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子”遭灾了
郑村长已经来第三次了。他们村不是受灾最严重的，他却是跑的最勤的。别人一遍遍打电话，他一趟一趟往所里跑，跟你屁股后墨迹。真烦人。但他比电话里张嘴就骂的人还是强点。
郑村长（现在是村长兼支书）原来是我们供电所的安全员，干了好些年，后来回村接了他爸的班，当村长去了。当然，这是我胡说，村长是不兴接班的，得民选。正因为民选，架不住村民一个劲鼓动，还没等他回去，三叔家老妹就把名给他报上了。其实当村长也不一定非得辞去供电所的班，原则上不行，但是他一个农民工，没人在意这些。老郑挺认真，说，我不能脚踩两只船，那样以后工作没法干，让人说闲话。把当时的所长气的，说，你多大个官啊，真拿村长当干部了。
老郑在所里业务好，是把硬手，人也好，跟谁都行。最厉害的是他群众基础好，上哪办事都好使。哪个屯子都给面子，一听说“郑斧子”来了，整吧，那还说啥了。这就难得了，哪个所长能愿意放这样的人。
“郑斧子”的名是他自己挣下的。
98年一期农网改造，工程刚开始，管理跟不上。施工队在村里，地里，甸子上，遍地开花。在哪干活材料就在哪个村上堆着。于是，就有游手好闲的“屯不错”打起了主意。角钢，电线，螺丝，八号线都有用啊，还能换钱。材料员也没招，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又有不少事要麻烦人家，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那么回事了。慢慢的竟成了习惯，施工队伍到哪，哪个屯子不拔点毛都对不起自己。现成的便宜不占，不虎也是王八蛋。
那天材料员老翟家里有事，嫁闺女。所长让老郑（那时候还是小郑）替他看两天料，料场在大五家子。本来就是打个接高，替个班的事。喝两天酒就完了，可是这两天，大五家子这帮来占便宜的赖子可遇着茬儿了，这让小郑收拾的，一个个抱头鼠窜，小郑提溜一把板斧撵家去揍他们，把之前拿走的料都追回来了，谁讲情也不好使。有想耍赖的，说东西是自己家以前的，斧子说，你自己家会揍电线呐。
于是，郑斧子一战成名，所长乐坏了，说，往后你啥也别干了，就管料。
斧子当村长，所里借不少光，那几年电网改造工程多，但凡在郑村长的周边干活，后勤不用犯愁，肯定给你安排上。这还在其次，最最得力的是，一涉及征林占地，找郑村长，没有办不了事。多难缠的老娘们都能给你整服帖的。这可真是个奇怪的事啊，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至今不解。
所长跟大伙说过，咱们欠斧子人情太多了！
斧子的大棚这把灾遭大了。六十多棚青菜、葡萄、草莓，棚盖全周开了，断水断电。这场暴风雨，比去年那场水灾猛。去年那场灾我们组队去的河南，帮新乡救了半个月灾。这回估计该别人帮我们了。
光我们供电区，220铁塔就倒了七基，6万6线路杆塔倒的更多，10千伏、低压一片一片的趴窝，惨不忍睹。这要没有援助，靠自己，哭都找不着调。
果然，没到中午，市内送变电公司的救援队伍就到了，接着，外县受灾不严重的单位也陆陆续续进场。我们的心随着救援队伍的不断壮大逐渐安稳下来，后来竟然有点象看热闹似的，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了。这个安全感从哪来的呢？总之我们一下子心里有了谱。开心的想哼曲子。
我安排两个人跟郑村长去村里踏查，简单嘱咐几句安全事项，都是专业出身，不用废话。告诉“斧子”别急，我这头领完指挥部的任务就能腾出手来，现在局面有点乱。
郑村长的村头地势较别的地方高，村子好像给它抛到了身后，影影绰绰能看见大北面几间房的蓝房盖。一条土路在国道的拐弯处从路基斜插下去，土路两侧的地种的玉米，已经有大腿那么高了，被雹子扫过的叶子一缕一缕的，成了布条，还有些整根儿趴在地里。土路上刮折的树横七竖八的躺着，车是过不去了。
郑村长大手笔，村前的地建的都是大棚。这下可好，大棚多，受灾面积也大，一地白花花的塑料布，在风里呼啦呼啦起伏，钢筋焊的大棚骨架裸露着，瘦骨嶙峋的支撑着残局。单棚还好，天热了，不扣影响也不大。暖棚就毁了，棚里的温度、湿度和酸碱度都是有要求的，我明白这点，最初是我帮郑村长联系的师院计算机老师，设计安装的智能调控设备，估计这套东西也废了。毡子和防雨布混合材质的卷帘，被狂风撕开，把钢筋骨架都拔弯了。这暖棚是市发改委投资的扶贫工程，我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老百姓还不敢包，是“郑村长”率先干起来了的。种的有机柿子，那柿子秧单颗长一人多高，拿八号线和绳做架子，柿子结果，一垄一垄挂着红灯笼，特别有样。郑村长说，这柿子上的有机肥是纯绿色的，人都能喝，说完，他当着我的面在大罐里出一瓢，毫不犹豫的喝了一口。看得我哑口无言！直吐吐沫。
不过那柿子是真好吃，甚至还没吃，刚摘下来，就闻着过去那种浓烈的柿子味，让人想起了小时候。
那年柿子下来，老郑也不知道该卖多少钱，一开始5块一斤，刚一上市，呼啦没了，供不应求；后来8块，呼啦，又一哄而光；再后来10块。现在15块，你得自己来棚里摘。老百姓一看这玩意儿行啊！郑村长就撤出来了，给贫困户包。再建棚，还可群众包。他这个村官当的可以！
现在郑村长自己扣的是葡萄，但好像效果不理想。他往所里送过几次葡萄，青的毫紫个莹莹的，小粒不大，挺好吃。我问他卖的咋样？他说从外面进来的葡萄太便宜，咱的卖不上价。我心说，这下坏了，扣葡萄棚我还借他不少钱。
老郑领我们走进一个大棚，棚的头顶从没这么敞亮过，湛蓝的天空抬头看一眼都晃眼睛。一人来高的柿子秧已经挂果了，但是给灌进来的风雨摇折一地，垄沟、垄台到处都是水，挂在线绳上的秧断了根，不知所措的当啷在架子上。瞅着让人心疼。
那天夜里将近11点，郑村长村上的变台恢复上了，各家各户的灯陆陆续续亮起来。我和老郑商量，接下来的几天先把农灌线路恢复上，让各家在保证生活用电的情况下先顾大棚。郑村长一百个同意，我看出来了，只要我们不走，干啥都行。
我瞅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和我年纪差不多，但我和人家一比就象差好几岁似的。农村工作毕竟比我们辛苦，天天风吹日晒的。他放弃电力系统的工作，到底应不应该呢？这些年我并没见他在村长的岗位上捞着什么好。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假如我对自己的工作也不是那么满意，那么我为什么又瞧不上他那样的人呢？我相信在村上，他实现了很多想法，这是在我这样的岗位无法办到的。比如他让全村三百多户人家都住上了楼房；率先实现农田“井井通电”；率先铺设了乡村大道，安装太阳能路灯；建设村民小广场。我在他们的广场夜市撸过串，非常热闹，半夜10点还灯火通明，和城里没什么区别。
今天是灾后第9天，大线路的救援队伍基本撤干净了。人多力量大，一周前瞅着无从下手的灾情，现在看就跟啥也没发生过似的。让人不禁感叹，感叹什么呢？我也说不好。
生活一旦稳定下来，复杂的情节就会越来越多。好些村屯的低压问题等着处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都是小事，但也是各家的大事。头疼。郑村长的大棚还远远没有修复完，电只是扯到大棚边上的闸箱。可是，可是“斧子”，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我是劳模
下午电视台要来采访，党办主任帮我写了个材料。背一上午也记不住，说说就忘，没人还好，有人估计更完，自己照镜子说还磕巴呢。
党办主任先到了。他肯定是怕我说砸喽。这事我有经验，所里一迎接检查，上边比我们都紧张。我忽然觉得采访这事好像也没那么难。
主任问我准备的咋样，我说记不住词，你换别人吧。他说你扯蛋，劳模的奖金都让你喝酒了换谁呀？我说劳模也不是我要当的，咱们单位那么多人那，哪个不比我厉害。他说，那么多人谁在省公司QC竞赛中获过银奖？那么多人谁连续三年是先进？那么多所就你这儿是五星供电所吧。你以为劳模是选美呢？选美也轮不到你呀，大脑瓜子锃亮的。
我把拱到嘴边的话咽生生回去了。不好在跟主任呛呛稿子的事了，他知道我这两下子，替我写，还帮出毛病了吗。再娇情真就有点得便宜卖乖了。可是他确定这写的是我吗？
事实上，这两年我的工作挺顺，之前那点挫折，现在看反倒成了好事。古语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说一个人的成长必须要劳其筋骨苦其心智。现在看那的确是一种锻炼。就像主任写的，若要灿烂、明朗，必须热爱歌唱。他大概说的也是这意思，可能我还是没理解上去。
我对他说，没事，放心吧，说不好还说不坏吗。主任说，不行，这是市电视台，不是咱自己的宣传部，全市各条战线的劳模、工匠都录专题片，往电视里播呢。你想把人丢外边去呀。
正说着，电视台采访车进院了。
六子在楼下喊，所长，来了。
我们迎下去，和下车的记者走了个对头碰。扛摄像机的是个小伙，拿话筒的是女孩，这姑娘，比我还高，好看。她认识党办主任，经过简单介绍，美女和我商量，所长咱们在外边录一段行不，你们单位外边有特点，实训室，抢修车，材料库，非常有代表性。能突出你的身份。我说，好啊，正好我在屋里还紧张。记者笑了，说，你别紧张，问的都是你自己的事，平时咋干的就咋说。
她的话一下让我放松下来，说自己我会，可是我自己真没啥好说的。难道我那些困难，那些问题、甚至那些牢骚和抱怨也是劳模的一部分吗？这么说六子最适合当劳模了。
记者问到工作，我谈了自己的文化和业务水平问题，我说我觉得现在的电力系统发展的太快，对我们一线工人的业务要求越来越高。就说现在的“数字化供电所”创建，我就明显感到吃力，好些概念性的东西不理解，和工作结合不上，总要请教兄弟单位的一个所长，那小子厉害，他们也在创建，他的文化高，大学生。他那个所我去参观过，采集工作和同期线损管理指标特别好，我们是同行，我知道其中的困难，如果所长不对系统数据烂熟于胸是肯定抓不到这样的。
录完这段，记者说，所长你讲的特别好，我都长不少知识，而且您非常谦虚。您看能不能这样。她一说您，我就知道坏了，这还是没说好。果然，她说劳模要突出业绩，把困难变成克服困难，这样才有示范作用。
好吧，重录，再重录，再来一遍。录到最后我好像真的忘记了紧张，竟然感觉自己有了那么点名人的意思。原来劳模也是要习惯镜头的。
一小天，太阳就像个抛物线，从升起，到顶点，又滑向另一端。生命一直是追着光走的，我干的又是和光有关的这么个活。我觉得这四十来年，自己真的很幸运。真的，这个采访让我重新认识了劳模。
有时候，仪式感真的很重要。
我怎么用了这么多“真的”…。我真是劳模吗？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