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城

寻找一束历史的剪影

孙廷俊 ✍ 文图

天色向晚时，我跨过雄伟的嘉陵江桥，到达位于四川盆地东北边缘的阆中古城。

古城之古，在其历史，据说建成至今已有2300余年。走在城中的小巷子里，两边古朴的建筑和脚下厚重的青石板，似乎都在述说着古城的沧桑，和两千多年的岁月漫漶。

夜宿农家客栈，是那种两层的木楼。听江水滔滔，更兼楼上脚踩木板“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晚上都是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直觉我是睡在江上的船上，风雨飘摇，船只飘摇。船老大一声吆喝，浆橹击水，哗哗作响，载着我飘飘揺揺，晃晃摇摇，飘进了烟波浩淼，飘进了巫山巴峡，轻舟驶过万重山，两岸秋色入梦里。

晨起恍惚，仍似有江水响于耳际，流于眼前。揉揉眼，方觉吾乃一旅人，客居在他乡，来自千里之外，身披红尘万丈，纵使这江水如何摇荡心旌，怕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古城的早晨从鸟鸣中开始。一声脆生生的鸟鸣剪开一天的幕布，阳光从这幕布的缝隙里投照下来，打在客栈屋檐下挂着的鸟笼子上。鸟儿爱羽毛，更爱阳光，只有阳光出场，它才异常活跃，骚首弄姿，恰恰啼唱。阳光仿若聚光灯，笼子恰似小舞台，鸟儿自恋地在这舞台上抖抖羽毛，走走场，然后啾啾啁啁。宛如一位能歌善舞的姑娘，摇摆裙角，曼妙身姿，然后婉转歌喉。只是这笼子，是不是锁身也锁心呢？好在有阳光一缕，照进心怀，引领心儿在蓝天飞翔。

回风落景，散乱东墙疏竹影。古城人爱竹，客栈的院子里就有一簇翠竹，直溜溜地长过了屋顶，更添了小院的清幽。走出客栈，不几步便见一户人家门前也有一簇竹子，水汪汪，清碧碧。阳光普照，微风轻送，晃动的竹影宛如小巷里女子翩然而过的身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再往远处一瞧，哟，好几户人家都种着竹子呢！那一蓬蓬的绿抢眼醉人，它改变了小巷灰色的韵脚，由平平变仄仄。或者改变了它的叙事方式，由平铺直述变得立体生动。而每一簇竹子，你追我赶，竟相生长，有的超过的屋檐，有的长过了树顶，新竹超过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            

除了竹子，巷道里引人注目的还有灯笼，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挂着灯笼，而巷道的上方也串着一排排的灯笼。在巷道里走，头顶是灯笼，左右是灯笼，你就穿行在这红色的世界里，红火、吉祥、喜庆，诸如此类的词汇一个个会在心里冒出来。我忽然想起，阆中是中国春节文化之乡，怪不得这里每一条巷道里都挂满了灯笼呢。“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想我来的真不是时候，如果在春节来，月上枝头灯如昼，该是多美的意象呢。或者再晚来几天，等到下雪时再来，漫天雪舞，万盏灯红，那种雪打花灯灯映雪的情景，又该是何等的美妙和迷幻呢。

走过一条巷，再进一条巷。古城的巷子像迷魂阵，大巷套着小巷，小巷连着大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巷巷连环，四通八达。出门时客栈的老板已经告诉我，古城有九十九条大巷，七十二条小巷，一天哪能走得完呢？随便一走，深以为然。一条条巷子幽幽深深，横排竖陈，像棋盘上的线路。横的为线，竖的为路，相互交叉而又连为一体。我就是这棋盘上的棋子，面对线路而神思迷离，走过一条巷，接下来却不知走向哪里。

举棋不定时，犹犹豫豫间，脚步却漫无目的地拐进了一条巷。巷子两边是明清时的建筑，青砖粉墙，雕花门窗，尽显古朴和沧桑的味道。太阳在后，影在前方，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踩着一块块青石，慢慢地走，静静地想。这样的巷子是不是走过呢？好像是，好像又不是。细细想想，我是走在另一条巷子里。好像是青春年少时，“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好像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少年背着背包走在某座小城的某条小巷。少年心事当拿云，青春年少自有梦。少年是在寻找自己的梦。好像还有秋风阵阵，落叶飘零，好像少年最终也没有叩开他期望中的那扇门。往事已逝青春逝，人生何处重相逢？

人不会与过去的自己重逢，如同双脚不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可在小巷里，我却与历史重逢。每一条巷子，都记录着古城的历史，阆中古为巴人所居，在城内现今的建筑多为明清时所建。古城以中天楼为核心，以十字大街为轴线，上千座民居院落层层展开，鳞次栉比。我在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停下来，厚厚的大门掩不住历史的风尘，它朱红的颜色已经变浅，在阳光下洇出一片岁月的斑斑玻陆离。门环也已生锈，像生锈的历史，沉淀着时光的痕迹。抬眼望，门楼上的砖雕是一些鸟兽的图案，但也几近模糊，是不是也噙着岁月的烟雨？那种灰的色调，总是在提示着一种古老。我在门前的石墩上坐下来，朱门雕檐，青砖黛瓦，我觉得坐在了历史深处，坐进了唐诗宋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是，没有春雨，也无杏花，只有阳光翩然，我自沉醉。

古城历史悠久，自然文化灿烂。让我瞩目的是古城的科举文化。科举制度源于隋而止于清，前后延续1300多年。千余年的科举制度让多少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梦想着一朝及第而看尽长安花呢。古城是四川的状元之乡，先后出过进士百余人，至今仍有科举制度的遗存。从状元坊进入，几步就到了阆中贡院，这是古代科举考试的场所，也叫考棚。贡院很大，前院是考场，后院是斋舍，还有复原的清朝四川学子赶考的场景。一间间狭小的考棚里，泥塑的学子们有的苦思冥想，有的奋笔疾书。他们在进行着人生命运的大考。其实，人生的考试从未断过，每一天都需要你交出答卷。

移步小巷里，风凉客愁新。一阵秋风送来微凉，我想那些科举的学子，会不会在阵阵秋风里想念家乡呢？而此刻，这幽深的大院和幽静的小巷，却唤起我心头淡淡的乡愁。那小巷的尽头，分明有一声悠长的呼唤；这深宅的窗里，分明亮着一只温暖的灯盏。那是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么？还是张籍的“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意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呢？乡愁，千百年来已渗入了中国人的血液，而古城，交织着南来北往的乡愁。

古城是历史，也是时间，每一块青砖，每一只瓦片，每一根柱子，每一截窗棂，还有每一处雕刻，仿佛都看得见时间。那层层叠叠的时间涂在上面，像深色的釉，涂出了厚重和迷离。甚至店铺里售卖的当地特产，也能看出时间的影子。譬如张飞牛肉，就有历史的痕迹。蜀汉名将张飞曾镇守阆中十年之久，而张飞又有制作牛肉的方子。据传桃园三结义时，他们兄弟三人饮酒相庆，张飞说出了他多年制作牛肉的方子，让人制作了一道菜肴。刘关二人一尝，惊呼“甚好”。张飞镇守阆中时，又将此方传于当地，故张飞牛肉成为当地之名吃。在店里，我品尝了张飞牛肉，其肉色赤红，肉质略硬，恰如张飞刚硬威猛的个性。在导游的陪同下，我还参观了张飞牛肉生产基地，长长的参观通道干净整洁，走几步就有一个机器人给你讲解。从通道里透过玻璃窗，就会看到一个个现代化的生产车间。原来古城也连接着现代文明呢。

阆中张飞庙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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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从古贯今，赓续不断。文明的火炬，照亮了古城千余年走过的路，让古城从单一走向丰满，从呆板走向生动。古城之古，可以追溯到中华民族的起源，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繁衍生息，伏羲的母亲华胥就在阆中，古城因此成为中华民族本源文化及发祥地之一。漫步古城，寺庙道观随处可见，观音阁，八仙洞，大佛寺，永安寺等历史遗存，诉说着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儒教道教文化。保宁食醋，张飞牛肉以及皮影戏、打夯歌，不浸染着古城的韵味，弥漫着历史的沉香。百闻不如一见，耳听不如亲历，午后行至古城广场，鼓锣敲响，笙歌悠扬，阆中民歌让人享了耳福，也醉了心房。

众多的历史遗存，见证着古城厚重的历史文化。城北有一山，名曰“玉台山”。山腰有一古楼阁，名曰“滕王阁”。此系唐高祖李渊第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婴所建。李元婴一生共建了三座“滕王阁”，这是其最后所建的阁楼。第一座在山东滕州。史载，贞观十三年，刚满十岁的李元婴被唐太宗李世民授滕州刺史，其因滕州地名而得王号“滕王”。李元婴在滕州任上，修建了一座阁楼，以供自己平日游玩所需，此乃第一座滕王阁。永徽四年，此时已是唐高宗在位，李元婴改任江西洪州都督，又在江西修建了第二座滕王阁，也就是现今位于南昌的滕王阁，此阁楼后因王勃的《滕王阁序》而名扬天下。此后，李元婴入蜀任职，任隆州刺史。隆州即今阆中，他在此修建了一生中最后一座“滕王阁”。杜甫曾诗赞此阁楼云：“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

一古阁楼乃一部历史。出城向北，我去玉台山。拾阶而上，山色斑澜，秋色满目。遥想当年，杜翁来时，是不是也是天高云淡秋渐深呢？好像不是。细品杜诗，“嫩蕊”应该是春天才有，他来的时候应该是姹紫嫣红的春天，春天的玉台山让他兴奋不已，赋诗以赞。可这只是我望文生意的断想。查阅有关史料，杜甫来时恰好就在秋天，而这诗却是在冬天所作。由此看来，推断的未必就正确，眼见的也未必为真相。

气喘吁吁爬至山腰，宏伟的滕王阁让我仰视。广阔的天幕下，我看到了滕王阁的楼尖，峻拔地直插云天。我觉得我看到了历史的一角。“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眼前的雕廊玉砌，飞檐石柱，让我在惊叹古人的智慧和技艺的门同时，又不禁陷入了沉思。我想那些极尽奢华的帝王将相，他们大兴土木建塔建楼，到底能有多大的意义呢？他们每天醉生梦死，何曾想到过民间的疾苦？

登上阁楼，嘉陵江兀自北去，阆中城车水马龙。王勃在写给南昌的《滕王阁序》中有一句名言：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想在阆中的滕王阁，我也看到了王勃笔下那壮阔的意象。秋日的天空一碧如洗，秋日的江水澄澈清碧，水连天，天接水，天水一色，高远辽阔。夕阳西下，渔舟晚唱，古城沐浴在一片金辉中。

登斯楼也，前朝时代的纷纭往事，演绎在历史的舞榭歌台，涌上心头的是难以言说的感慨。天地悠悠，怆然悌下，五千年的华夏文明如江水滔滔，九百六十万神州大地积淀的历史似黄钟大吕，它们在我眼前奔涌而至，它们在我耳畔雄浑奏响。

我在阁楼上久久沉思，久久凝望。古城已是暮色笼罩，华灯绽放。在那一片灯火辉煌中，我看到了古城淹没在夜色中的影——美丽而又雄阔，深沉而又朦胧。

那是古城的另一幅表情。

那是我寻找的一束剪影。

作者简介

孙廷俊，河南陕州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曾出版作品集《河流的背影》、《岁月漫漶成河》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