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1日 总244期
大雪纷飞的冬天里，十里洋场的旧上海一片凄清。一个孑然的背影在李叔同家的公馆前踽踽徘徊。末了，他鼓起勇气，叩响了门扉。
李叔同出来了。潦倒的友人对他说：“叔同兄，我家破产了。我要离开上海，后会有期。”言毕揖首，掩泪而去。
李叔同站在雪地里，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不动。返身回屋后，他在纸上写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那一天，西子湖畔。雪子苦苦哀求，绝望地望着那个已经落发为僧的人。
她说：“叔同——”
他说：“请叫我弘一。”
她刹那间泪流满面。泪花里有她们在日本相识相恋的浪漫，有他昔日的温雅和痴绝的爱……她哽咽着，说：“弘一法师，请您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说：“爱，就是慈悲。”
他摘下手表送给她，头也不回地登船离岸。
她狂哭不止，肝肠寸断。
泪眼中，一叶扁舟渐去渐远；耳边，有寺院钟声隐隐约约。
她回了日本，不知所终。
他却在1942年的秋天圆寂。10月10日，日子倒是十全十美。
弥留之际，弘一法师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圆寂。
弘一法师绝笔
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新西兰的一个孤岛上，在他亲手建造的家门前，用一把利斧，砍杀了心爱的妻子谢烨。然后，他吊死在她身边的树上。
腥咸的海风依旧从海面吹到岛上。风里没有乡音，只有蛮人鸟语。
如今，世人早已忘记了顾城。没有人愿意去深究，这中间，诗人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风暴，有过怎样的悲欢冷暖。人们记得的，依旧是初恋时顾城写给谢烨清简而隽永的诗句——
我把你的誓言
把爱
刻在蜡烛上
看它怎样
被泪水淹没
被心火烧完
看它最后一念
怎样灭绝
怎样被风吹散
顾城和谢烨
睡梦中，我看到去世卅年的父亲。
他在大雪之后的村子里，㨤着框子去草垛上取麦秸喂牛。素净的雪野里，他的身影高大、慈祥。天空干净辽远，村庄古朴安静。
他喂过牛，来到我读书的屋子里，咕咚咕咚地跺着脚，大头皮鞋上的雪粒缤纷散落，如同脚地上零星绽放的米粒花。他说：“这屋里这么冷，咋不知道生个炉火！”
他在秋雨滴落的果园里，伏在黄泥小屋简陋的桌子上给我写信。那封寥寥数字的信，半个月之后才到我手上。信函上的每个字，都如铜钱大小：“孩子，我想念您！你走的时候，我到车站去送您，没有见面。我在站上到下午天黑才回家。不知您现在一切情况，每时每刻都在想念您。不想干活，不想吃饭……”
他跟他儿子称呼“您”。
他在弥留之际，平静地对我说：“好好工作，好好团结人。”
梦里，我满心欢喜，感受着久违了的父爱和温暖。
梦醒，我泪湿枕巾，深味了人生的悲伤和苍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是，什么是悲？什么是欢？
李叔同遁入空门，自绝了缠绵的爱情。是爱情的悲？是脱离红尘的欢？
顾城亲手杀死了爱人而自尽，是爱情的悲？是解脱的欢？
梦中的亲人团聚，梦醒的泪湿枕巾，是死别的悲？还是相聚的欢？
与妻女家人短暂的团聚，长久的离别。送别的站台上，徐徐开动的列车，妻女饮泣的笑容，作别的挥手，是离别的悲？是团聚的欢？
……
困倦的时候，迷惘的时候，伤感的时候，绝望的时候，艰窘的时候，重逢的时候，梦醒的时候……人生的很多时刻里，我们都在感受悲欢。
诗人江夏的一首诗，写尽了悲欢的滋味。他说——
一半多点儿的兴奋
一半少点儿的惆怅
漫卷诗书
漫卷妻女的影子入我思乡的梦里
拿着票根的手已哆嗦
泣不成声的是
妻女又要送我到车站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2018年9月18日
写于防空警报嘶鸣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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