发箍金冠的韩哀侯,这个喜欢打猎一方霸主有三十岁的模样,他率领着那些兵座与车骑乐师的队伍合围一起,惊慌失措的鹿群茫然失措,东躲西藏,不知该往哪里跑。

马嘶阵阵,嚣尘泛起。

车辇行在兵卒中间的的韩王面露喜色。他体态显和略胖,行动也不是特别麻利,显然,他们的骑队追逐前方的猎物,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更要命的是前方的猎物似乎也跑不动了,幼雏拖累着它们遥母亲们。那些强健的大鹿是无法放蹄奔跑的。韩王早就看出这个鹿群的弱点,他急切地喊:给我杀之!杀之!他一边喊一边舞着一炳光泽发青的长剑。

恫吓,有时可以催毁猎物意志力。一时杀声四起。

领头的一只公鹿显然想保护它的群体,它留在了最后,边跑边回头,想诱引猎队走到歧途。韩王纵马向前突进,一马当先,挥剑就砍。那只雄壮的公鹿竟然用鹿茸抵向韩王砍来的剑锋。显然,它想舍向保护自己的妻儿。那舍命的相挣十分突然,更想不到的是韩王的剑竟然被震脱了。宝剑铮然一响,“忽”地飞落在荒草丛中。韩王大吃一惊,后随着士卒们群起而攻之那个鹿角滴着血的公鹿,那只舍身护群的公鹿还着浑身的重伤,挣扎着向一片几乎没顶的深草丛中跑去。

捕猎的军卒们岂肯放过?他们奋力追赶。

失剑的韩王气急败坏,他落在追撵公鹿士兵的身后大声喊道:聂冶!你给我出来!

一身随从打扮的士卒从尾随的护卫中跑到韩王的马头,这是一个面色黝黑的年青汉子,年龄大概有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他大汗涔涔地向上执礼道:大王有何吩咐,聂冶在此听命!

韩王气急败坏:你回去就给我打造一柄如比干和莫邪的宝剑来!如果十天不给寡人打造出来,寡人一定会用你和你的妇人的血来淬火的,你可听明白?聂冶一惊,但还是气喘噱嘘的回答:大王放心,聂冶一定在十天内炼造神剑。

韩王转怒为喜:你是韩国最好的造剑师,好,十天为限,寡人得到神剑一定要重重赏赐与你。聂冶小心的抹着沾着尘的汗水,神色有些不安地揖礼而退。

韩王转身呵问:侠累呢?

乘骑韩王车辇之后的大夫侠累引马贴近韩王说:大王神武之名列国皆知,岂能没有神器护身,侠累一定为大王督造此剑。这个看上去二十六、七岁上下的青年大夫,眉宇间凝结着一股阴郁之色。

韩王微笑地说:周文王制定阴阳周易之后,凡是寻乎平常的宝贝,莫不是上苍的赐给,即使是天赐神授予之物,也须有牺牲生灵来祭祀。听说吴越两国纷争之时,勾践的宝剑是玄武之神赐之的,而莫邪比干之剑就是蘸着人血粹炼而成,叔父多多费心,寡人的神剑俦成之日,叔父可替代寡人设鼎祭祀上天。

侠累笑着说:大夫替代国君禳灾,避险,祈愿,合乎礼仪呀。

韩王凝眉向远处望:如果不是剑不利,那只雄鹿怎么会跑掉呢?你把铸剑的事办好。

侠累眯眼一笑:君主只管放心,臣会一一办好。

说话间,士兵们抬着那只巨大的公鹿上前禀报:大王,您斩杀的大鹿已被擒来。

那只雄鹿角上滴着血,浑身上下到处就是伤口,但是,它羯色的眼神显得异常清澈、倔犟。它似乎对这群擒杀它们的人群,怀着深深的疑问。

随之马队一并鸣鸣地大叫,欢呼着:我王无敌!天赐神授雄鹿一只!

呼声稍停,韩王得意地朗声回应士兵:纵横千里,生灵草木哪个不披靡寡人的马下。

哈哈哈哈。韩王的笑声响彻得有些夸张。

都城外的草甸间,一群鹿远远地向这里张望,好像在等待着那只公鹿的回来。它们纯净而天真的目光中,有警惕,也有知天乐命。有的小鹿开始寻着母鹿吃着奶,它们浑身汗淋淋,大概跑得太累了。

马队再次冲来,将士们喊着:大王传令,杀鹿赐酒!

远处的鹿群再次惊散开来。

城内一院落,这是一处夯土而筑,起脊而设的房院一体的门户。一个荆钗粗裙的妇人在天井汲水,另一个妇人从黑木的牖窗探头喊:阿姐,快点,聂姐姐要生了!

院内的小灶上烧着火,土瓮在柴火的烧燃下冒着热汽。一个一抹小髻,约三岁上下的的女娃在一边抱着柴,向小灶边置放,并试着填柴。她显得拙手笨脚,灶膛里的火焰把她的小脸映得红灿灿。汲水的妇人显然是帮忙的邻居,她一边答应一边加快了动作:知道了,水热了。一边说小女孩说:莹儿,别烧着你,快躲开。她把木桶里的水,灌进冒着热汽的瓮内,兑匀了,又舀进木桶内。

聂莹不抬头地回答:不,我要给弟弟烧水。阿姐乐呵呵地:莹儿,你怎么知道是个弟弟?谁说的?聂莹天真地:他一定是个弟弟,我晓得。

阿姐一边向木桶里滔热水,一边不解地:聂家的人跟我们就是不一样,天上地下的事,什么也都知道。你说,你爹爹为什么还不回来看着你弟弟出生?你可不许说错话哟!

聂莹:我爹爹回不来了,他给大王炼剑呢。

阿姐惊奇:这个孩子跟太卜一样了,没有不知道的事。说着端着水进了门。

聂莹懂事地把汲上的井水向瓮里滔水,只是她滔不动,水洒了一身。她把这一切当玩耍,窗内,不时传来产妇的呻吟声,聂莹一边忙着自己的事,一边自言自语:弟弟,你别闹了,你把妈妈闹得快哭了。

火光把聂莹天真无邪的眼睛照得亮亮的。

隐约间,屋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聂莹放下手中的水瓢,向屋内跑:弟弟,弟弟!

都城外,一队疲惫而兴备的猎队向城门方向赶去。

已经乘进车辇中的韩王把那只弹掉的剑踩在脚下,他对车辇前的仆从吩咐:取百镒金赐聂冶,聂冶他铸剑,铸成之前不许回家!

绺马的侍卫传令:聂冶领金百镒,宫院铸剑!随着车侧,轻乘而行的侠累面带阴郁地瞅了一眼垂着细帘的车辇小窗。徒步奔跑在车骑之后的聂冶高声答:聂冶听命。

韩国都城宫阙外,手持长戟的守宫士卒们如木雕泥塑,列队宫门两侧之下。

马队被滞留在宫门台阶十丈之外,只有韩王的车辇径向宫门驶去。

随行的大夫们揖礼车辇的背影。

侠累施礼回去:聂冶,取金领炭,即日开始铸剑吧。

远远站在大夫们后面的聂治诺诺回应:臣领旨。他粗布幞扎结的髻上冒着热气。他跪下接受宫中使者抬的铸剑玄金。

领命后,工匠们开始忙了起来。

几个赤膊的工匠在四合环抱的一个大院内,砌好了地槽起火的溶金炉鼎,炉火一侧有一棵合抱苦楝树,大量黑炭块填满了炉底。

院内山墙之下设案焚香,长案上置放酒器。

聂冶引领工匠们焚香叩祭祷告:火工聂冶拜祭火神香烛之下,我等奉命王旨,采集玄武青金,动用太室神火,催炼地藏金水,铸造比干躯身,化螭龙神物,避邪通神,天地百神必当佐佑神剑出世,臣聂冶自当谨奉上天之命而动工启火。

拜毕,聂冶以酒围炉而倾洒。

众佐工跪地泼酒。

一身青黄吉兽图案服袍,腰系佩剑的侠累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下推门而入。侠累趾高气昂地走在众工匠的跪拜的人头前,众人不敢抬头,惟有聂冶抬头说了一句:聂冶恭迎宰公,请开启神火。

侠累并不答话,他从侍从手里接过粘着树脂的火棒,施礼台案的油灯大盏后,引棒碰火。腾!火棒骤然燃起。

他把火丢进地灶火口。

明亮的火光映照着他略带嘲笑意味的脸上。

侠累转身朗说道:十日之内,众工不得离开火鼎一步,违令者斩!

火光骤然窜升出烟火简。像一只巨大的火矩,照亮了整个院落。

大院四边,站满了手持长戟的护鼎兵丁面无表情,炉院内显得十分神秘而森严。

侠累似笑非笑:聂冶听命!十日之内铸不成神剑,你自当投炉自焚,充当王城冶炼之神,继续监督神剑炼成。新工匠将以你的妻女融金为剑,融炉于金火,你听明白了?

聂冶汗流浃背:聂冶明白,神剑一但超过工期,聂冶全家必葬此炉。

侠累哈哈大笑,快步走出院门。

他身后的几个骄悍的侍从环门而立,充当监工。

工匠们个个战战惊惊。

夜色终于降临了,冶炼师聂冶家内正忙做一团。盼丈夫不归的妻子,就是那个身卧柴草土炕上的产妇,她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似在睡眼惺松之间,揽过了初生的婴儿。她的女儿聂莹捧着一个陶碗向母亲的枕边走来,明暗交映之间,聂母接过女儿的碗,喝下了漂着菜叶的乳粥。

邻居阿姐一边帮着她们母子缀连着婴儿的袍衣,一边笑着说:聂姐姐,你儿子的名子起好了?政儿?这个名子可是没听说过的。

聂母面带疲倦地笑着:政儿的爹爹,以后要儿子读书的,他早就说过聂家从他开始不再冶炼兵器了,以后呵。政儿要为聂家改换门庭。

聂莹一直惦脚凝望母亲怀中的婴儿,一动不动。

阿姐:聂姐姐,莹儿这么小,她在门外就知是个弟弟,好像她前世就跟政儿约好一起来到聂家的。卜筮上说,这人与人之间,跟人与神道之间一样的,相随相伴,恩仇情怨都是命数天定。

聂母抱着婴儿,自言自语:他爹爹怎么不回家看看儿子?

阿姐:聂姐姐,你家小郎以后读了书,会跟他爹哪儿不一样?他会成为上卿大夫。我刚才听丈夫说,聂冶大哥奉命要铸韩王剑了,不知哪天能回来。

聂母一惊,苍白的脸上略带不安,神色有些惶恐:政儿爹爹奉王命铸剑?不然,早该进家门了。

阿姐安慰:十天就回来了,聂姐姐不要担忧,聂冶大哥是韩国最好的冶炼师。 

聂母愁眉结起,脸色有些苍白。窗外一阵风起,窗棂有些忽闪。

聂母试着下床,妇人忙说:姐姐别动,有事让我来。

韩王宫殿内,阳光滤过帷纱,空气显得纯净许多。

室内一片阳光斑驳。

据案而坐的韩王身边跪着两个丽衣侍女,她们垂眉顺目,不敢抬头,小心地为韩王续酒献食,无声地服侍。

韩王有些激愤地俯视殿下席地坐在毯上的众僚臣:众卿有什么计策说出来,韩国东有齐鲁,北有魏赵,西边还有秦国,身后的楚国,他们都象吃肉的狼,把寡人的封地当成案上的糜肉,这些邻邦既不奉周天子的号令,也没有把韩国当手足,不是上门索要酒巽就是牵走牛羊。封邑改了姓氏,良壤蚕食瓜分,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是为什么?

席间无人敢言。

韩王问:严仲子,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的一个年轻大夫躬身回应:他们欺负韩国对邻邦过于友善。小臣以为加强边城护卫,让列国知道邻邦之间还是要讲规矩的,不能让他们行事过于轻率。

大夫侠累冷笑:严仲子信口雌黄,大王英雄豪杰,韩国多年不兴兵觅祸乃上国善邦之举,你管制人流那么严厉,是想让韩国得罪邻邦,以后没有安宁日子吗!

严仲子隐忍地:大夫所言极是,只是最近齐国西侵韩国边城两座,抵赖不还,还非让大王拱手相让,我们韩国君臣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如果不是外邦人流夹杂过多的邻国臣民,城池完全可以自守啊。

韩王目光有些闪烁:上国之君都不愿开衅战端,虽然荒废的边城已经形成虚设。寡人的意思是,只要他们以后不在闹事,事情也就罢了。

说话间,宫使传话:齐国使者觐见大王!

说话间,一名身材矮小,相貌丑陋的华衣男子若无旁人地走进殿帐之下,他拱手笑道:使臣受命我国君王之命,三往贵邦讨要治管废城费用。为何韩国君臣迟迟不遣发资用呢?做生意还要讲个公平,况且国家大事。说着,笑带讥笑的地仰视韩王。

严仲子冷笑回答:贵国据韩国之土,三年不肯归还,还要讨要治管费用;齐国的都城要不要韩国人来管?我韩国君王不计锱铢之利,使者可回复齐王说之。

宫内一片笑声。

齐使面红耳赤,愤然离殿。

严仲子:大王,我韩国强化版图的时候到了,不然,三代蚕食之后,韩国就危险了。

侠累冷笑:严仲子,你想妄开战端?列国早就约盟,先起衅诸侯者,天下攻之,你想陷大王不公不义的地步?

严仲子张口结舌。

韩王也被侠累的话震慑住了,也不想再说什么,闭眼养神。

铸剑院落内,冲腾的火焰把院内的四周照得如炽如血。采用古朴方法的鼓风木箱形同小车,四五个工匠摇动风轴向通风口送风。

地火炽腾,采用大砖拱架的高台上,聂冶用长钎,试探鼎内融化的金水。他的表情凝重。院厅之内,赤膊的向个汉子在锤打着火红的金料。它还没有成形。

汉子喊:神龙出火了!

聂冶神态安详:不急,火未青,金水还不如流泻的水银呵。

聂冶身边的汉子悄声说:剑师,你的儿子该出世了吧?神剑铸成,咱们一起同醉一次吧,也算劫后求生。

聂冶平静地:兄弟,没事的,有我在,神剑一定能铸成。他一边说一边凝神变色的火焰,问炭工:这蓝绿的火色已经烧成几天了?

炭工:回剑师,这种火已经保持七天七夜了。

聂冶皱着眉:还得再来两天,滤金渣儿,接着烧。

说话间,一团青火扑面而来,聂冶急闪,但脸还是被熏黑了。他笑着说:这个火气够了,加足炭,送风,疏烟,兄弟们,再加把力气吧!

众工答应着,各自汗流浃背地忙碌。

门口侍立的监工们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看守囚犯一般。

聂冶忘我的用钎勾挑着火,仔细地察看着火候,透着万分的小心。

侠累府内厅堂一片喧哗,开设夜筵的侠累居高位的样子形成君王,他丽衣附剑,峨冠广袖,身侧站着两个貌美侍童,捧觥服侍。他的厅内气像华丽,对面两侧集案召来的大夫们有六位,正在举杯痛饮。

甲大夫:大夫名列上卿之位,宰辅韩国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以后还要请辅国大人多多培育我等,我们几位小臣甘愿为辅国大人效犬马之力。

几个大臣附和。

侠累豪迈的举杯与同僚痛饮了一杯。说:明日是铸神剑开光的日子,大王神授龙泉之物,必然请我代为祭天,诸位何不奏请大王按周公之礼,允我代行周公之实呢?

几个大夫同声:我等早有此愿,只待大人吩咐。

乙大夫:韩国内靖绥,外和善,天平之治,良策皆出侠累先生之谋略,我辈的荣华富贵也是受大人治国大政的荫护,在大王丹陛之前,我等必然会拥戴大人。

说话间,一将佐殿下相报:禀告大人,聂冶打造的韩王剑样品已经成功,聂冶献与大人试锋。

侠累推盏起身:献上来!

两个着着甲衣的士兵共举托盘走入殿内,托举过头,跪下。

侠累揭开青绫,一柄长股利剑晶莹裸出,寒气逼人。众起身的大夫个个惊叹不已。侠累轻轻捧出,握剑在手,轻轻划在挺盘之内,青绫如裁纸齐齐断开。众人一片惊叹。

他信手从士卒项上揪下几根发丝,放在剑锋之上,吹气。发丝断开。众人又是一片惊叹。

侠累笑了,回到案前,骤然转身挥剑向案角劈去,镂着祥兽的案几一角飞开而去,如切豆腐。众人又是一片惊叹。

众人夸赞:果真是神品呵!

他笑了笑,挥剑向侍女手中的金觥削去,金觥断口清亮如水,整齐而开。侍女惊叫一声,连忙抚嘴,吓得瑟瑟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侠累哈哈大笑,说:正品明天出炉,大王一定喜笑颜开。来,喝酒,他一手持剑,一手操起案上杯盏。

说着话,只听得厅外一声石破天惊的轰响。众人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侠累紧张地向门外望去:来人,速去察看哪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大家议论纷纷:莫非,铸剑炉出了火?

不应该呀,出炉出用不了像闷雷啊。

那声巨响,就是从铸剑院落内发出的。此时的铸剑炉所有的院内一片黑烟弥漫。

铸剑之鼎爆裂了,神水泄地,金色火花腾空而起,烧炭的工匠有的仆倒而死,有的跌爬四躲,站在高台上用钎勾火的聂冶让热浪推向一边,高高跌翻而下。他的脸部已经全部熏黑,黑白分明的眼睛向毁坏的炉口火光和烟雾翻卷的地方望去,惊恐万分。

炉,炸了。

硝烟升腾上天!

聂冶家外,女邻居阿姐跌跌撞撞从门外跑入,扑进室内。

室内的塘火映着她惊惧万分的面孔,聂母好像从梦中惊起一般,望着阿姐嘴角哆嗦:阿姐,是不是政儿的爹爹出事了?

阿姐背靠扉门,说:聂家姐姐,快跑,聂家大哥传话让你们母子三个立即赶往齐国,他说只要你们活着,他也能活,不然全家一定没有了活路。说着,开始帮聂母收拾衣物。

聂母泪流满面,哽咽出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下脚了。

阿姐:姐姐不要哭了,再晚,可能连命也没有了。我丈夫在东门等你们,快走!

聂莹懂事的自己穿着衣服,有些惊恐从土坑上爬了起来。

聂母抱着婴儿,阿姐牵着莹儿拎着小包向屋外跑去。

几个人影钻进了一具简陋的木轭车内。一个瘦牛驾动的小车叽叽地穿行在青光泛起的街巷之间。车棚之内,传出压抑的悲泣之声。

阿姐小声说:不要出声,要出城了。

车行至东门下,一位小校一样的官佐高声问:按严仲子城使令,夜半出城若无虎符,皆按谍奸论罪,可立斩,你们是何人?有无兵简?

聂母探出身子,递出金骒子,说:家有亡灵,不能天亮祭礼,军爷方便开门吧。

军官挡回金骒子:向车棚内望了一眼,聂母头披麻纱,一身犒素,怀中的婴儿被裹着紧紧。军官唱诺:虎门放行,送走幽魂!

黑洞洞的大门启开了,牛车徐徐驰出。悲声隐隐传至城内。

清晨的铸剑院落,已经被捆绑起来的工匠们跪在棚厅之下,残裂的鼎炉废墟上还冒着不灭的青烟。聂冶乌黑的脸上露出万念俱灰的神色,他望着周围的工匠们,眼里溢出绝望的泪水。大家都黯然地垂着头。

押解他们的军士们个个如同凶神恶煞,火热的铸剑炉正在渐渐冷却,那种火焰冲腾的场面化做了灰烬,众工匠中不时地发出悲切的饮泣声,他们已经明白眼前只有死路一条了。

此时的韩王内宫已是晨光初照的时刻,韩王在侍女的伺侯下,穿上了绣着祥兽的华丽冕服。一柄表银色的长剑就摆放在案几上面。

韩王漫不经心地:听说叔父已经试过了剑?

候在垂帘之外的侠累:剑已试过,臣以为此剑不让勾践的龙泉之利,断金如泥,天下无二。只是聂冶不能再铸第二个可以此剑争锋的宝剑了。聂冶原本是魏国轵城井里人氏,一旦回到魏国,必然会泄露铸剑的方法。

韩王警觉地:那,如何发落这个剑师呢?

侠累:他们延误了正剑工期,论罪必死。

韩王犹有不舍:刖之下狱吧,也许,韩国还有用着此人的地方呢。

侠累目带凶光:此人不死,齐魏两国必生此等神品。上回齐国使臣不是曾向大王索要过此人吗?

韩王有些担心:哦,是这样呵。他们为什么偏向寡人要心肝宝贝呢?转而愤然地:不能给他们!坚决不可以。

侠累脸上掠过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笑意:圣君之道,就在于不能授天下人利器。天下治理,不能让老百姓明白太多的世间道理。

韩王好像把一切都忘了,说:烦叔父替寡人祭告神灵吧。

侠累:那就好,臣自会发送聂剑师他们。

韩王似有犹疑,但又不知该怎么办。他用手试了试剑锋:难道,这就是世间的绝品了?可惜啊!

侠累:只有天下绝此之术,此剑才会成为真正的神品。

黄昏古道边,一路逃亡一夜加一天的聂氏一家,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了。

携女抱子的聂母对牛车夫说:您先回城吧,我可以带着这一对儿女上路了。

牛车夫:不用急,等韩王有心思找夫人和公子小姐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到韩国的边城了。夫人只管放心。

聂母一边哺乳着怀中的婴儿,一边奇怪地:这孩子,几天没有哭一声,好像知道这世间的一切似的。

聂莹抱着母亲的胳膊,望着吃奶的弟弟说:弟弟一哭,我们会都没命是吗娘娘?

聂母一把揽住女儿:莹儿,你们姐弟都是懂事的,是不想让娘死。说着,哽咽出声。

聂莹也不禁哭了起来。

聂母收泪问:莹儿,你哭什么?

聂莹:我哭爹爹,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走。

聂母一把揽住了女儿。

废铸炉前的火早就冷却了,军士们已经奉命用干柴把废炉拱起了一个柴塔,积薪而起的铸剑院落内透着令人恐怖的杀机。

士兵们杀气腾腾地守着像猪羊一样被捆绑的工匠们。

侠累携带荷带兵器的兵丁推门走进大院。

他的脸上透着铁青的冷漠。他走到聂冶面前,转过身,说:聂剑师,今日是十天为限的最后一天,金汤崩裂,神剑难以再造,你可知君王之命的峻法厉刑?

聂冶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惧色,他从容地说:大夫所言极是,只是,铸剑是聂冶一个之过,与火工和煅造师们实在没有一点干涉。让我一人受死,聂冶情愿身焚炉火,只求大夫告之韩王一定要赦免他们,以后的韩国还是有护城的兵器,没有他们也不行。

侠累冷笑,别人的事你不用管了。

说罢挥了一下手,士卒们燃起了架起的薪柴。

火势骤然腾起,众工匠无不骇然失色。

几个武士把捆绑极严的聂冶拎起,投向火中。

众人悲声大起:聂剑师!苍天啊!

侠累又一挥手。

其他武士一簇而上,把工匠们一一投入火中。

院内的火光中和人群中,一片凄厉呼叫和悲号。

从火架上滚出的工匠被持械的士兵剌死,再度投回火中。隔着熊熊火光的聂冶大叫一声:侠累奸贼,韩国真不需要铸剑师了吗?你太阴毒了,韩国人早晚也不会放过你!

武士们用长戟向火光中的人们剌杀着,不许他们滚身脱离火丛。

侠累眉头促起,令身边一个:快带人搜捕聂冶家里人,一个也不许放过!

他仰首大笑,他的笑声也火中的悲鸣交织在一起。

一队兵士纵骑追赶而过,黄尘蔽日。

行动迟缓的牛车骤然停了下来,牛车夫回身对聂母说:夫人,我能听到后面追赶的马蹄声,他们离我们只有二十里了。

聂母: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母子?

牛车夫思忖道:有追兵就说明聂剑师已经韩王所害,他们不等我们进入齐国就会把我们追上。你带两个孩子从那片树林穿过,那面有个丘闾村,你们绕过它,就到了齐国。追兵是不敢进入齐国界的。

聂母担忧地:你怎么办?

牛车夫一笑:我不会有事的。你们快走吧,不然来不及。

聂母只得抱儿携女下了车,她要跪拜谢恩,牛夫竟不拦她,只对跪下的聂母施一礼:剑师曾与小人知已相交,现在是小人报答聂剑师的时候了。

他说着,把聂氏一门扶过了土堰,指着一片烟树茫茫的树林说:快逃,不要回头了。

聂母只能跌跌连背带扛,唤着女儿向远处走去。

牛车夫急忙移开了牛车。

太阳明显偏西了。

牛车夫让追来的兵卒们堵在了路上,领兵头领舞剑示意兵丁上车搜查。

车上空空如也。领队的车头狰狞地:车夫,你把剑师的妻儿带到哪里?

牛车夫面无惧色:把她们送到了齐国境内。

兵头:通敌为谍,你可知国法峻厉?

牛车夫:剑师误了铸剑期限有罪,他的妻儿又有何罪?

兵头哈哈狂笑:老子是领赏金的,她们跑了你顶吧,挥剑砍下了牛车失的头。

牛车夫的残躯一下就跌翻了。

兵头一把拎着那个头颅,一面策马转头,说:你们把他的牛车牵回阳翟换酒吧,我先用这棵人头回城禀报上官领赏。

说着,带着几个兵丁策马疾行。

留下的两个兵丁无奈地牵着牛鼻驱赶。

谁知老牛嗅着主人的无头尸体不肯走。

两个兵卒用戟敲打老牛,牛急,一下蹿进深沟。

两个兵丁面面相觑,一个说:抓不到人,赏没了,回去得受罚,没准跟他一样掉脑袋啊。

一个说:逃吧?咱们也到齐国?

另一个说:我们这一身打扮,得让齐人杀掉假报军功,我们不能这么走。说着,他解入死尸外衣:我们扔掉自己的衣服不就行了。

说着,二人解衣换服,一上一下,去掉兵服弃掉兵器,沿路策马逃逸。

两个逃兵骑上马背,策马而走。

一个兵对另一个兵说:咱们哪儿当兵不吃粮,

另一人附和:对呀,可是,去哪儿好呢?咱们还是去鲁国吧,卖马换酒喝。哪儿当兵都一样。

说着,他们大笑起来。

嘻笑声渐没。

隐在丛林高外的聂母不禁哭出声来,她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想悲声引来灾祸。

聂政见他们走远,放下怀里的婴儿,对聂莹说:莹儿,你看着弟弟,阿娘得把恩人藏起来。

聂母跑下坡地,把牛车夫的尸体拖进了草丛中。

老牛泪眼麻花地瞅着眼前的一切。

    逃了性命的聂氏一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傍晚下的齐国边城,一切都显得苍凉,而尘土气息在这个荒凉的城池内显得格外浓厚。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拖着女儿,伴着一拐一瘸牛车慢慢行走。

市井上,行人渐少,一些临街的客店已经初燃上了灯火。

聂母牵着女儿,抱着儿子沿街行走,她的身后跟着那辆牛车,老牛一条腿折了,老牛可怜地一拐一拐地踽行,聂母不时地向路人讨要食物。

人和牛都显得又饥又渴,聂母和女儿的嘴唇起了干皮。

一个齐国青年男子在聂母乞讨的目光中停下了脚步:你不是我们齐国人吧?你是从韩国逃来的?

聂母泪光盈盈,我是魏国人,在韩国遭了难,求先生给孩子一口饭吃,他快饿死了。

那个青年男子叹了口气,送她一枚刀币,口气怜悯地:你的口音不是魏国人,其实你们韩国人流亡到我们边城的人很多。你不如到我家洗洗补补,我可以让你们不致冻饿而死。嗯,这个牛车归我吧,我用一间土房置换你们安身吧。

聂母感激下跪。

聂莹怯生生的躲藏在母亲的身后,向那个青年偷看。

青年男子拉起了聂母:这的年头活命不易,先保命吧。

聂氏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所。这里距边境不远,卫戍的兵丁们的衣服需要有妇女帮着洗,这是一个自古就有了的一个职业。

聂母在天井边捣衣。向阳的干草堆连,聂莹陪着包在衣裹里的聂政玩。她不知从哪里摸到一个蟋蟀,在聂政黑乌乌的眼前晃动:弟弟,你什么时候能像它那样能说话呢?

聂政裂着小嘴叽叽地笑,一脸灿烂。

那个青年主人有些不怀好意地在暗外打量着聂家三母子。

一个仆从附耳说些什么。

青年主人不住地笑着。

韩国都城兵马司虎贲堂内,正在坐堂督办查到聂家人的侠累似乎守了一夜。到了早晨,一身露水的兵头提着人头进堂禀报:回大夫的话,聂冶的老婆和孩子跑到了齐国,我们捉到了他的家人,这是人头。

正在焦灼等待消息的侠累大怒:我要这个没用的人头干什么?我要的是聂冶那一双儿女,你误我大事!来人,拉下去砍掉!

说完,兵头就让四个扑上的兵弁摁倒并拖出。

那个兵头满面惊恐:我不领赏,放了我吧。哭喊着被拖远了。

侠累侠怒未消,一脚把厚重的台案踹翻在地,几个兵丁诚惶诚恐地连忙又扶起台案。

远处传来兵头凄厉的叫冤声:大人,我冤啊!大人!饶了我吧!

叫声嘎然而止。

堂内一片萧煞的静默。

荒野间,荒野的草木迅速地枯了又荣了;荣了又枯了。一片山花如海泛起,野性而寂寞。

齐国边城一家酒肆的招幌,迎风而舞,酒肆的窗牖和大门全部洞开着,从外可见草席沾泥的小舍间,众人席地而坐,喧哗之声充盈人耳。

厅堂间的客人们推杯换盏。显然,这家酒肆内生意十分隆兴。

化妆成客商的两个逃兵倚窗外窥,他们喝着黑了陶杯觥中的黄酒。

悄悄地坐在他们身边又有两黑衣人,他们冷冷地打量着那两个逃兵。高个黑衣人:你们不是鲁国人吗?两个逃兵一惊,目露惊恐:两位大人是?

低个黑衣人微微一笑:商人。

两个逃兵会意一笑:我们也是。

矮个子黑衣人:你们从前是韩国的城门守卒吧?

一个逃兵说:我们是鲁国人,你看错了,你是秦国人氏吧?我见过你。

四个人相视一笑。

高个子黑衣人:各为其主。二位,你们知道韩国宫内又发生了什么事?

逃兵笑咪咪地摸出一件如同摊戏人物的金器,说:那得用它换。

高个子黑衣人冷冷地:好说。你先说吧。

逃兵四处打量一下:换个僻静地方吧,我今天见到了十国的人色了。韩国这是怎么了?

高个黑衣人:少说废话,我们要真信儿。

逃兵小声地:现在的韩国说话算话的人是侠累,他已经掌管了兵司。韩国把废城让给了齐国。韩国边城四个城池不敢驻兵。没准哪天就让齐国人又占了。

高个黑衣人:韩齐卫戍的兵丁好像也不多吧?

逃兵:只有五万兵了,给点金骒子吧。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齐国边城聂母住处,三岁的聂政和六岁的姐姐在炕上玩耍。

聂母正在窗外的院内晾衣物,一个院子晾得满满的。

改换了服饰,有些鬼鬼崇崇的院子主人(青年男子)遛了进来,他对聂母笑着说:聂姐姐,你想好了没有?

聂母正色,放下衣物,郑重说道:聂氏一门没有再嫁之妇,也没有二婚之男。先生是看错了人。

那人悻然:我也是为你好呵,做我的妾婢,就可以入齐国籍册,您没看到流亡到他乡的人有几个能植根异国的呢?您一定要三思再回话。

聂母漠然:不用想,除非死。

青年男主人:再给你几天想吧,你们总不会在这里等着饿死吧。说罢拂袖而走。

聂母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依然忙着手中的活汁。聂莹一边向灶内扔柴,一边对坐在炕上舞着小木条的聂政说:弟弟不要到床边。

两岁多的聂政笑着对聂莹:姐姐,抱我下来,我要跟你一起烧水。

    家里的事做完了,聂母就得到河边洗衣。齐国的边城显得有些荒凉,城内河水倒显得十分清澈。这里聚着一些杵衣的妇人们,她们浆洗的,好像大多是褐色的麻衣军服。

捣衣的妇人们各自据石锤衣。一个老妪:你们听说过韩王杀死铸剑名师的事吗?听说,投火的有十几个人呢。

妇人人一片惊叹:韩国人真不要脸!

老妪:韩国太乱了,杀人如斩麻似的,向外跑的人越来越多。

一个上游饮牛的长者一边饮牛,一边垂钓。他似乎也在听着妇人们的闲聊。

几个妇人叽喳地:听说那个铸剑师被填进铸剑炉里了,才造的韩王剑。

老妪:一把剑能有什么用?

一妇人说:听说他妻女都跑到咱们齐国了。

一个年轻妇人:别说了,人家来了,她就是韩国人。

老妪:这样的人跑到齐国的太多了。

说话间,抱着衣盆浣衣的聂母从花径小道走来,她显然听到了大家的议论,只是她面无表情,让人没法猜测她内心的感情。她好像没有注意大家的存在,找了一个与大家贴近的石板前蹲下,利落的开始浆洗衣物。大家都不出声了。一片捶衣声。

日换成了月。

天色黑了下来。

捶衣声伴着蛙声响河岸。到了夜间,已经忙碌一天的聂母才回到家里,这时,一对儿女已经入睡,他们闻听到母亲回家的脚步,不禁向母亲身边拥来。一儿一女各自依着母亲一侧,继续悄然入睡。聂母突然睁开了眼睛,望着茅草铺成的屋顶发呆。聂莹蠕动了一下。聂母问:莹儿,你还没有睡?

聂莹:娘娘,你为什么不睡?

聂母:哦,女儿呀,我想带你和弟弟回姥姥家。

聂莹兴奋地:姥姥家在哪儿?

聂母:在积井里。那儿,也是你和弟弟的老家,你爹爹就是从哪儿出来的。

聂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娘娘,我爹爹是谁?我要爹爹。

聂母一把揽住聂政:政儿睡吧,不要问了,你们太小。

聂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些湿湿的,聂母轻轻地为他抹了一下眼泪:政儿,不要怕,有阿娘你怕什么?阿娘不会让你们姐弟受人欺负的,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

聂政:明天我和阿娘、阿姐要去姥姥家?

聂母:阿娘洗了三年衣裳,会为你们置换一个牛车带你们上路。

聂政懂事地:阿娘,政儿听您的话。

换了一套牛车的聂家三口穿过无人守看的韩齐两国的边境。

一身男人装扮的聂母回头对牛车棚舱内的儿女说:你们可以睡一会儿。韩国剑师聂冶逃亡三年的妻子和儿女,再度途经韩国时,人世间的变化好象并不太大。

聂母带着一双儿女在漠芜的田野间看到许多扶老携幼的男女,漫无边际地向国门之外流动。聂母拦住一位柱杖的鹤发老翁问:阿爷,这些人为什么要离开韩国呢?

他们一边同行,一边说话。

老翁:民不堪赋税,不能不逃啊。

聂母有些奇怪:韩国多少年不打仗了,还要那么高的赋税干什么?

鹤翁:高楼满城呵,上卿和大夫们一家比一个阔,韩国的童子们都会唱,我跟我学学:

连阶三十里,王城仙人家;椒房熏万户,阿房谁比它。

公侯日夜醉,郊外无椒谷,兵卒思故里,苍黎哀声苦。

聂母:哦,这种歌谣官家不禁吗?

老翁:谁敢明着唱呢,都是流传乡野的调儿。

聂母:韩国还是从前的韩国啊。

鹤翁:你一个妇人,怎么要到韩国?

聂母轻声叹息:韩国也是我离开三年的家呵。

鹤翁:哦,那你一定听说过一个名叫聂冶的人。

聂母一惊,连忙掩饰说:没听说过。

说罢连忙把脸转向一边。

老翁:你们要到韩国都城吗?

聂母:哦,是看一个亲戚,住不久的。

历经千难万苦,聂氏一门终于又回来了。韩国都城铸剑院落外,聂母引着牛车走近了这个院子,她小声地对聂莹和聂政说:阿娘要带你们看一个地方,你们谁也不许说,可一定要记在心上。永远也不能忘。

聂莹和聂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车,停在了铸剑炉院外。

聂母牵着一对儿女向破败的荒院内望去。

这个院子显然已经荒凉很久,院内老鸦啼叫,落叶盈目,一眼望去尽凄凉。聂母推开了虚掩的坏门,带着一对小儿女默默的从一个积堆起的砖坯废丘上向院内望去。

聂母附在一对儿女耳边,小声说:孩子们,你们一定要记住个地方,以后,你们常来这里看看这个院子。

聂莹:阿娘,这是我们从前的家?

聂母断然:不是。可它跟咱们从前的家连在一起。

聂政疑惑地伏在一棵荆木树段上,向那里望去。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深秋的水。

聂母一把抱起了聂政,说他们姐弟说:我们要看看从前的家了,你们谁也不许说话,记住了。

聂莹和聂政点头。

聂母:莹儿,阿娘选把你们藏在驿馆内,过一会儿就去接你们。今天,我们得到从前的家看看。

乘着夜色降临,聂母把牛车停要街口,自己先走到了那个小院的门口,她轻叩门扉,院内无声。

这里从街巷走出两个布衣青年人,他们一胖一瘦,但都显得十分干练,俩人彼此递了一个眼神,结伙走到了聂母的身后,问:这位阿姐跟这户人家认识?他们瞧出束男装的聂母是个妇人。

聂母警觉地摇头:不,不认识。

瘦脸年轻人问:你不认识?怎么会找到这户人家叫门?你是聂家人吧?他阴险地笑着说。

聂母:我是齐国人,要到魏国才路过翟阳,想找处闲屋借宿。

胖脸冷眼打量着聂母,突然说:我认识你,你是聂冶的妻子,三年前,你就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聂母处惊不乱,装做听不懂:你是这家主人吗?租我住一夜吧。我会给你酬报。

胖脸继续追问:你有一对儿女,给你开城门和接生的女人你还记得?

聂母微微一惊。

胖脸继续进逼:他们为你,都已经被杀了,你不想他们?

聂母掩饰震惊:我是奉齐侯的重托想找这户人家的,你们如果知道她们下落我会重金酬谢,我找不到了,还要找你们当国的宰相查问此人。齐国公非常想找一个会铸剑的人。

说着,她从容地解开幞头,把头发打成了髻。两个暗哨彼此看了一眼,目光有有犹疑,也有惊恐。

聂母:请你们带我见你们宰辅吧。

两个暗哨吱吱唔唔:我们也不是公门中人,跟你一样,是路过。

说着借故走开。聂母径直走向府庭,护卫兵士以戟隔开,问:你要找谁?

聂母灿然一笑:我是齐国使臣随从,想上门讨茶喝。

兵丁哂然,放下了长戟:看你装束也是齐国人,一个妇人也随使游走列国?

聂母周旋:侠累将军进宫还没有回来?我想等他一会儿。

兵丁:哦,夫人,您留话给侠累大夫就行了,您最好先回铎馆。

聂母抽身回望,两个暗哨早已没有了踪影。聂母抽身下阶并不答话。

兵丁们都有些莫名其妙。

聂母从街口牵了牛车,向驿馆走去。到了驿馆门口,她下了车,吩咐驿馆下人照顾她的牛和车,径自回到客房。躲在客房内的聂莹和聂政一下扑进母亲怀抱。

聂母在驿馆中拜见了齐使:大人,小妇人是齐国边城人氏,想回魏国探亲,愿大人能赠我出关牒牌。

齐国使者还是那个相貌丑陋的汉子,他衣着不整,形象放浪。齐使对聂母说:你是哪国人不重要,但你们在齐国住过,而且已经自称是齐国人了,那么,本使就对你们有保护的义务,我给你赍发一个通关度牒,韩国人为难你,就是为难齐国,我正愁没理由上他们韩国王宫呢。说着,他从腰际摘下牒牌,送与聂母。

聂母感激地:谢谢使节大人。

齐使:你是不是昨夜受韩国人的盘查了?

聂母:是的,小妇人只是对韩国人的事好奇一些,就去看了他们的铸剑炉。

齐使一笑:没关系,他们昨天在剑师聂冶旧宅盘问齐国人氏事宜,我得找他们韩王说话。嘿嘿。韩国君臣是不敢与大齐寻衅闹事的,一旦引起战事,齐国的十万勇士就可开辟边城,占据韩国西南长线。

聂母:哦,使节大人,我本是浣衣村妇,但愿不由我来引起两国争执。

使节哈哈大笑:你对韩国没有私怨?我已疑你是聂夫人。

聂母一惊,忙低头:不知大人据何而言?

使节满脸肃然:你现在就说你是聂夫人,韩国也不敢把你如何?除非他们真的铁了心肠要跟齐国人过不去。当然,你也不可能是聂夫人啊,本使在韩国习惯了无事生非。

聂母有些惶悚:妾家与韩国君侯确实曾有私怨,夫君早已亡故,是为齐国战死的,如果他活着也不愿看到荆妇在此私怨公结,连累他的儿女。

使节对聂母另眼相看:夫人回魏国去吧,这里原本就没有你的事。如有什么麻烦,只管说与本使。

聂母向齐使拜别。

融金浴血般的夕阳下,离开都城的聂氏一家,向远方行车。

聂母对车上的两个孩子说:莹儿,政儿,我们要回轵城了,你们姐弟在韩国的国都看到了什么,一定要记住,那里曾是我们的家,让人离的家破人亡才不得不离开。

莹儿:阿娘,我爹爹还在韩国的都城吗?爹爹为什么不来见我们?

政儿:阿娘,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把我爹爹找回来。

聂母的眼角溢出泪花。

   第二回

 聂氏轵城寻旧宅  屠城将军受侠剌

韩邑轵城这四个字镶在城门方额之内。城内人流如水,城外野气四溢。意外的是城头插着大魏的旗帜。有车入城,车上人问守门兵卒:韩国的城池怎么换魏国军队把守?

兵卒答:两国交换了城市,现在这里属魏国了。

车上人一声叹息:什么时候能换回去啊——!

从城头向城外望去,上古时代的城邦形式让人有如梦如幻之感:简洁的形态、粗犷的建筑。城之外,荒凉而野性。

一具小牛车走向城内。

城街内,陶坊、酒肆、农商兵吏、闲人游人、男女老幼、穷富之人及车骑络驿不绝。

女扮男装,牵着牛车上的聂母出现在街头之上,牛车上的一对儿女好奇地从车棚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聂母回头对一双儿女说:莹儿、政儿,这里就是你们的故里了。出了这个城,有个名叫井里的地方,就是你们爹爹从小长大的地方。

聂政和聂莹:井里?

聂母:对,记住,井里。

聂政和聂莹:井里!

聂母牵着牛车从轵城穿行而过,出了城门向这里走来。

聂家三口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荒芜的野外,这里丽日当头,野外色彩斑,透着嗅不到的花香味道。这是一个朦胧而娇嫩的初春时节。

城外也有结庐而居的散落荒民。

笨拙的房舍,零落远近地簇成城外之城,一个没有城墙的,用围墙和高大房舍连接起来的镇邑。

牛车停了下来。

荒野之间,一树高大的荒树离土道不太远。

聂母把一套旧衣置入一瓮中,又从车上抱下一块砖制的小碑,把它放在了一边。她开始用一个小铲挖土坑。

她挖着土坑,对一对儿女说:孩子们下来吧!来,咱们一起给你们爹爹添衣。

聂母把一个不大的陶瓮置入泥土之中。

她捧着松软的黄土,一时百感交集。

聂政和聂莹也捧起了泥土。他们一起用手把往坑里填土。

一个圆圆的坟茔很快就起来了。

坟茔的旁边,聂母把砖碑置在黄冢之前:上面刻篆体碑字:轵城井里聂氏冶剑师之位。

聂母放好草香和馔品,叩首道:夫君看到了吧,我已经将两个孩子养成了人,你不用牵挂了。

说着,聂母牵着聂莹和聂政,一边一个跪在自己身边。

聂母继续说:韩侯冤杀丈夫,此时我惟有告祭神鬼。夫君,我虽然弱为女身,但丈夫弥天的沉冤我没有一天忘记。冤名有主,负债偿还,天地之间早晚会有人给丈夫发泄愤怨的。你不用着急,再等等吧,等你的儿子一天天长大。

她把聂政拉到前面说:政儿,阿娘和阿姐都是女流,无力为你爹爹做什么,以后阿娘和你阿姐有什么事都得靠你了。

聂政泪眼朦胧地:政儿听阿娘的。

聂母抹着眼泪,欣慰地:政儿,你说要把爹爹找回来,现在,你爹爹就在这儿,咱们把他的衣衫埋在地下,他就会随时回来换衣。等你长大了,要记着给你爹爹报仇。

聂政懵懂地跪在坟前,一边叩首一边说:爹爹,政儿不要你在这儿换衣,你不认得咱家的路,我领着你回家。

聂莹懂事地饮泣起来。

聂母悲从胸生,不禁也号啕地抱住了女儿。

聂政没有哭,他手中抓着了一个蟋蟀,放在泥土里,口中喃喃:会说话的虫子,你陪我爹爹说话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穿衣,你先说给我听。

牛车停在旷野之间,牛儿在一边悠闲地吃草。

这里没有城墙,只有一座气势不凡,天然聚起的士人和商农合居的城外城。它像一个只有尊严而没有任何防范的族群部落。

井里,地界碑标识边,聂母的牛车驰过。牛车向这个村镇内走去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牛车穿过荒凉的街内土路,一摇一晃地穿行着,街内衣着简拙的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们的牛车终于在一户闲房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所没有墙的院子,房屋之外,错落地四邻。

聂母抱下了聂政,牵着聂莹,说:进家了,这就是我们从前的家。以后,阿娘在这里为戍卫轵城的兵丁们洗衣,还要教你们识字,等你们一天天长大。

两个孩子满足地点着头。

在城门不远处的轵城兵备外,军士们向浣衣妇们发放着污衣。

那些颜色一样的葛布衣笨拙而脏乱。

取衣的妇人们,有的用盆取,有的用小车拉。

突然,大街上涌出了许多伤残的兵卒,他们浑身血污,有的受了伤残,这一队伤兵一路骂骂咧咧:杀!还得去跟他们拼杀。

一定要荡平他们的城池!

纷乱之间,取衣的妇人们惊慌地迅速离开。

聂家院内井边,水,快溢到了井口。聂家守着井口取出了车内的污衣。

院内的盆桶之内,还有一些是洗好的衣物。聂母泡上污衣,开始取净衣搭晾在院内。

聂母晾完浣洗的衣裳,把聂政和聂莹叫在身边:孩子们,这里要打仗了,我们还得走。来,阿娘先教你们认几个字。

娘仨伏在院内的空地上,以树枝代笔,以黄土为书简,在地上写字:

她画了一个圆,中间点了一点,问:你们姐弟说,这像什么?

聂莹:像一朵花儿,刚张开的花儿。

聂政:像牛的眼睛,看着我哩。

聂母指着天上的太阳,说:你们知道太阳了吧?天黑为夜,太亮为日。为什么天亮是日呢?因为,每一次太阳出来了就是天亮了,一天就从太阳出来就开始了。日子就是这么从洪荒年间一天天走过来了。

聂莹:花儿是太阳的什么人?

聂母:花儿是太阳的女儿。她长得像太阳一样的圆。所以,这个字就是日。太阳出来了,一个日子就开始了。日,就是这样写的。花儿,就是这样写的。莹儿,你写写花这个字。你看它,像不像张开花瓣迎着太阳开呀?

聂莹一边划一边说:像!

聂母:政儿,你也写写。

聂政笨拙地在地上划圈儿,可怎么也画不圆。他总有不太规则的圆圈中间点着点儿,十分用力。

聂母又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又在中间划上水云纹。

聂母:这是月。太阳管白天的事,月管夜里的事。你们再划一个让娘看。

小姐弟各自吃力地在地上划着。

姐弟嘴里叫着:日,月;月,日。花儿。

魏赵碑石两侧,各自打着旗号的军队虎视眈眈。他们旗纂遮日,戟剑如林。

古沙场上一片战前的萧杀之气。

对峙的两军突然蠕动起来,各自迎向对方。

两国军队对阵厮杀,各种战车和牙旗交错往来,遮天盖日。

一条穿行青色山谷间的河流由青碧变成了红色,夕阳下了。

两国交战的土兵奋战犹酣,各不相让。

戟剑磕碰,杀声喑哑而沉闷。

远处,一声如呜如咽的箜篌乐音穿流而过,不知是山里的寂寞还是漠视山外的战争,这让人更加感到古沙场的血腥味道。那种无奈和忧郁的乐曲淡化。

死尸横野的战争随着夜色的沉沦而隐去。

身着玄青服冕的赵国国君,大约在十七、八岁上下。他在接受魏国使节晋献的图史和书简。魏国使者献上礼品后退立一侧,等待赵国国君发话。

赵王不知为什么突然大怒,他推案拨剑,厉声呵斥:魏国人欺人太甚,难道赵军八万勇士血洒太阴之水,是白流的?把他们全部拿下!

随着一声喝令,赵王的禁军立即把随行的魏使护军全部缴了械。魏使高声大骂:你们赵王毫无信誉,胆敢擒杀专使,你不怕引起列国公愤,举兵荡平邯郸?

赵王挥剑劈案,传令:把他们全部囚进地牢,等我亲自统兵督战阴水。

赵国的宰相在一边悄声劝解:大王息怒,不如先把他们关进瓮城之内,传令赵军乘魏国不备,一鼓荡平东南十城,稳固疆界。这些猪狗不如战后,交给魏王杀之为妥。

赵王怒:把他们先拖下打二十棍再关起来!

已经派出重兵把守的轵城魏军开始巡逻城防,城圯也在连夜抢筑。火炬透着战争的残酷气息。女扮男装的聂母携儿女,牵牛车想避战火于城外,被魏军守城兵丁拦住,一个兵头策马过来问:你是何人?为什么连夜出城?

聂母取出齐国牒度关牌,上前解释。

聂母:军爷,我受大齐国敕命回魏国祭拜先人,复牒时限已经迫近,如果小人不连夜离开轵城,一但赵魏战事开启,小人一家如何离得开轵城呢?请军爷为我们开门放行。

军官不耐烦地:战端一起,非我即敌,你连夜想离开魏国,还要穿行赵国,既使我不抓你,赵国人也不会放过你们。来人,把他们连人带车一起关进地牢。

说话间,扑上前的魏军动手捆绑起聂母,躲在车内的聂莹吓得哭叫起来,聂政蹒跚下车抱着了母亲的腿,他想帮母亲解开绳索,只是力气太小。

动乱中,没有人注意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们母子一块被塞进了牛车,几个士卒牵着牛,把他们送走了。

轵城一片混乱。

黑压压的人们被硬塞了地狱,聂母拼着命,想从绳下伸手牵住聂政和聂莹,费了半天劲,刚抓住,娘儿仨又不时让人冲开,人前又把她们挤到一块儿,不时汇在一起。

聂政拼命地抱着母亲的腿,还不时地叫着:姐姐!姐姐快来!

仨人被挤到了黑洞洞的一个角落。

这里的人们个个惊恐,在黑暗中闪着惧悚的眼睛。

一个跟聂政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也挤到了聂母的腰下,她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问聂政:你是谁呀?

聂政认真地:我是政儿,你呢?

女孩:我是青儿。

聂政:你也是跟你阿娘一起来的?

女孩:还有我爹爹。

他们正在说话,一双手从人缝中挤进来,把女孩抱走了。女孩与聂政四目凝视,她的目光天真而清亮。

黑压压的赵军兵临城下,领兵的将军挥麾指向城上,传令官大喊:魏国守将听令,你们有种就出来与我一决死战,不要据城抵抗,赵军数十万铁骑就是你们眼前,一但城破,你们会连累一城老幼孺妇。屠城无赦!

赵军喊话未止,乱箭射来。赵军只得引马退下。

两军对峙片刻,突然万火簇起。赵军顶着草席和木板,抬着树桩和云梯,四面向轵城扑来。

城下很快积起了人马的一层乱尸。

但四楼之角,很快又爬了一批赵军,如水涌进的赵军引火烧房,见人就杀。

城门洞开。

胜利的铁骑簇拥着领军的将军向城内涌入。

火光把骄横的将领的面孔映得通红,他挥剑下令:一个不留,杀光全城男女!

被关押的人们突然不见到守卫牢狱的兵丁,他们试着打开通向上方的关口,发现已经被乱石堵死。关在牢中的男女老幼,哭叫声响成一片。

聂母已经解开了绳索,紧紧拥着一双儿女低声说:你们谁也不许吱声,听到没有?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许说话。

聂政伏在母亲的腰际之间,对聂莹说:姐姐,你不要怕。

聂莹已经没有了眼泪,她抓住了弟弟的手,说:弟弟,姐姐不怕。

    清晨的阳光好像并不知道夜时发生了什么,光亮亮的太阳好像要把一个被毁灭的城市清晰地刻在了它的记忆深处。

这个城市没有了一丝人间气息。房颓,人亡,听不到任何声响。

被杀死的狗和人一起横在街头。

遥远处,逶迤而去的赵军拖着一路的风尘向另一个城市开拨而去。

从地牢走出的人们吓傻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一座昨夜还人声喧哗的城市,一下子变成了一座死城。

人间烟火的城市与毁灭的城市形成叠透式的,对比强烈的转变。

有的人吓疯了,狂乱地四处乱跑。

聂母和一双女几乎是最后走出的地牢,她们也被眼前的景像骇住了。

聂莹再次被吓哭:娘娘,我们去哪儿呢?哪儿是我们的家呀?

聂母从烧塌的房子里找了些食物,领着儿女迈过如山的死尸向城外跌爬而去。

聂政好奇地问姐姐:这些人为什么躺着不动?他们睡着了?聂莹惊吓得直摇头,说不出话来。

魏国终于向赵国妥协了。魏国新派的使者战战惊惊,向长长的赵军士兵刀剑下放开的长路,蛇迤而行。

禅台上,威仪的赵王危坐仪兵围护的平台中央,他虎视着亦步亦趋的魏使。

魏使在十丈之地外,跪下:魏国使节承奉魏王敕令,前来献上魏国君王交好赵国君王的书信。请大王示下。

赵王令人把书简和图册放在书案之上,面带喜色,而且越看越兴奋。赵王说:赵魏交好多年,魏王受小人蒙蔽教竣,才迫使赵国不得不兵动阴水和魏国十城,这个轵城也是魏国抢夺韩国的,这次还给韩王就是。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朋友,也是敌人,更是谁也离不开谁的邻居。

魏使幽怨地说:大王,您的先锋将帅引军屠城,横尸充室,鸡犬不闻百里,赵国的军队实在有些过份了。请大王严令管制。

赵王沉吟:交兵之下,残杀过份在所难免。这也不是寡人的本意。如果不是你们围拱邯郸之南,为寡人看守门户,秦楚齐三个虎狼之国,早就把赵国撕吃了。魏王愿和,寡人何尝愿与魏国人动武呢?愿你们魏王懂我赵国的敦美之意。

魏使:魏赵两国应尽快和好罢兵,兵众和苍黎才会免受其苦。

赵王:我们打吧,打完再和。只要你们真的和好之意,寡人还会与你们宗室联姻子女,让我们成为亲戚。

黄金和布帛,美女和美酒从赵国君王面前一一过目而行。

赵王夺过案上杯盏,一饮而尽,纵情大笑。

魏国使臣表情极复杂地低下了头。

韩国边城几乎是一个自治的小城,也几乎看不到守兵,各种服饰的流民四处可见。母子仨人也不知是怎么走了几百里,到了韩国的这个无名小城之内。

聂母和一双儿女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这里捱了过来。

聂莹头发枯干,满脸污迹,好久没有被母亲梳洗过了。聂政更是脏污不像样子,聂母疲惫地带一双儿女投进了一家小店。

聂母带着一双儿女进了店家后院,找了一个硕大的木盆,开始为两个孩子一起梳洗。

聂莹:娘,我们洗净了,就不走了?

聂母:女儿,我们不走了。

聂莹:我们在这里住多久?

聂母:只要这里不打仗,我们就住到你和弟弟都长大。

聂莹:阿娘,我们住在哪儿?

聂母:我们就就在这儿,阿娘会给你们姐弟找一个家的。

聂政插了一句:娘,这里不杀人吗?他对轵城屠城的事印象太深了。

聂母看一眼四周,一边给儿子洗脸,一边悄声说:政儿呀,杀人的事,你记在心里,跟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聂政:怎么才能记在心里?

聂母:不说话,心里想想,就记在了心里了,你记住了?

聂政一边玩水一边回答:好的,我不说了。

由于战乱叠起,流民四散,城内有不少房子已经没有了主人。聂母洗衣,修房的身影;一对儿女俯地写字的身影。院内不仅有晾的衣衫,还有种植的蔬菜,圈养的土鸡。一只奶羊卧在院内吃着筐内的青草。

院内的小树初长而成,显得青萃而篷勃。

聂母:娘给你们讲周易,这是个天地不变的数理,阴阳相冲,天地相济,世间万物彼此消长彼此相容,犹如神设鬼造。

这个字念乾。是天象,犹如一个家有父亲;这个字念坤,是地象,犹如母亲的给儿女脂血。

乾。

坤。

天大地大,惟此开端。

有了天地,万物衍生。

聂政和聂莹在地上用木棍划写着。

    一天早上。边城市井授字坛上,一个形容枯槁的布衣老头开坛授字。他席地而坐,身后有香案和铜鼎。他的面前有年龄参差不齐的启蒙弟子。他们先与先生施礼后,把腊肉或布帛放在香案之上。老人颔首后,他们各领一卷书简,自带坐席铺下,打开书简,席地而坐。

围观的人都显得恭敬异常。

聂母从城内河边走来,远远看到周观的人,也走了过来。

她夹着盆认真打量老者。老者半合昏目,待学生有七、八个时,他缓缓开口。

老者:洪荒开世,万物相竟,人者,天设神授。字者,教化启蒙,礼者,冶炼灵性。天地是人授之神异之类物,非礼仪不能拘束,非文字不能传承父母君亲之缒记,非天地,不能收容君亲。

说文者,思故也。周公推演易,是象史也。

说礼者,文王之法,推礼而有城郭,而有房舍,而有父母子女。

聂母放下木盆,跪在老者一侧。

老者一惊,起身施礼:夫人必有见教,请说之。

聂母:我家有一个儿子,贫妇一心想让他师法古礼,见学当代圣贤,贫妇愿代子求师于先生门下。

老者收礼,平视了一下聂母,沉吟片刻,说:修金欠缺不是难事,人心求礼才是万难。夫人雏子幼齿几何?

聂母不禁流泪,他已经到了开蒙的年龄,贫妇怕他懵懂不懂世间道理,迟了,就会成废人。

老者一叹:何不请小郎过来?其母如此一心向学,想来雏子不会是顽冥不化的愚童。让他来吧。

说罢,老者席地而坐,正襟危躯。

聂母不禁流泪,抚胸自语:政儿有老师了,终于有老师了。

四周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唉,这是母亲替儿子求师呵。

还有人说:这是城内河边的浣衣妇人,她儿子叫政儿。

哦,这个名子好怪,像个贤人的名子。

聂母想从人群中挤出去。

老者说了一句:夫人,明天请小郎过来吧。只带一领草席就可以了。

一场大雪把整个城市好像埋了起来。四外是臃肿的房舍,城墙和高楼也显得矮了许多。

聂母:政儿,老师给你讲的这个字,是信字,你是怎么理解的?

聂政:它,就是人说出的话。

聂母:人,说出的话就是践行;说了的话就要像鼎。像鼎生成在那里。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如斯。义,是人的头顶上扛着丰腴的小羊羔。羊是人世之道的良善和赠与;你把它扛在头顶上予以别人的,就是义。信义,两字叠在一起,应当是人世之间,天地之间,宇宙之间的丈夫胸怀和志气。它可以让人顶天立地,可以让神鬼崇敬仰望,可以让人俯看屑小。

聂政:娘,儿子懂了。

聂母:男子汉,要懂得信和义。好了,政儿,你已经长到可以识字的年岁了,过些时日,阿娘会带你们姐弟去韩国的上都。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聂政:还记得。

韩国都城。与边城相比,这里的高楼和飞檐的多;街区要宽阔。它没有雪。

风惊过城墙的圯堞。

划过宫殿的檐角。

也穿行在宫城门如如塑如雕的士兵的长戟尖刃之间。

由仪兵开路的车,队缓缓从城内穿行。路上的行人被开路的兵丁逐开。乘在车辇内的侠累锦袍长帽,口里哈着热气,他面部表情显得十分阴郁。侍从把他引到韩王宫前,车辇停下。侠累由侍从搀扶,走下车辇。

走下车辇的侠累,停站了一下,侍从帮他整理衣冠,侠累明显地显得苍老了几分,光滑的额角少了几许发丝,他的虬乱的胡须更长了。这使侠累凶狠的形象中又多了几分老辣。

宫中侍卫把话向内宫传去:侠累大夫觐见!

声声内传。

侠累提衣快步进入宫门。

等在韩王召见的几位大夫,严仲子,犬耕,东门等一些臣僚见到侠累无不揖礼。侠累挺胸高视,轻轻一揖,算是打过招呼。

他引前,那些臣僚接踵其后,鱼贯入殿。

左右两侧侍立,宫中内侍传了一声:大王驾临!说话间,韩哀侯从后堂一侧,由左右宫女扶持,缓缓走向王位。

大夫们施礼迎驾。

韩王的面貌沉淀了许多暮气,他面无表情地拂了一下手,内侍传:大王赐坐!

左右臣子们据席而坐。

韩国宰相来得迟些,他从容地穿行在臣僚之间,走近韩王的王位左班首,躬身施礼,奏道:臣有要事奏请大王。

韩王:卿为韩国宰相,有何公议请讲,寡人偶染小恙,数月没有上殿议事,还是劳各位先生用心了。不必客套。

说着,韩侯故做姿态的轻咳几下,侍女忙奉盂和热巾侍侯。

宰相:启奏大王,魏赵开启战端之后,两家已经联了姻亲,据臣所报,我边城守备纵容各国人流涌塞,是齐、赵、楚、中山、秦和卫国谍报人员来往驿口。韩国宫中的事也能在数十天内传到列国之间。

更主要的是韩国边城远不及邻国边城卫戍得体,城主和内司官吏悬印无为,不敢干预任何外来刑讼,以致边城人民以为属国是谁也皆不知道。

魏赵开战之后,边城流民流入大韩都城过多,都城内司亦不敢疏导,致使城外冻绥人等坟茔乱起,实在有碍观瞻。

臣以为强兵修政迫在眉睫,以不致为列国所耻笑。

严仲子也起身:臣附议宰相。

两个臣子也起身说:臣也附议。

侠累冷笑起身道:宰相身负社稷,竟把内司事宜说与朝堂,实是素餐尸位,污渎显职。臣以为边城官吏乃宰相遣派,核查职任也是宰相应做的事,何故再问君主?严仲子趋炎附势,所持之言常常是道听途说。大韩二十年没有开启边衅,人民养生安命,为什么还要说什么修政强兵?斯是何居心?大韩四周邻邦,如果一但强化边城,国家积蓄必然散于流失,人民课税赋重,难道说这是强国之术?

臣以为应当罢黜宰相,驱逐严仲子之流,这才是真正的修政之道。

犬耕,东门两个大夫也起身奏请:臣等以为侠累大夫所言乃治国之要术,侠累大夫忧国思民,古圣贤者也莫如斯人,大夫言国事从不佞言,韩国有此贤者,是国之祥瑞之征兆。臣等公议,侠累应晋上卿之位,襄辅宰相。

宰相冷笑,反驳:侠累惑乱国政,请君王不避私嫌,拿他问罪。

侠累刚要说话,韩王有些不耐烦:你们不要吵了,寡人天天听你们争执不休,成什么样子?这样吧,宰相乃是国柱,寡人身有小恙,不宜多说,你们私下商议内司和修政的事,至于边城嘛,你们看着怎么辖治才好,下次朝会再议吧。

朝会寂静了片刻。

韩王:赵国屠城魏国易城的韩国轵城,杀的是我韩国属民,一夜之间神惊鬼泣,实是天下生变的气象。韩国地处中国,夹缝求生,列祖列宗制定的宪政已经非常适用现在的政体,寡人以为勿生是非,万事小心为好。

说着,起身想回内宫。

严仲子刚才说话,侠累斥责道:严仲子,难免道你也想发难君王吗?

严仲子在侠累的威逼下诺然不敢再言。

宰相人单力薄,显得十分无能为力,只能无奈地说:本相才拙,难以报国,臣私下与僚佐们一起商议就是,还望君王养息圣体。

韩王迤逦而退。

宫殿之内,大家一阵沉默。

大臣们三个一伙,两个一堆地在宫殿之外边走边聊。

严仲子想独自匆匆走开,侠累在他身后叫道:严仲子,你要匆忙走开吗?

严仲子回身凝望,他看到了侠累冰冷的目光,只得回身一揖:不知大夫有何见教?

侠累:以你的才干,晋身上卿只是时日的长短。侠累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总是想把韩国推到危险的边缘呢?

严仲子不服气地:国强才可民盛,惟有国自强,才能换取邻国的尊重。大人对外柔弱,对内峻法厉刑,恰与秦国之治相反。仲子认为治好小国,内施仁厚,外修壁垒,不可以弱示之,才是韩国崛起的本源。仲子虽然只是一个庸才,无力襄助君王推动韩国拓展疆野,但也不愿看到韩国在诸侯之间尽受屈辱。愿侠累大夫能明察我心。

侠累冷笑:二十年的清平无战事的韩国你不愿再往下看了?你愿韩国像魏国一样,一经血战再向强邻求和?

严仲子不肯让步:我只知弱国挨打,没有听说强国受人侵袭。

侠累:你想处处与我为敌?

严仲子:仲子只有公愤而不存私怨。

侠累:哼!你的公愤会为韩国,为君王罹祸。

严仲子:仲子良言献策,公议国事,有何祸端?

侠累冷笑:给大韩招灾惹祸,就是与本大夫结愆私怨。

严仲子笑起来:如此说来,大人是不是要与天下太多的人,要结私怨?

侠累气急:胡说!天下人的事并不是天下人说了算了,惟有几个人罢了,你想陷我于孤立?是何用心?

严仲子也有些沉不住气:大夫乃王室宗亲,我乃王室胤脉,难道我的公议还有什么私心?家国之大,惟天下论事是臣子的责任,我怎么能算与大人衍结私怨呢?

侠累拂袖而去。

站在不远外的宰相向严仲子招手,严仲子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

宰相笑着说:仲子果然是赤子,血脉如火。本相以为,韩国兴衰,还要仰仗先生。说罢,深深一揖。

没等严仲子还礼,宰相已经回步走去。

严仲子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往哪里走了。

侠累内堂烛光通明,钟罄鸣奏。乐师、舞女屏神凝息地机械演艺着。侠累的心情显然不快,他的左右据案席坐着犬耕和东门两位大夫。身着华装的侍女擎酒器为他们不时地献酒。  

侠累:今日的形景,二位大夫有何见教?

犬耕:大人不必动气,我以为他们是故意跟大人过不去,只要君王不听他们鼓噪,他们所说的话,就跟放屁一样呵。他哈哈笑起来。

侠累也略笑了一下:宰相与严仲子跟老夫过不去,就是跟君王过不去。你们以为何如?说着,自饮一杯。两位大夫也紧跟着喝尽了盏中酒。

犬耕:大人放心,待时机到了,我和东门大夫一定帮着大人除掉此二人。

东门虽没有说话,但一直跟着点头。

侠累若有所思:齐人一直想再铸韩王剑,他们找到了剑师吗?你们可能消息?

犬耕:据我和东门所知,齐王遍招剑师,还从泰山找了一个冶炼师,没想到人家闻讯后就跑到了楚国。聂冶死后,列国的剑师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人影,听说他们都跑到深山隐居起来,不敢出来。

侠累冷笑:把剑造得天下无敌的人,他们就是天下人的敌人。

东门突然插了一句:听说,聂冶还有个儿子?

侠累微微一惊:他的儿子可有踪迹?

东门:听说,他在齐国。

侠累恨恨地:可惜,当初没有斩草除根,成为老夫的心病。

犬耕:大人放心,还没有人听说这个人也会铸剑。

侠累皱眉:如果他还铸剑,那就好了,老夫无忧矣。

犬耕忽然明白:还是大人看得远。

侠累对他们说:你们还得寻访此人,如果他一但回到韩国,必除之。

两位大夫连连点头。

犬耕:留此人,就是留祸根。不过,他一个草芥之人,大人有何忧哉?

侠累:谁也说不清他在哪里,也不请他在干什么,老夫能高忱无忧?十多年了,这孩子该长大了!

一阵风吹进内堂,侠累打了个寒战。

侍从连忙为侠累披上裘衣。

喧嚣中透着疲惫的都城接纳着流亡的人们。从都城门道涌进许多风尘仆仆的乐师和歌女。他们的出现,让苍凉的城市多了几乎脂粉之气。

驿馆内,传来胡乐的箜篌,这是一种如竽的吹奏乐器。

它能明快,但透着说不出苍凉,苍凉中又带着幽怨。

这种旋律透着城市画面的古朴和绵长不绝。

城内官邸和豪门酒乐相娱的声音隐隐传之。一些中下层的官吏出入官家设置的女闾乐坊。乐师,舞女,还有听乐喝酒的官员分别置开来,在外厅观舞和听乐的官员们一边喝酒一边谈论韩国的事。

听说今天王室宗亲侠累与宰相争执起来了。

噫,宰辅大臣现在只是一个空架子,君王不替他说话了,以后的事,这个宰辅早晚还得虚位。

什么虚位呀,那不是宗室说了算了?当朝大夫侠累名列九卿,是很快的事,那个相位也得是他的,韩国早晚也得出这么个赵简子。

你说什么呢?不要脑袋了?

喝酒,不许说了,当心。

舞伎们面无表情地舞着长袖,她们似乎没有听到什么议论。乐师们躲在帷后的暗角,几乎着不到他们的面孔,只有幢幢的人影。

坐在席间的中下层官吏们也不敢大声喧哗,乐府门长史正襟危坐在正厅中央,记帐和吩咐侍从添炭或上酒。

一个侍从贴耳长史:侠累大夫想今天开设家筵,借走了几个乐师,是不是,咱们乐坊还要招募?

长史悄声:你留意列国到都城的声色人才,是为王宫准备的,王宫只要上乘的人物,一但有了,你要立即禀报本长史知道。

侍从:小人早就留心呢,驿馆凡来过往人物没有谁,能躲过小人的眼睛。

长史微笑:切记不要让人察觉,小心行事。

侍从:这些官吏议论当朝之事,要不要记下?

长史未置可否,似听非听。

侍从心领神会。

长史似有意和无意地说:听说魏国人一心想杀赵国的那位屠城的将军,你没有听到过议论吗?

侍从诡秘地:据小人知道,这都是猜测。

长史淡然地:哦。

侍人补充了一句:猜测的东西往往是准的。

三位青衿布幞冠发,腰束金带,背附斗笠和紫袱小包的佩剑客人叩门。店僮问:哪里客人?吃酒还是住店?

领头是客人透着门缝的幽光客气地答:求宿。是我兄弟三人,你们找个干净的客房。

门缝打开一点,总角发型的店僮出现在眼前,他显然还是个没成人的孩子。店僮看了三位客人一眼,回头向内唱诺:三位住宿,来客了——

店内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请吧。

门大开。黄灯扑向三位游侠模样的客人,一身短小打扮的小僮先是吓了一跳,几乎把门再合上,他看到前面的客人竟然是个半盲之人,而且一脸风霜之气。后面一位青年用带鞘的剑把将合的门,轻轻挑开。

店僮吓得面色苍白。

那位握剑的青年客人轻盈进门,这是一个相貌俊秀的男子他是三侠之一的子侠。

跟在后面的客人长着杂乱的胡须,他鼓着一双鱼眼的是燕侠,他粗声问:怎么?门也不想开了?叫你们主人来!说着,他先坐在小门厅的厚木糙桌前。

最后进来的那是那个半盲之人是盲侠,他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凭感觉也找到了杌子。

店主人布幞包头,一副忠厚模样,他见怪不怪地笑迎:三位豪杰要喝酒?

:有没有煮在锅里的狗肉?来半只,打一瓮酒。

店主人唱诺并把店僮牵走:好咧,伺侯着——

很快,三个酒盂上来,一个酒瓮放在一侧,店主人亲自倒上酒。店僮把一个拙笨的陶盆端上,热气腾腾的狗肉上了桌。

店主人和店僮退下。

燕侠先给盲侠端起酒盂:盲侠大哥,这是您的,你先来!

盲侠一饮而尽。

燕侠对清秀男子说:子侠,你倒酒。

子侠倒满了盂:燕侠,你喝,我再倒。

燕侠也一饮而尽。

子侠又倒满了。

盲侠说:该你了。

子侠喝了两气,勉强喝完。

接着,三人又对饮了一个满盂。

燕侠急不可待,下手撕盆中肉,他先给那俩侠客一人一条腿儿,自己掰了一块脊骨,啃了起来。

一边吃,他们一边说话。

盲侠:二位贤弟,快吃快喝,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干呢。

燕侠也悄声说:有话,我们一会儿回到客房商议,来,再来一盂。他兀自先喝了一盂,不等子侠倒酒,他已经捧起了酒瓮。

子侠连喝了几盂,脸色通红,他轻轻推开燕侠倒酒的瓮,央告说:燕侠,小弟我逢酒易醉,够了。

燕侠不高兴地:我们三兄弟有难同当,同生共死,喝酒怎么能分你少我多呢?来,我们得把它喝干了。

子侠央告盲侠:盲侠大哥,小弟要醉了。

盲侠微笑:醉了就睡呗。喝吧兄弟。

子侠无奈,只好一饮而尽,由于喝得猛,酒洒在前襟,湿了一片。

子侠放下碗,就晃晃悠悠地晕得倒在地上。

盲侠大笑:好了,燕侠兄弟,你把子侠扶到客房睡吧,我们再接着喝。

店主人和店僮面面相觑。

店主人:呀呀,我从没有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客人呢。

店僮:他们会不会醉死?

店主人捂店僮嘴:不要胡说,让客人听到会惹麻烦的啊。

店僮吐了一下舌头:我看出来了,他们是好人。

店主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突然开了,盲侠和燕侠走了进来,燕侠呵问:你难道看不出什么是好人什么是恶人?

店主人连忙陪笑:我哪能不知客人是好人?我早就觉得三位客人是人中豪杰。

燕侠:少废话,我们是结帐的,明天一早就走了,先打声招呼。

店主人有些吃惊:哦,这么快呵。

夜间在小客店醉酒的三位客人聚在一起。

太阳还没有出来,雾气把树叶好像也打得湿漉漉的。

子侠打了一声唿哨。

从密林里跑出三匹高大的汗血宝马。颜色分别是黑、白、红。子侠牵过白马,一跃而上。盲侠乘上了红马,燕侠坐在黑马上面。

三个轻骑走上古道。

盲侠:我们尽快赶到邯郸!

    赵都邯郸。

三侠监视赵将军出行的楼所之上,是一间隐秘的房间,一叶小轩之外,三个可以看到一处兵甲戒严的官邸。院落层层叠叠。盲侠听着他们讲解着院子的情况,他插了一句:你们要看清怨主的房间,决不能弄错。

燕侠:大哥放心。我会一直看着他进屋睡觉的。

子侠和盲侠各自伏案睡了。

邯郸是一座远比韩国都城繁华和整肃的城市。

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殿,毗连的台阁,还有城内外款款流动的三条河流。城市之内的还有一个非常雄伟的内城,它是城中之城。

近景:卫戍城市的高墙外,策马督巡的赵国将军们身着重甲,好像要随时准备出征打仗。

巡城将佐之间,一位面目骄横的将军跟在大将军的后面。他,就是攻打魏国边城的屠城将军。

他们的身外,是栉比的墙壁,错落的宫苑,连毗的楼阁,还有纵深如海的民房。

城防军人们城墙上下,各司其位,整肃得像镶嵌城市机要关口的木雕。

巡城归来的将校们各自拱手行礼分开。

那位指挥屠城的赵国将军,携带六个随从策马回到自己的城中府邸。

他下马后,把马绳交与了马夫,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几乎跟伏在小轩之下的燕侠四目相对,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只见他匆匆走进有兵丁护卫的院门。

燕侠对已经睡醒的那个伙伴说:就是他。

夜色之下的将军邸外,身着黑衣的三位侠士客看夹街无人,三人如猿般迅速爬上墙外的高树,直达树冠之顶。    

夜深了,起风了。

巡院的兵丁挑灯察看大院一周,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闲人,退回了庑房。

从墙外树冠上弹掠三个身影,直扑院内的桧树之上。两个黑影像猫一样逼进将军居住上房。一个守在卫兵睡觉的庑房窗下。

上门的门和窗分别被撬开。

黑影溜入,像水一样柔软无声,将军卧房内,突然间传来将军一声大喝:谁?!

已经持剑闯入的盲侠和燕侠已经挥剑劈杀,将军已经没有时间从悬在墙上的剑鞘内抽剑,只得挥起铜制长颈灯台隔开双剑,一边伺机反攻,一边大喊:有剌客!

说话间,他已经被杀伤,血流衣衫。

将军竭力大喊:来人——

言犹不及,盲侠一剑整入将军胸口。将军血涌口腔,倒在地上,口里吐字不清地问:你们是谁?受谁指派?

盲侠面不改色地把剑深深插入,微微一笑:受魏国邑人重金相约,报灭门之恨。我是燕赵人氏。

将军鼓着圆圆的眼睛,慢慢倒下,口中吐出两个字:暗算!

将军没有瞑目。

此时的将军府邸乱成一锅粥。子侠与护卫侍从们杀了起来,他连杀五人。有一个跑到了楼上击鼓示警。

三个侠客冲出院门沿夹街狂跑。

示警鼓声惊动了城防卫戍士兵,一个巡夜校官,骑马率人向鼓声传来的方向急赶。

迎面相遇的三位侠士客纵身上房,燕侠牵着盲侠的手,一边讲路,一边飞纵,他们一起跑一起停,一起跳一起纵,二人如同一体。子侠警觉地断着后路,回首观望追兵。巡街的校官还没有反应过来,三个侠客已经越过街巷,靠近了城墙。

他们飞身上树,弹身上墙。投绳下缒,向城外跑去。

已经上马的侠客回头再望,邯郸城门已经打开。追捕的军马执火明杖,已经向他们追来。

三位侠士飞马加鞭,他们身后是一片如炽的火炬光芒。

蹄声碎如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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