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打电话告诉我，负责家门口绿化养护的工人已经和她说好了，等今年冬天整修行道树的时候,会帮忙把家门口生了介壳虫的栀子花树杆锯掉，这样,等到明年春天,栀子花就会焕发新生。
妈妈家门口栽在行道树丛的一棵栀子花树，是十几年前奶奶从乡下老家带来的。春来冬去,不知不觉中当初的一棵小苗,长成了一棵开枝散叶的栀子花树了。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最喜欢清新淡雅的栀子花了。小时候我和奶奶睡，每到栀子花开的清晨,奶奶都会从菜园西南角的栀子花树上摘一些栀子花回来。她把我叫醒,让我用长别针把沾着露水的栀子花，别在灰白色的苎麻蚊帐的四个角里。整个夏天，奶奶的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的老家，是一个地处苏皖交界处的偏远农村。记得我还是孩童的时候，总有庄邻用调侃的语气悄悄地对我说：宝蓉，回家跟你奶奶喊姑外婆。
那时候的我还是一个不谙事理的孩童，也分不清姑外婆和奶奶之间的区别，更听不懂庄邻们调侃语气里的话外音，回家见到奶奶当真淘气地叫奶奶——姑外婆！
我的“姑外婆”三个字刚一出口，奶奶的巴掌就重重地落在我的头上，随着巴掌而来的就是奶奶火冒三丈的警告：你这细丫头，下次再听他们活嚼蛆，再这么叫我，当心我打烂你的嘴！看看奶奶一脸的愠怒，虽然我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但我只能让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因为奶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孩子越哭她越打得凶，直打到不哭为止。
等我再长大一点，才知道奶奶是我外公的亲六妹，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外婆。
我的奶奶是一位命运多舛的人。她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在家排行第六的她，青少年时期就随她的三哥和五哥在南京生活。直到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才从南京回到乡下老家，嫁给外表俊朗的爷爷。虽然是在农村，但郎才女貌加上婚后奶奶又生了一个男孩，这样的日子平淡得让人心安。
可天有不测风云，奶奶的儿子在5岁的时候得了急性肾病去世了。
人，有时候就是祸不单行。奶奶还没有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我的外婆（也就是奶奶的亲五嫂）去世了。留下六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儿子。奶奶心疼失去母亲的侄女，就把侄女从南京城里接到乡下自己的身边来抚养。从那之后侄女成了养女，姑妈成了亲妈。
多年前，在老家也有不孕的人家从外面抱养小孩，这些人家都愿意抱养刚刚出生的襁褓中的小婴儿，因为这样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出生经历，长大后会把养父母当成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会一心一意的在养父母家里的生活下去。而我奶奶把已经懂事的侄女带回来抚养，庄邻们都觉得奶奶是在做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妈妈从南京被带到乡下的时候，奶奶家的条件在当时算是相当好的，宽宅大院，上过桐油的板门油亮亮的一排。那时候，家院子里一棵栀子花树的树干有成人的手臂那么粗，每年花开季节，枝繁叶茂的栀子花树满树繁花，像缀满白色的云朵，满树栀子花的香味浓郁得让人沉醉。
奶奶青少年时期在南京生活的那段经历，丰富了奶奶的人生阅历，也培养了奶奶的格局。虽然目不识丁，但她识大体。她居然让养女（我妈）读书。让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孩读书，这在当时大部分人连生活都难以维系的穷乡僻壤，简直就是壮举。一个女孩读书有什么用呢？最终还不是回到农村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但奶奶没有动摇让妈妈读书的想法。我妈也挺争气，最终读到了泰州畜牧学校中专毕业……
有了我们姐弟四人，奶奶开始带我们。她对我们的教育不是简单的吃饱穿暖，而是身体力行的潜移默化，以及培养我们的各项生存能力。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孩子，从小定八十。早起三光，迟起三慌。
小时候，我和奶奶睡，天刚蒙蒙亮，奶奶就开始叫醒我，让我和她一起起床，起床后和她一起做家务。生火做饭，扫地抹桌，割猪草……事情做好了，奶奶还要验收，门后的灰尘有没有打扫？桌子的雕花的花格里灰尘有没有擦干净？门后的蜘蛛网有没有掸掉等等，细枝末节她都仔细检查。如果没达到奶奶的要求，第一次警告，第二次就会揪眼皮长记性，再达不到要求就要吃巴掌了。记得小时侯只要奶奶打我，我就会往门前的大田埂上跑。我在前面跑，奶奶手持柳树条在后面追，祖孙俩在田埂上你追我赶的场景现在想起来有点黑色幽默，但回过头来想想很感谢奶奶当初对我们的严格教育。那时候，庄邻们看到奶奶用严厉的手段来管理我们姐弟四人，他们会幽幽地说，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打起来孩子来一点儿都不心疼……
这样的话传到奶奶的耳朵里，奶奶无疑是沮丧至极。但事后她也会温和地对我们说，孩子无论是男孩女孩一定要先成人，我现在管教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好，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是的，多年以后等我们走上社会成家立业的时候，才体会到奶奶当时的良苦用心。
我和奶奶的感情很深，我的人生路上的两次选择都得益于奶奶的决定。
记得，我初三毕业那年，爸妈建议成绩一般的我去南京上班做一名公交车司机，要知道八十年代中期做一名公交车司机可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可那时候奶奶以女孩开公交车不安全为由，建议让我继续上高中。高三那年，毕业预考之后就回家帮忙干农活。当我的同学从学校骑车找到正在田里帮忙种棉花的我，让回学校参加高考复习的时候，已被繁重的田间活计忙得精疲力尽的妈妈，建议我放弃参加高考。最终是奶奶说服了妈妈，让我回校复习参加高考，最终我成了一名医生。
奶奶也是我的人生导师，是她教会我很多生活技能。她的待人接物的处事方式，她的很多的行为习惯，一直被我模仿和沿用，并让我受益终身。
写到这里的时候，想起奶奶在世时一个栀子花开季。那年的栀子花开得很热烈，浓郁的栀子花香肆意飘散，满树繁花和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吸引了马路上来往过客，有爱花的人问奶奶：老太，我能到你家树上掐几朵栀子花吗？
行呀，行呀！只要喜欢你们尽管来掐！站在栀子花树前赏花的奶奶笑靥如花。
后来，奶奶生病去世了，家门口的没人打理的栀子花树有了虫害，而且越来越严重，以至于褐色的枝干上爬满了黑色的介壳虫。曾经，我去农药店买了农药回来喷洒，但效果甚微。
但愿，今年冬天的整治，能让栀子花树焕发新生，在来年的春风里香满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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