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马齿苋（连载之二）

2017年11月02日 总第151期

四

太阳怒气冲天，满脸涨得通红，愤愤然退到西山背后去了。月亮悄悄地爬上树梢，冷冷地俯视着三角园。三角园的常客基本上都来了，老老少少，青年男女，大约有四五十号人。一部分人忙得很，他(她)们在各种健身器材上机械地反复地不停地做着同一个动作，热汗蒸腾，吁吁喘气；一部分人闲得很，他（她）们在甬道上慢悠悠地踱步，走走停停，有的干脆坐在大理石凳子上，翘起二郎腿，晃来晃去。比较引人瞩目的是一老一少。老者穿一身白府绸褂裤，白发银须，身材颀长，腰板硬朗，独自一人在草坪上打太极拳，展臂踢腿，转身下腰，一招一式，颇具仙风道骨，令人肃然起敬。少者大约二十岁出头，中等个头，身材匀称，皮肤白皙，眉清目秀。头戴白色网球帽，上穿白色短衫，下穿白色短裤，脚穿白球鞋，斜抱一个电吉他，坐在草地上，自弹自唱《天涯歌女》：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哎呀哎哎吆，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这本是电影明星周璇出道的主打歌曲，周璇唱得明朗跳跃欢快情意绵绵。却被这小伙子唱得凄凄惨惨戚戚，加上电吉他如泣如诉的伴奏，令人伤心动容。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出场了：小马抱着一个大西瓜，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放到大理石石凳上。王瓜用袖子擦了擦雪亮的西瓜刀，“嚓嚓嚓嚓”把西瓜切成半月形。王瓜大声说：大爷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这是我家种的西瓜，没有上化肥，今天没卖完的，无偿送给大家品尝。说着两人就把西瓜分送到每个人的手上。人们吃一口都说好甜好甜。只有两个人没有接受馈赠：老者摇摇头摆摆手，继续打太极拳；小伙子看一眼摇摇头，继续自弹自唱。小马穿着红花短衫，绿色长裤，梳着两个刷把辫，打扮得像郭兰英似的。她说：我是一个农民歌手，原来在歌厅唱歌，后来被一位城管领导用破酒瓶子破了相，失业了，现在靠捡破烂为生。今晚我免费为大家唱几支歌。那位小伙子陡然不弹不唱了。小马先唱《天涯歌女》，唱得欢快跳跃明朗多情，王瓜用口琴伴奏，增加了欢快的情绪，大家一下子笑了，一起鼓掌。小伙子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老者在胸前合掌下滑做了一个收势动作，两人一起向这边走来。小马接着唱《南泥湾》，小伙子和王瓜一起伴奏，老者也用手轻轻打着节拍。大家称赞道，唱得真好，真像郭兰英唱的。大家一边听歌一边吃西瓜，非常快乐。唱完《南泥湾》小马向大家鞠躬致谢。她说我叫马齿苋，乡亲们都叫我麻熟菜。现在我给大家唱一支自编的歌《马齿苋》：

柔弱的马齿苋，

生长在天地间，

历经旱涝灾害，

身受风刀霜剑，

有谁来呵护？

有谁来可怜？

顽强的马齿苋，

生长在天地间，

任凭牛羊吞噬，

任凭野兽踏践，

顽强地生长，

顽强地繁衍。

愤怒的马齿苋，

生长在天地间，

任人宰割食用，

任人草菅蹂躏，

马齿苋愤怒了，

开出的黄花

就是愤怒的火焰。

临结束时，小伙子走上前来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常宝，音乐学院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以后你唱歌我为你伴奏，好不好？小马警惕地说，常宝？你和常片长什么关系？小伙子说他是他我是我，这与唱歌伴奏有什么关系？小马说与我有关系。王瓜讥讽地说，她明天捡破烂，你也帮她捡吗？小伙子认真地说帮她捡。那位老者倒背着双手，一边走一边说了两句人们不太懂的话：荆山遗璞，沧海遗珠哦！

第二天晚上，王瓜继续送西瓜给大家吃，小马继续为大家唱歌。那位老者也接受了一片西瓜，他对大家说，老少爷们大姐小妹们，人家的西瓜不是白种的，是汗水浇灌出来的，我们不能白吃。现在是市场经济，那位姑娘唱歌也不能白唱，我们应该给钱。说着便掏出一百元放在小马的蛇皮袋里。小马不要，老者狠狠瞪她一眼又调皮地挤挤眼点点头，把小马逗笑了。人们纷纷响应，没带钱的就借钱给，没借到钱的就说明天晚上保证补交钱。弄得小马和王瓜都挺感动。

次日上午，小马正准备去捡破烂，见常宝急急忙忙赶来了。他穿了一身牛仔服，一手提着编织袋，一手拿着一把拾荒钳说，言而有信，我来帮你。小马说回去回去，谁要你帮？常宝说是我自己要来帮你的——我父亲严重伤害了你，我为他感到羞耻，我要用实际行动来赎罪，我要保护你不再受到伤害。“啊！你是常片长的儿子？”小马大吃一惊，恨恨地说，你走你走！我不要你帮助。小马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心里的伤还在汩汩流血，她恨常片长这样的人，在她眼里，常片长不亚于一个无耻的屠夫，他手握权势之刀，任意宰割两条腿的同类，还要侮辱、伤害、调戏、取笑弱势群体来满足他那邪恶的欲望。他披着人皮，却干着禽兽不如的勾当。她小马虽然贫贱寒微，就像马齿苋一样平凡卑贱微不足道，但它没有妨碍树木花草的生长，没有和繁花丽朵争宠，没有和大树劲竹比高。它在砖石缝里，在草丛泥土里生长，汲取泥土的养分日月的精华生长。它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人类，为什么有人非要把它赶尽杀绝不可呢？常片长这样的恶人，他的儿子会好吗？常宝凭借所学得的音乐知识和素养，认定小马是一个音乐天才，她那清亮甜美的歌喉是与生俱来的，她对音乐的理解和对节奏情感的把握都是非常好的，如果通过专业训练，一定能成为一个歌唱家。《乐记》云：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也。起初他觉得这句话未免夸大其词，现在他觉得这句话有很深的道理。父亲是个大老粗，不懂音乐，哪里会爱惜音乐人才？他是那种贪暴的俗吏，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弱势群体的痛苦之上的人。他瞧不起父亲，却无法左右父亲。他同情喜爱小马，自己却没有经济收入，他决心与小马同甘苦，不管小马如何拒绝帮助，他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小马一起捡破烂。小马气得不捡破烂了，向住处走去。常宝也跟着她。小马进门就把门关上。常宝就坐在门外等候。小马在门内说，你我不是同一类人，你应该到歌舞团去做乐队队员或者到学校去当音乐老师。常宝在门外说，这我知道，目前工作还没有定下来。我想乘这个机会帮帮你，亲身体验一下你的艰难辛苦。小马说我拒绝你的帮助，你要体验艰难辛苦到别处去体验。

五

常片长近来发现儿子常宝有些反常有些不对劲，一大清早他就穿得邋邋遢遢出门去，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直到中午才一身臭汗灰头土脸地跑回来，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是不说。这小子从小就长得白白嫩嫩秀秀气气文质彬彬惹人喜爱，可就是跟老子扭不到一块尿不到一壶。叫他朝东他朝西，叫他打狗他撵鸡。就拿上大学来说吧，凭他的高考成绩，联系好的公安大学，警官学院他不上，偏要去上什么音乐学院学音乐。这年头，公安公安，油水满满。警官警官，有职有权。就说老子当城管吧，只沾了一点儿公安警察的边，就吃香的喝辣的不用愁。可这小子就是看不上这些热门职业，偏要去坐冷板凳，依依呀呀地唱歌，叮叮咚咚地弹琴，烦死人。现在大学毕业了，连个工作也难找。叫他到城管大队来干，他说这里龌龊没文化没素质死活不干。说什么音乐能陶冶人的情操，培养人的爱心，激发人的情感，塑造人的灵魂。真是笑话，音乐能吃能喝能穿能用？再说，这小子也到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年龄了，我也该抱孙子了，不能再让他胡混下去了。想到这里，常片长坐不住了。他要弄清楚儿子最近在忙些什么，他要实地侦察一番看看儿子到底在干什么，千万不能让他滑到歪门邪道上去。

他悄悄地远远地跟踪儿子，看见儿子和一个女子在拾荒捡破烂。简直气坏了——这不是光屁股推磨，兜着圈子丢人吗？堂堂城管片长的儿子，堂堂大学毕业生，在捡破烂。这要让左邻右舍知道，让城管大队的同事们知道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他真想冲上去给儿子两个响亮的耳光，再把那个女子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看你还敢不敢勾引我的儿子？冷静地想想，别忙，还要看看儿子晚上干什么再说。

晚上，他跟踪儿子来到三角园。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眼睛揉揉再看，一点没错，儿子正在热情地帮人家卖西瓜，接着又给一个唱歌的女子伴奏，神情专注，面带微笑，身子一俯一仰，头一佝一扬，配合默契。按照城管的职业习惯，他会立马冲上前去，砸烂西瓜，追打经营者，赶走唱歌的伴奏的，取缔非法经营，驱散群众，保持城市安定和谐的环境。但是他犹豫了畏缩不前了。因为儿子掺和在里面，父子俩对立起来岂不让外人看笑话？知子莫若父，他了解儿子，在这样的场合，他要是出面干预，儿子肯定会站在老子的对立面，让他下不了台。他再仔细一瞧，哦，对了——那女子不就是歌厅的那个小婊子吗？我找了你好久没找到，原来你躲在这里卖唱，还来勾引我的儿子，这还了得？简直无法无天，不把我城管常片长放在眼里。哦，对了，早上和儿子一块捡破烂的女子就是她。她想丢我的脸，就在我儿子身上做文章。不把这个小婊子除掉，我的脸就没处放，我儿子的前程就会被他彻底断送。他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倒背着双手，悻悻地走回家去。

他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早晨起来，他对儿子说，常宝，你外婆最近身体不好，我工作忙，抽不开身，你去看看外婆吧。常宝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对外婆特别亲，一听说去看外婆，喜出望外，立刻从父亲手中接过钱，买了礼品，乘班车到乡下去看外婆。外婆接到外孙，高兴得满脸笑成一朵菊花。忙着杀鸡炖肉招待外孙，絮絮叨叨跟外孙有说不完的话。常宝见外婆走起路来两只小脚捣地咚咚响，说笑起来朗声大气底气十足，不像有病的人。就问外婆，您最近身体好吗？有没有什么毛病？外婆说我身板硬朗着呢，没毛病。常宝一听，心想坏了，这是父亲用的调虎离山计，把我支走，他去收拾王瓜和小马。想到这里，他心急如焚，匆匆扒了几口饭，推说家里有急事，向外婆告别。不等外婆回话，就夺门而出，向车站跑去。

外婆手撑着门框，目送着外孙火烧火燎急急忙忙向车站跑去的身影，喃喃自语：啥事这么急啊？鸡汤还没喝呢！

六

常宝心焦火燎急急忙忙赶回三角园，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得目瞪口呆：被砸烂的西瓜狼藉满地，血红的瓜瓤像凝固的血肉一般惨不忍睹。老头老太们东一块西一堆挤在一起瑟缩着，孙儿孙女挤在老人的怀里，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吭一声。父亲倒在血泊中，一只手被齐刷刷斩断。医护人员抬着父亲向120救护车走去，一个护士用纱布包着父亲的断手小心翼翼像托着十世单传的婴儿跟在后面上了车。几名警察反铐着王瓜的双手推推搡搡向110警车走去。小马的衣裤被撕得稀烂，她赤身裸体地躺在草地上失声痛哭。打太极拳的老者脱下自己的白府绸上衣，轻轻地盖在小马身上。他转过身来，白发颤抖，银须颤抖，声音颤抖地说：大伙都看到了，小马和王瓜是多么好的农村青年，给我们带来快乐，带来享受，却遭到如此凶暴的摧残打骂和侮辱。王瓜出于义愤砍断了常片长的手，这是要吃官司的。我是退休律师，我要义务为王瓜辩护，请大家做个见证。请住在附近的哪位拿纸笔来，我来写目击经过，大家签个名，做个证据——打官司是要讲证据的。

有人很快拿来纸笔，老者扒在石凳上，就着路灯昏黄的光，一笔一划认真地写起来：

8月4日晚7点半左右，青年农民王瓜把没卖完的西瓜切开分送给我们吃，青年小马义务为大家唱歌，我们54个老人和小孩正在享受两位青年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城管常片长带人闯进三角园，不问青红皂白，把小王的西瓜全部砸烂摔碎，常胖子对王瓜肆意殴打，又揪住唱歌的小马野蛮殴打，撕碎她的衣裤，把她摔倒在地。这时，王瓜奋不顾身来救助小马。常片长像一只恶狼丢下扑倒在地的绵羊，反身向王瓜扑来，王瓜闪身避开使了一个脚绊，常片长摔倒了。王瓜挥刀本想吓唬一下常片长，不料常片长抬手去抢刀，结果手被砍断了。目击者：申正义、蒋晓春、季萍萍。。。。。。54个人都签了名，常宝看了，也在目击者后面签了名。

常片长经过断肢再植手术醒来后，一眼就看见儿子常宝坐在病床前望着他。他很欣慰，儿子毕竟是儿子，能守在病床前看望他。他也很庆幸，没有让儿子卷到这场混战中。他甚至有点得意，觉得自己的调虎离山计是成功了。他又有点不安，儿子看他的眼神不对劲，直直的，定定的，没有悲伤又似乎藏着悲伤，没有关切又似乎藏着关切，没有焦急又似乎藏着焦急，没有愤怒又似乎藏着愤怒。他没话找话地问儿子，你外婆身体好吗？常宝说外婆身体好着呢——你干嘛骗我？常片长说我是为你好。常宝说你把我支开，带人去殴打侮辱我的好朋友就是为我好？常片长气愤地说，你怎么能和这些人交朋友？常宝说我怎么就不能和这些人交朋友？他们杀人放火投毒贩毒了吗？告诉你，王瓜是我的好朋友，小马是我的女朋友，我要和她结婚呢。常片长气得浑身颤抖，抬起那只健全的手臂，像风中的树枝摇摆颤抖着说你你你你，说不出话来。护士跑进病房斥责常宝，病人需要静养，你出去出去！常宝被护士赶出病房，他也不想再呆在病房。他搞不明白，父亲与王瓜小马为什么过不去，为什么想方设法要整治人家收拾人家残害人家侮辱人家？常片长也不明白，常宝为什么要和那两个没出息的农村娃掺和到一起，为什么要交这样的朋友？还要和那个小婊子结婚，这不是昏了头了吗？

法院如期开庭审判此案。王瓜被带到被告席上，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脸色苍白，一瘸一拐走进审判大厅。来旁听的三角园的老老少少都站起来看着他，老律师白发苍苍银须飘洒地站到他身边，他掀开王瓜的衣衫仔细查看，法警上前制止，他圆睁环眼，倒竖银须，愤怒斥责：你们执法犯法，犯罪嫌疑人未经审判你们就私自用刑，该当何罪？他脱下王瓜的上衣，露出了累累伤痕。他转身面朝观众说，大家看看，王瓜被打成这样，他的腿受了重伤，这是谁干的？我们要求法院追查问责，为王瓜治伤。观众齐声呐喊：追查凶手！为王瓜治伤！法庭里喊声鼎沸，一片混乱。法官连敲木槌，大声喊道：肃静，肃静！公诉人提起公诉：犯罪嫌疑人王瓜，男，现年26岁，市郊河湾村人。于8月4日晚7时半左右，在三角园内非法经营卖西瓜。手持利刀，公然对抗城管大队执法，砍断城管大队常片长左手，情节恶劣，手段残忍，依法应判处有期徒刑7年以上9年以下。。。。。。白发银须的老律师拍案而起朗声反驳：公诉人的指控毫无事实根据：一，王瓜不是非法经营，他持有合法的经营许可证——请看。老律师举起一个绿色小本子摇晃着让法官、公诉人和观众看。二，公然对抗城管大队执法一说完全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实际情况是，王瓜把卖剩的西瓜切开分送给三角园的老人和孩子们吃，城管大队常片长闯进三角园，不问青红皂白，砸烂西瓜，围住王瓜肆意殴打。又打倒唱歌的马齿苋，撕碎小马姑娘的衣裤，骑在小马身上欲行强暴。王瓜冲过去救助小马。常片长返身来打王瓜，被王瓜用脚绊绊倒。王瓜挥刀想吓唬他，他却举手去抓刀，手被砍断。王瓜的行为完全属于正当防卫，应判无罪释放；常片长执法犯法，应该追究刑事责任。老律师拿出55位目击证人联名写的证词，在手中高举挥舞，像一面旗帜在法庭里猎猎飘扬。法官尴尬地宣布休庭。

法院经过不公开审判，以防卫过当罪判处王瓜有期徒刑一年。王瓜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哭喊一声：我的儿啦！便像一片纸人似的飘落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精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