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条小路，父亲说可以到达县城。县城是个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路的另外一头可以到达以那街上。以那街上有臭豆腐，有黄粑，有瓦耳糕，有包子，有油条，有卖糖果的商店，还有电影院。以那街上是我们弟兄姊妹十分向往的地方。但越是向往，父母越不带我们去。父母囊中羞涩，兜里的那点银两，要用来购买粮食果腹。
至于县城，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梦想。表哥说县城比以那街还要大，县城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街道众多，不小心就迷路。我跟表哥说，有机会带我去县城看看，表哥把我当成亲弟弟，表哥说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不过走丢了我不负责。从那时心情就十分复杂，又想去县城看看，又怕走丢。十四岁那年春天一个周末，表哥说要带我进城，心里又激动又忐忑。表哥带我上了去往县城的客车，我也是第一次坐客车，心里那份激动劲儿，无以言表。客车走的是大道，经茶店、八步，两处比以那街稍为小一点的集镇。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行驶，车后扬起漫天的灰尘，路两边的玉米叶上粘满了厚厚的尘埃。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县城，县城果然名不虚传，比以那街大多了，房子果真是一间挨着一间，街道也比以那宽，走在街上的人多得像蚂蚁，似乎比以那赶集天的人还要多。我怕走丢了，紧紧跟在表哥后边。表哥带我去找他的一个同学，他的同学部队转业后安排在县文化馆工作，住在文昌阁。当晚他的同学不知去那里睡，把住处留给我和表哥。睡在表哥同学的床上，我在想我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要经过什么地方，又从哪里入城呢？
每天起床，打开家门，面对的就是门前的小路，小路上有匆匆赶路的行人，有吆喝着耕牛的农人，有长长的马队，有成群结队穿得花花绿绿的苗民。有讨厌的大人看见花花绿绿的苗民经过，教在杜家坟放牛的顽童唱：“苗子苗疙瘩，痾屎供菩萨，菩萨不吃屎，饿死你家几口子。”惹得过路的苗民一阵阵破口大骂。看见马队又教顽童唱：“吆马哥哥不要狂，我放火烧你家马圈房，烧得你妈毛毛臭，烤得你爹卵子红。”自然又招来赶马人的一顿臭骂。父亲严格要求我们不准说有辱苗民的话语，那时觉得苗民是一个十分神秘的民族，大热的天还穿着厚厚的衣裙，居然看不出她们热。当然父亲也不允许我们招惹赶马人。
小路上的人每天络绎不绝。说是小路其实也不算小，宽的地方有三四米，窄的地方也有两米，板桥的，魁书的，幸福的，跃进的要到以那街上赶集，必须经过这条小路，以那街上的要到板桥赶集，或者步行进城也得经过这条小路。小路上有两座石拱桥，一座跨过门前的小河，一座跨过对面不远处的一条溪流。跨过门前小河的石拱桥，年陈久远，桥面的石板光滑明亮，据说建于民国，具体时间不详。小路边春天来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小路的边上是绿油油的稻田。我经常牵着我家的黄牛在路边吃草，路边的毛针草春天刚刚露出嫩嫩的芽，就被我家黄牛啃成了桩，路边也长满了车前草，黄牛不太爱吃，我就剜回来喂猪，猪喜欢吃车前草，吃得两耳上下抖动，肚子拖地。不过我更喜欢秋天的小路，小路边开满了野山菊，开满了勿忘我。偶有一两蓬刺梨，挂着金黄的果实，让人口舌生津。站在小路上一眼望去，小河两边的田畴，金色的稻田迭荡起伏，一片丰收在望。
小路承载了岁月更替，承载了多少人家的希望，见证着村前坡后每一户人家的兴衰。1976年粉碎“四人帮”表姐夫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表姐夫高兴得很，沿着小路跑了几个来回。表姐夫参加过“抗美援朝”，有文化，在“文革”中被排挤打压丢了工作，回家做农业，生活十分压抑。一时间恢复了工作，心里的高兴劲自然流露。村里的村民看着表姐夫在小路上来回奔跑，眼里有羡慕，有嘲讽，有不屑。父亲也沿着这条小路进城，父亲也想恢复工作，父亲曾在贵阳市政工程公司、贵阳市自来水公司、省园林局等多家单位工作，后来回乡，参加搞“四清”，支前，工作莫名丢了。父亲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可是父亲每次沿着小路进城，每次都无功而返。父亲终究没有像表姐夫一样在小路上高兴地跑几个来回。
再后来，土地包产到户，小路上劳作的人比以往更多了，大人孩子，只要能扛起锄头的都在小路上奔忙。人们仿佛第一次对土地是那么的重视，对土地是那么的渴望，土地的边界经常成为相邻两家人理不清的纠葛，为一窝秧苗可以大打出手，每一家都是寸土必争，寸土不让。承包到小路边缘的人家，对小路起了坏心思，责任田在小路边的人家你不说我，我也不说你，其他的人家只要能过路，也不愿当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小路逐渐被蚕食，最后瘦成了一条麻线。
沧海桑田，时事变迁。如今小路掩没在荒草中，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迁徙的白鹭，无名的小鸟，刨食的野鸡在小路边的荒草中安了巢穴，生儿育女。早先为一窝秧苗拼命的村民，把大片的稻田闲置，出门打工去了，村子成了空壳村，老人和孩子，成为最后守望村庄的人。
门前的小路再也找不回旧时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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