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08月20日 总第230期
巴尔扎克曾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经过陈忠实先生《白鹿原》的宣传，更加深入人心。
读过陆全润老师的《我的叔叔被勒》，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小说不仅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它首先应该是、并且一定是、一个家族的秘史。
这篇小说里，你能看到中国人深入骨髓的家国情怀。对汉奸的刻骨仇恨，对人生正义的舍命追求……这是一个有着优良传统的家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每个正面人物都个性鲜明，呼之欲出，充满着血性和热气。你能感觉到从老族长到族人的精神气质带给你的震撼和濡染。而做了汉奸的两位优伶叔叔，也被作者写得活灵活现。如果不是时代的阴差阳错，这类有些才艺机巧、皮嫩骨软、贪图享乐的优伶，不是成为今天的娱乐大腕，至少也是众芳争宠的小鲜肉……这是一个缩小版的、有着陆家特色的《白鹿原》故事。
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因为这里面有血、有义，有情；我喜欢这文字，因为它同样有血、有义，有情。
莫泊桑有一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勒》。我的小说《我的叔叔被勒》与他仅一字之差，是否模仿剽窃？请读者比较阅读而后论。
——题记
1
我的叔叔是双龙双胞胎，大的叫大宝，小的叫二宝。一出生就与众不同：白白嫩嫩，大眼睛在双眼皮里轱辘轱辘闪动，不像一般婴儿刚出生红赤剌剌皮肤打皱眼睛睁不开。祖母自以为播下龙种，族人认为要出贵人。只有老族长捋着长胡子说：是人是妖只有长大了才看得清，你认为是一对龙种，说不定是两只跳蚤。
叔叔长到十六七岁就成为远近闻名的美男子，美到什么程度？古代的潘安、宋玉咱没见过，不好比。民国四公子的照片咱见过，与叔叔比，差远了。传说大汉奸汪精卫是美男子，拿照片一比照，差得更远了。叔叔只要一露面，四乡八邻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像着了魔一般，蜂拥而来，前堵后追两厢包抄，一睹风采。特别是在戏台上，叔叔一亮相，台下的女人便自觉维护秩序，不准别人出声，两眼死死盯着台上，生怕少看了一眼。
陆氏是个大族，宗祠建筑在刘铭传故居与张树声故居之间的一座山坡上。民谣云：刘家祠堂金銮殿，张家祠堂银銮殿。通花亮脊陆祠堂，童家祠堂破猪圈。何谓通花亮脊？古建筑一般采光都不好，唯有通花亮脊的古建筑采光非常好——说白了，它的屋脊不是实的，而是像现代城市公厕上面的屋脊，用空心花砖垒砌上去，采光通气都很好。这种建筑格局不是随便都可建造的，必须族中出过贵人才有资格建造，陆氏古代曾经出过探花，所以才有资格。陆祠堂背山临水，正门两旁一对石狮子，两扇黑漆大门常年扃锁，出入走边门。只有每年正月族长在祠堂召开全族代表大会时才开正门。走进正门是前厅，四壁镌刻着列祖列宗的名讳，接着是一个天井院，院中一株一抱粗的桂花树，遮天蔽日。每到八月，十里外都闻到桂花香。穿过天井院拾级而上，进入中厅，宽大敞亮，约有200平米，是族人聚会场所。连接两厢回廊进入后厅，列祖列宗的牌位依次排列逐层高上去。供后辈瞻仰。
族长在中厅训话后就开宴，一次五十桌，流水席，直到全族代表都吃喝完毕，代表们才向族长提出要求：唱两台戏乐一乐。族长点头同意，族人立即行动：把十张八仙桌搬到一块平地上一合并，四角各埋一根毛竹，三面用被单一围，前面挂两盏汽灯，后面两角各放一把椅子，舞台就布置好了。我的两个叔叔，踩着椅子，一掀被单就出场了：两人一左一右同时上场，大宝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纸糊的扇形蓝色公子帽，手持一柄折扇；二宝身穿绿花长衫，头戴纸糊的扇形红色公子帽，手持一柄折扇，双双走到台中，抱拳拱手，自报家门：
大宝：在下梁山伯。
二宝：小可祝英台。
言罢表演《十八里相送》，两人穿花走台步，边走边唱。
祝英台：走过（啊）一山又一山，
山上樵夫把柴担，
他为（啊）妻子把柴担，
你为何人送下山？
梁山伯：走过（啊）一山又一山，
山上樵夫把柴担，
他为（啊）妻子把柴担，（观众嚷嚷着提词：我为妻子送下山！梁山伯不予理会，）
我为贤弟送下山！（观众失望，骂道：笨蛋！白痴！）
祝英台：走过（啊）一河又一河，
河上漂来一对鹅，
母鹅（啊）后面叫丈夫，
公鹅回头叫什么？
梁山伯：走过（啊）一河又一河，
河上漂来一对鹅，
母鹅（啊）后面叫丈夫，（观众嚷嚷提词：公鹅回头叫老婆！梁山伯不予理会）
公鹅回头叫贤弟。（群情激愤：你妈的梁大呆子是蠢猪、白痴、生孬子啊？）
老族长忽然举手叫停，说：谁叫你们演这些不正经的东西？改演《老先生讨学钱》！于是台上立即忙乱起来：祝英台抓下头上的帽子扔到台下，脱下绿花长衫扔到一旁，把长头发一捋一挽用小网兜一兜，梳成一个粑粑头，掏出小镜子，用眉笔画上鼻股沟，画上抬头纹，穿上一件斜大襟褂子，端一张小方桌上来，在方桌后面椅子上一坐，东家娘子就扮演好等戏了。梁山伯扔掉头上的公子帽，拿出小镜子，用眉笔在脸上画上皱纹须髯，戴上假胡子，腰间系一条布带，把前襟撩起来塞到布带里，从观众头上抓下一顶瓜皮帽扣到头上，鼻梁上架一副眼镜，老先生就扮演好了。他站在台角的椅子上，掀开被单一条缝，沙哑着嗓子唱道：
巍巍乎，欠起身。
荡荡乎，走出家门。（上场）
一路走来一路行，
来来往往都是人，
家家都把那年来过，
小孩们换上一身新，
苦只苦我老先生：
家里没有米半升（乃嗨呀！）
（白）：东家每年欠我学钱，待我前去催讨——到了。东家娘子，我来讨学钱。
东家娘子（白）：老先生，我待你不薄！哪天不给你上熟米三顿干饭？
老先生（唱）：
提起你家饭啦！
我头上淌冷汗。
一进你家门 ，
稀粥一大盆，
瓢在当中打，
浪在四边行，
先生伸头望一望，
盆里照见我的影，
我想不吃，
肚子饿生疼，
先生忍耐吃几碗，
我老先生肚子涨得像洗脸盆，
（呀里呀乎有哎，有里有乎呀！）
我肚子涨得像洗脸盆（乃嗨呀！）
……
（观众大笑，叹息：教书先生真伤蛋！）
《老先生讨学钱》演唱完毕，族长登台训话：诸位看到戏中的老先生十分可怜，天地君亲师，陆氏子孙应该尊师重教。我已聘请童天仁先生为师，此人东吴大学毕业，学贯中西。今年开春就开学，祠堂中厅做学堂。凡我陆姓子弟，五至二十岁男女皆可入学堂求学。学费全免，包吃包住。这些费用以及童先生的束脩，全部由祠堂公田收入负担，不准亏待先生和学子。诸位代表听着，今天我重申陆氏族规：凡我陆氏子孙——男不做戏子；女不为娼妓。有志者习文练武，文可安邦，武可保国。等而下之，学门手艺，务工吃饭；种田耕地，务农为生。皆无不可。即便讨饭叫街，卖身为奴，亦能苟活。唯有娼妓下贱，戏子误国，陆氏子孙，不准从此二业。听到没有？（众答：听到了！）记住没有？（众答：记住了！）。
2
说是听到了，其实没听进去；说是记住了，其实没记住。我那两位叔叔就没听进去没记住，照旧去演戏，搭草台班子他俩是主角，搭正规戏剧班子他俩也是主角，周边邻县只要听说是陆家二宝主演，全都像赶庙会一样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一次，听说他们在不远的邻乡演《小辞店》又名《蔡鸣凤杀妻》（庐剧），我跟着村里人一道去看。我亲眼看到，扮演蔡鸣凤的大宝手拿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对准其妻（二宝）劈脸砍去，刀斜扎在二宝脸上，二宝满脸是血，晃晃悠悠倒在台上，舞台没有二道幕，眼看他爬下后台。我心里想：二宝叔叔虽然没被砍死，脸上肯定破相了。可是卸妆后，二宝脸上白白净净一点伤痕都没有。我缠着问叔叔到底是怎么回事？叔叔笑着说：小傻瓜，那是演戏，全假无真。我说我明明看见刀扎在你脸上满脸是血，怎么是假的呢？二宝演示给我看，原来那刀上用细铁丝绑一根木楔子，外面用锡箔把刀一裹明晃晃的，大宝拿刀的手里攥着一个鸡嗉，鸡嗉里装有红水，大宝用刀砍二宝脸时，木楔子背着观众的，二宝咬住木楔子，大宝一攥鸡嗉，红水就喷在二宝脸上了。他们就是用这样简单的道具，却表演的活灵活现跟真的一般，难怪那样吸引观众。加上他俩扮相好，嗓子好，唱做念打表演好，不仅吸引观众，而且特别受到姑娘们的青睐。每次演出结束，卸妆后，他俩就会带着漂亮姑娘钻树林子。每次演出结束，不仅受到东家的盛情款待饱享口福，而且还能拿到不菲的酬金还能饱享艳福，两个叔叔当然乐此不疲。
一天，六安一个姓金的老汉带着女儿小翠找到族长，诉说二宝把小翠的肚子弄大了。请求族长给个说法。族长勃然大怒，立马派人去把大宝二宝抓回来，押解进祠堂，族长颤抖着长胡子说：我早就重申我族子孙不准做戏子，你俩就是不听。今天我要动用族规，惩处你两个违反族规的不肖子孙——来人啦，把陆大宝陆二宝勒死在祠堂里！四个青年拿着两根麻绳，套在大宝二宝的脖子上。族长下令：勒死！四个青年各拽住绳子一端，用力一拽，大宝二宝的舌头就吐出来了。四个青年大吃一惊，赶紧松手，大宝二宝又喘过气来。族长大声吼道：用力拽不松手。四人用力一拽，见大宝二宝又吐出舌头，他们又松了手。四人一起说：族长，我没有杀过人，下不了手啊！族长换了四个人，四个人仍然下不了手。
小时候听说书人说姜子牙蒙面杀妲己。许多刽子手举起刀来，妲己回眸一笑，刽子手手就软了刀就掉了。姜子牙只好亲自拿刀，妲己一笑，他的手也软了。觉得不是刽子手笨蛋，就是妲己太漂亮了。后来才明白，对于一般人来说，如果当面处死一个与己无怨无仇的人，都是很难下手的。老族长很焦躁，却也无法。这时金老汉跪倒在族长面前，说：“族长开恩吧，小翠已经有身孕，杀了他俩，我女儿也无颜活在世上，不如让二宝娶小翠为妻，饶了大宝，保全三条人命吧！”祖母也跪下求饶：“请族长看在我效庄儿正在抗日前线，与日本鬼子血战生死未卜的份上，暂且饶了这两个狗东西的性命，让他俩戴罪立功吧！”老族长当即决定：赦免大宝二宝，命令二宝马上与小翠完婚，赡养金老汉。又与祖母商定：命令大宝与寡妇大鞘毛子成婚，一起抚养哑妹子。族中长老一致赞同。两个叔叔绳下留情保住性命，当然喜出望外，叩头如捣蒜，表示坚决服从族长命令，养老养小，好好过日子。
金老汉把家搬过来，在大鞘毛子家的院子里盖了两间草屋，大鞘毛子在原有的两间草屋旁又盖了一间草屋，一个院子里住着两个家庭，一家三口人，两家六口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两家亲如一家，生活安定，其乐融融。
祠堂开家族会议（白鹿原）
3
大宝跟随大鞘毛子到棉花地里锄棉花，他不会锄地，东一锄，西一锄，没把草锄掉却把棉苗锄掉了。大鞘毛子就手把手教他，左腿上前，右腿在后，站成弓箭步，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握住锄杆从左边在棉苗空隙处把土刨松把草连根锄掉，一直锄到右边。把锄头往前抛二尺，右脚往前跨一大步，左脚原地不动，站成弓箭步；右手上前左手在后握住锄杆，从右边刨地锄草，锄到左边，再跨步换手，轮番换手移步，一直锄到棉墒尽头，然后再锄第二墒。当时没有农药，下一场雨，地里就长草，就要锄地。农谚云：棉锄九次白如雪，稻薅三次胀破壳。大宝笨拙地学锄地，遇见棉苗根部长草，还得弯腰撅屁股用手拔草，累的他汗流浃背唉声叹气。
二宝跟随金老汉下稻田薅秧，薅头一遍秧用污斗（状如三角形钉耙），把插秧时的脚底凼填平，把泥拥到秧苗根部，把倒伏的秧苗扶正，把杂草挖除。第二遍、第三遍薅秧用秧刮。秧刮的制作很有讲究：要选一棵一把粗的后直前弯弓的树，把弯弓部分锯开掰开形成两个弯弓，分别插到两端有孔的刀片上，薅秧时用刀片连根割去水草，弯弓部分从长高的稻秧上滑过，不至于碰断稻秧，这是一个技术活，稍不注意锋利的刀片就把稻秧子割断了，二宝就经常把稻秧子割断了——别看他在舞台上如鱼得水灵活自如，一旦下到水田里，淖泥深到腿肚子，泥底又滑，他连脚步都站不稳了。金老汉教他，他不耐心学，常常滑倒在水田里，弄得一身泥水。他气得丢掉农具，爬上田塍，一屁股坐到田塍上。田塍上的棘刺、草尖戳他屁股疼，他一骨碌爬起来，气得在田塍上来回走动，一脚不慎踩空，又跌倒水田里，狼狈极了。他骂骂咧咧跑回家中，不愿干农活了。
大宝虽经大鞘毛子手把手教他锄地，可他心不在焉，常常杂草没有锄掉却把棉苗锄掉了。大鞘毛子斥责他：你眼睛瞎了吗？要你锄草不是锄棉苗！
他反唇相讥：你眼睛瞎了，一个农妇找我这个戏子做丈夫——我只会唱戏不会干农活！
大鞘毛子说：不会不能学吗？
我学不会。
我看你是懒！
我就是懒。说罢干脆躺倒地沟里睡大觉了。
大鞘毛子怒喝道：起来干活！他不理睬，照样睡觉。大鞘毛子气愤不过，抡起锄杆对准他屁股打下去，他一骨碌爬起来抓起锄杆和大鞘毛子对打，他当然不是大鞘毛子的对手，只两个回合，就被大鞘毛子打趴下。他假装被打伤，一瘸一拐跑回家中不干活了。
大鞘毛子吩咐：让大宝二宝在家做饭做菜做家务，她带着哑妹子上地里干活；金老汉带着身怀六甲的小翠到田里干活。大宝二宝如释重负，感到很开心，开头两天，还能将就着把饭菜做熟，渐渐感到自由了，兄弟俩技痒难熬，就在院子里唱起戏来，大宝折了一根树枝做马鞭，弓腿一跳：
（唱）一马离了西凉寨
……
二宝立即接上去，兄弟俩哥哥扮演薛平贵，弟弟扮演王宝钏，俩人就在院子里演唱起《武家坡》：
王：既是儿夫把奴卖
谁是那三媒六证人？
薛：苏龙魏虎为媒证
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
王：提起旁人我不晓
苏龙魏虎是内亲
你我同把相府进
三人对面说分明
薛：他三人与我有仇恨
咬定了牙关他不认承
王：我父在朝为官宦
府内金银堆如山
本利算来值多少
命人送到西凉川
薛：西凉川四十单八站
为军的要人不要钱
王：我进相府对父言
家丁小厮有万千
将你送到官衙内
打板子，上夹棍，
丢南牢，坐监禁，
管叫你思前容易退后难
薛：大嫂不必巧言辩
为军哪里怕到官
衙内衙外我打点
管保大嫂断与咱
……
两人全身心投入紧张热烈风趣的对唱中，哪里还记得做饭做菜？大鞘毛子带着哑妹从地里回来，金老汉带着小翠从田间回来，两家都是冷锅冷灶。大鞘毛子愤怒斥责两个混蛋、懒虫。两个叔叔慑于大鞘毛子的威武，不敢顶嘴，连连认错，赶紧和面揪老鸹头（疙瘩面）对付了一顿中饭。饭后稍事休息，金老汉和小翠以及大鞘毛子和哑妹都下田下地干活去了。兄弟俩一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两人把家中的钱财掳掠一空，溜出院子抄小路逃走了。
4
写到这里，我想寻找深入两个叔叔的内心通道——我曾读过先锋作家的先锋作品，如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和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书里各个人物以主观角度轮流叙述——我何不学学福克纳和帕慕克的手法，让叔叔自己来对读者倾诉衷肠呢？
我是陆大宝：
他妈的，让我娶大鞘毛子为妻，她是谁？我是谁？这不明明是百灵鸟娶了个黑乌鸦？白玉兔娶了个大灰狼？梅花鹿娶了个母老虎？还有什么爱情？还有什么幸福？还有什么意义？活在世上岂不是白活？想当初，我和二宝弟弟每到一处演出，我们在台上演唱，观众在台下鼓掌，多么风光。演出结束，东家好酒好菜招待，多么快活。然后拉着漂亮姑娘钻树林子，多么销魂。现在白天干活累得要死，晚上睡在母老虎身边，浑身起鸡皮疙瘩。咱不干了，走他娘的，再说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睡得好，才是实实在在的好；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黄汗流，黑汗淌，弯腰撅屁股在土里刨食吃，多苦多累多没出息。
我是陆二宝：
老子生来长得俏，唱做念打功夫好，登上戏台吸引人，卸妆美女跟我跑，吃遍千家好酒菜，无数姑娘任我抱，钻进树林行云雨，快快活活任逍遥。没想到被金老汉这一告，差点送了我命一条，下田干活多苦累，还要为他来养老。去他娘的我不干了，拍拍屁股赶紧逃。哎！大哥，我俩往哪儿跑？
大宝：往城里跑。
二宝：城里有日本鬼子。
大宝：日本鬼子也要看戏。
二宝：我们给日本鬼子演戏？那不成了汉奸？
大宝：你不当汉奸就回去给金老汉父女做饭。
二宝：当汉奸就当汉奸，兴许还能吃香的喝辣的。
大宝：小心她们追上来——咱俩走水沟里。
果然，大鞘毛子手提铁叉带着一伙人从大路上追过来，大宝二宝赶紧潜入水中，嘴里衔着一根芦苇杆伸出水面出气。大鞘毛子一伙人从他们身边追过去，他俩动也不敢动，一直等到大鞘毛子追出老远没追到人，原路返回回家去了，他俩才从沟里爬上来，顺着大路，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向着合肥城奔逃而去。
5
大宝二宝逃进合肥城，到一家旅馆住下，洗浴后换上新买的干净衣服，寻找联络了一个戏班子，给驻合肥的皇军演戏，受到皇军大佐黑田的赏识，任命他俩当便衣队小头目。兄弟俩戴上礼帽，穿着黑色香油纱外套，腰间挂着盒子炮，成了货真价实的汉奸。
小翠听到这个消息，不顾金老汉的劝阻，收拾了简单行李，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合肥城寻夫。她走到合肥大西门外，看见城门口吊桥边由日本鬼子兵和皇协军把守，进城的人排着队，挨次让鬼子和伪军搜身，确认身上没有带武器才放行入城，轮到小翠了，日本鬼子在小翠身上乱摸乱捏，叽里咕噜叫着“花姑娘的干活！”伪军嬉皮笑脸点头哈腰，日本鬼子就肆无忌惮地撕扯小翠的衣裤，小翠一边哭叫一边奋力反抗一边张皇四顾，寻求援救，突然，她看见城门洞里穿着黑衣戴着黑礼帽挎着盒子枪的陆二宝，她像看见救星一样大声呼喊：二宝，我是小翠，快来救我！二宝向这边望一眼，愣了一下，明显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转过身去。小翠绝望了，她的上衣已经被鬼子撕扯烂了，她抱着孩子返身往回跑，却被日本鬼子拦腰抱住，小翠一口咬下鬼子胳膊上的一块肉，疼得鬼子哇哇大叫，操起抢，一刺刀把小翠捅死了，接着用刺刀挑起孩子，举到空中，孩子撕心裂肺地惨叫，周围的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陆二宝亲眼看着日本鬼子惨无人道地杀害自己的妻儿，也无动于衷。
消息传到老族长耳中，老族长把那八个行刑青年招去教训道：行善固然好，纵恶就不好了——你们手下留情，放了陆家大宝二宝，现在他俩却当了汉奸卖国贼，成了我们陆氏家族的败类。还任凭日本鬼子杀害小翠和孩子。教训啊！八个青年义愤填膺道：我们到合肥城去把他俩抓回来勒死。族长说：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俩躲在日本鬼子的窝里，身上又有枪，你们进城都得搜身，赤手空拳进城，不但抓不到两个坏蛋，连你们的小命都会搭上。青年们说：那怎么办？族长说：让我想想吧。不久，有人向族长报告：亲眼看见大宝二宝穿着黑色香油纱褂裤，戴着黑礼帽，挎着盒子枪，骑着脚踏车，带领着皇协军和日本鬼子，沿着合六公路从青峰岭经过，向六安方向开去。老族长立即在祠堂大门上贴出悬赏招贴：凡能取得陆大宝陆二宝首级或当场将其毙命者，赏大洋一万，杀死其中一人者，赏大洋五千。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招贴贴出不久就被大鞘毛子揭去。老族长立刻召见大鞘毛子，问她如何智取？大鞘毛子如此如此说了一番，老族长频频点头，当即预付五千大洋，大鞘毛子坚拒不收，说：为陆氏除掉两个坏蛋，是我的份内之责；为国家民族除去两个汉奸，是我应尽的义务。他们人多势众有枪有炮，一下除掉两人不大可能，但除掉一人我有绝对把握，当然我也会没命了。望族长看在我的份上，照顾我的小女哑妹子，我就九泉瞑目了。族长老泪纵横发誓要照顾好哑妹子。
大鞘毛子告别了族长，趁着夜色，带着锹镐，来到青峰岭下坡公路上，在公路中间挖了两个水缸口大的坑，挖出的土倒进路边的水沟里。她准备了两块木板，两张芦席。平时用木板盖着坑口，木板上铺上沙土，跟路面一样，车辆行人照常通过，她经常在路边割草、挖野菜，等待时机。
时机终于等来了。一天，合六公路上尘土飞扬，合肥城里的日本鬼子又出动了，前面是大宝二宝一帮穿黑衣服戴黑礼帽挎盒子枪骑脚踏车的汉奸特务，后面跟着一队皇协军（伪军），再后面是日军，由东向西汹汹而来，大概又是下乡抢粮来了。大鞘毛子迅速撤去坑口的木板，换上两张芦席盖住坑口，芦席上撒上灰土，和地面一样，大鞘毛子蹲藏在下坡的第二个坑洞里，手里拿着一个绳套，屏声静气谛听着。陆大宝一马当先骑着脚踏车从青峰岭上飞驰而下，一头栽进第一个坑里，随着惯性他翻身跌进第二个坑里，大鞘毛子一甩绳套套住大宝的脖子，双手攥住绳头，双脚蹬着大宝后背，用力一拽，大宝一声没吭就吐出舌头被活活勒死了。跟在大宝后面的二宝，一见大宝栽下坑去，急忙扭转车把刹车，跳下车钻进路边的水沟里。大鞘毛子把绳子在大宝的脖子上饶了几道打上死结，拔出大宝的盒子枪，跳出坑寻找二宝却不见了二宝，只好向涌上来的伪军和鬼子开枪，打倒了几个鬼子和伪军，她也身中数弹倒地身亡。日本鬼子和伪军从坑里拉出大宝，他早已气绝身亡。
处决汉奸（历史照片）
6
族长派人把大鞘毛子的遗体装进一口黑漆棺材里，抬到祖坟地石猴山上，举行了隆重的安葬仪式，号召全族男女学习大鞘毛子“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为族锄奸为民除害为国杀贼的精神，家家都要善待大鞘毛子的女儿哑妹子。把五千大洋当众交到金老汉手里，让他和哑妹子一起生活，老少互相照应。
金老汉本是渔民，农忙时务农，农闲时打鱼。他买了一条渔船，织了渔网，重操旧业。哑妹子聪明，很快熟悉了水性，学会了撑船、织网、打鱼、捞虾，她很孝顺金老汉，她不会说话，却会喊“爷爷”；金老汉十分疼爱哑妹子，好吃的东西尽往哑妹子碗里夹，急的哑妹子哇哇叫。闲暇时，金老汉坐在院子里的树墩上，吧嗒着旱烟袋，看着哑妹子在院子里闪展腾挪练武功。一老一少，生活别有情趣。
我是陆二宝：
我眼见大宝哥车子栽进坑里人甩进另一个坑里，心知大事不妙，急忙刹车钻进路边的水沟里，等到一阵乱枪之后平静下来，我浑身湿淋淋从沟里爬上来，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大宝哥脖子上被一根细麻绳勒进肉里，大宝翻着两只白眼向我求救似的，嘴巴张开很大，舌头吐出老长，像在对我说：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他的鼻子歪了，脸也变形了，样子丑陋而可怕。我吓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再看旁边的大鞘毛子，仰靠在土坑边，长发在身后飘动，高昂着头颅，嘴巴微张，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像微笑，像嘲弄，像讥哂。两只眼睛眯缝着，像在蔑视我，从她那微微睁开的眼缝里，射出一缕犀利的怒芒，像在敌视我。她扬起右臂的手里，握着大宝的盒子枪指着我，像要枪毙我似的。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钻进皇协军的队伍里，跟着皇军调头逃回合肥城。
从此我经常做噩梦，梦见大鞘毛子拿着绳套追我，我拼命地跑呀跑呀，大鞘毛子甩手扔出绳套，那绳套滴溜溜飞旋着在我头上落下，紧紧套住我的脖子，我怎么也解脱不开，那绳套像孙悟空的紧箍咒一样，越挣扎勒得越紧，直到勒得透不过气来，我才惊醒，醒来满身大汗淋漓。我知道国人痛恨汉奸，特别是姓陆的族人，我要是落到他们手里，必死无疑。我要想办法……
一次，黑田大佐命我送一封信给安庆的皇军，我把信送到后，就改名换姓叫苟艺蓝，钻进安庆黄梅戏剧班子混饭吃，我从跑龙套干起，逐渐当配角，再由配角当主角，我又成了台柱子，吃香的喝辣的，青楼妓院随时逛，好不快活！
日寇在合肥城里（历史照片）
7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投降了。族长不顾年迈，带着八个青壮年，进入合肥城，搜查捉拿陆二宝。他们找遍全城大街小巷，就是找不到陆二宝，陆二宝像蒸发了一样，毫无踪迹。族长估计陆二宝逃到外地去了，他给足了路费，指派八个人分头到蚌埠、芜湖、淮南、舒城、桐城、安庆、六安、寿春去暗访，务必把陆二宝找到，找到后不要打草惊蛇，摸清情况，回来报告。记住：不要认错人，陆二宝后背有个巴掌大的朱砂胎记。
一转眼新中国成立了，土改运动轰轰烈烈，镇压反革命如火如荼，可是陆二宝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老族长卧病在床，自知大去之期不远，他画了四幅画，叫人送给哑妹子。金老汉也卧病在床，他打着手势，比划着，给哑妹子讲解：第一幅画，画着大鞘毛子在青峰岭下的公路上挖坑埋伏勒死了陆大宝，自己壮烈牺牲。第二幅画，画着小翠抱着孩子在合肥城大西门被日本鬼子残酷杀害，陆二宝躲在城门洞里见死不救无动于衷。第三幅画，画着老族长带领八个人找遍合肥找不到陆二宝。第四幅画，画着一根绳套紧紧勒住陆二宝的脖子。金老汉流着泪讲解比划，哑妹子流着泪频频点头。讲解比划到第四幅画，哑妹子站起身，拍拍胸口，哇哇大叫。金老汉欣慰地闭上眼睛，老族长也去世了。
老族长派出去分赴八地寻找陆二宝的人除了陆小龙之外，其他人都陆续回来了，只有陆小龙留在安庆，他已过不惑之年，在安庆找了一份扫大街的工作糊口。他一边扫大街，一边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天中午，他见四五个青年演员簇拥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走进一家饭店，他觉得那个中年人很像陆二宝，就尾随进入饭店，要了一碗面，隐身坐在一根柱子边的桌子旁慢慢吃面，细细观察，只听那些青年演员热情恭敬喊那个中年人“苟老师”“苟师父”。一打听，才知道他叫苟艺蓝，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他不敢轻举妄动，想回去报告族长，又觉得还没有搞清楚是不是陆二宝。他忽然记起老族长交代过：陆二宝后背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朱砂胎记，可是怎么才能看到他的后背呢？陆小龙决定慢慢接近他，先从看他的戏，捧场献花开始，多次献花引起了苟艺蓝的注意，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自称叫苟艺求，爱好黄梅戏，特别欣赏钦佩苟老师的艺术表演。一来二去两人混熟了，陆小龙又多次请他吃饭，有一次酒足饭饱之后，陆小龙提议去泡澡，说自己学过搓澡手艺，想给老师服务一次。苟艺蓝欣然同意，两人下到浴池里，陆小龙热情地为苟老师搓背，清楚地看到巴掌大的朱砂胎记。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原来这个坏蛋改名换姓混成了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他记住老族长说过，不要打草惊蛇。
出了浴池，送走了苟老师，陆小龙连夜租车往回赶，赶回家才知道老族长已经去世，听说老族长临终送哑妹子四幅画，于是赶紧找到哑妹子，打着手势说他找到陆二宝了，哑妹子立即收拾起身去寻仇，她不同意跟着陆小龙乘车去安庆，一再坚持要陆小龙坐她的船从水路去安庆。于是两人坐着哑妹子的渔船，顺着金大河进入巢湖，从巢湖进入长江，来到安庆，哑妹子选择住在江边的振峰塔里，天天打鱼卖鱼为生。
一天傍晚，哑妹子看见陆小龙和两个青年演员陪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在江边散步，说说笑笑向振峰塔这边走来，她立即做好迎战准备，一行四人刚走到振峰塔下，哑妹子突然冲出来，一拳一脚打倒了两个青年演员，返身直奔苟艺蓝而来，苟艺蓝情知不妙，拔腿就跑，哑妹子扬手撒出一张旋网，那网旋转着张开大口，不偏不倚在苟艺蓝头上落下，哑妹子一扯网纲绳，这条“大鱼”就落入网中，被网包裹起来。那两个青年演员爬起来大喊大叫报警，陆小龙想阻止也无法阻止，只见哑妹子拖着“大鱼”扔进江中，这“大鱼”识水性，挣扎着浮出水面，撕扯着裹在身上的渔网。哑妹子见状，一个鱼跃扑进江中，抓住那人的长头发，死死摁入江中，沉入水中……等到警察赶到江边，打捞起艺术家，只见哑妹子一手揪住他的长头发，一手扼住他的咽喉，掰也掰不开。两个人都已经溺水身亡。
安庆各界为艺术家的不幸身亡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陆小龙悄悄地把哑妹子的遗体运回家乡，安葬在石猴山大鞘毛子的墓侧。
英雄侠义，与青山同在。
8
今年年初，我大哥被推举为族长。他从中学校长的位子上退休后很不适应，常常早晨起来，穿戴整齐，洗漱完了，提起公文包就要出门。嫂子笑道：你上哪去？他一本正经地说：上班去。嫂子笑道：你校长室的钥匙都交了，你上哪儿上班？他这才如梦方醒，把公文包丢到沙发上，坐在一旁默默抽烟。
如今当了族长，他一下子又找到感觉了，立即在祠堂中厅召开全族代表大会，当众宣布要干一件大事：修谱。并且命令我担任主笔负责修谱。我轻描淡写三个字“我不干！”把他的命令顶回去。他很吃惊，也很恼火，绕着我转了一圈，缓和了口气劝道：我在官亭租一套房让你在那办公，派两个助手照顾你生活，比你一个人呆在合肥自己烧锅做饭舒服多了。你整天写那些狗屁文章管屁用？修谱是正事大事，你总该干点正事大事为好。我说：你这样说我更不干了——我不想占小便宜。我就喜欢写狗屁文章，不想干你那正事大事！大哥终于发火了，说：父母去世，长兄如父，我以长兄和族长的双重身份命令你担任主笔负责修谱，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我反问道：你既然决意要修谱，我请问：陆大宝陆二宝两位叔叔入不入族谱？
他说：当然要入谱。
我说：啊哦，你让两个汉奸入谱，是想让全族人蒙羞是不是？
那就不让他俩入谱。
你不让他俩入谱，他俩的儿孙都长大成人，像排狼似的，来闹事怎么办？
咦——这还真是个问题呢？怎么办呢？族长在中厅里来回踱步，举棋不定。我悄悄溜出祠堂，来到石猴山上，找到大鞘毛子和哑妹子的坟墓，采摘了两把野花放在坟墓前，恭恭敬敬地三鞠躬，然后扯开嗓门大声喊道：大鞘毛子，哑妹子，你们是好样的！群山环拱，四面回声：
好样的！
好样的！
好样的！
好样的！
……
请点击标题分享
陆全润老师的经典文字
1、壮伟山湖（荐）
3、陆全润诗词五首
4、爱石斋记（获奖散文）（荐）
9、聚星美
10、鱼儿爬树和教学离婚
11、愤怒的马齿苋（连载之一）
12、愤怒的马齿苋（连载之二）
13、愤怒的马齿苋（连载之三）
14、短笛横吹不了情（荐）
15、汪s的缺憾
16、西门王三和傻逼姑娘的约会
17、是非
18、单眼皮 双眼皮（上）（荐）
20、音乐四题（上）（荐）
21、音乐四题（下）（荐）
22、寄炸弹
23、燕归来
24、柿子红了（荐）
26、奥巴牛的爱情
27、沁园春（荐）
28、文苑1栋101号（中国作家网转载）
29、余克胜
30、桃花姑娘（荐）
31、其人其事
32、“伤蛋码”自嘲
33、装聋与装猪
34、陶渊明弃官新探
35、温姬绝情（外一篇）（荐）
36、徐元直和他的孩子们
37、严光的风骨（外一篇）
38、杂文三“的”
39、偷盗之妙用（外二篇）
40、李小鬼李鬼王婆的信
41、闻鼙鼓而思良将
作者简介
作者陆全润,安徽省合肥市肥西一中高级教师 。安徽省杂文学会会员。 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刊发表的其散文作品《爱石斋记》，在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征文比赛中获三等奖。本刊发表的其小说作品《文苑1栋101号》在中国作家网原创小说栏目刊出。
编辑部声明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