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1日 总244期
作者简介
杜钧，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织金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干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贵州农村，工作之余，喜欢堆砌文字，爬爬格子，1990年开始在《毕节报》、《贵州经济报》、《贵阳晚报》、《贵州政协报》、《贵州工人报》、《贵州邮政报》、《贵州统一战线》、《贵州公路文学》、《高原》等报刊发表散文诗、散文、杂文、小说等文学作品，获得过《中国资产新闻报》、《毕节报》、《贵州统一战线》等报刊举办的征文奖。
2011年结集散文诗集《水的声音》。
今夜聊什么？
杜钧 ☆ 小说
夜幕象谁家孩子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墨水，黑色从扇子山顶慢慢地淌下来。漫过多吉林场，漫过幸福村。最后黑得李春阳想看清自己伸出的五个指头都有些困难了。冬日的寒气也顺着扇子山麓慢慢地浸染而来，有一种透彻骨子里的冷。李春阳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李春阳被派到幸福村驻村的第三个年头了。李春阳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向驻地走去。驻地是村委会，前年李春阳来幸福村时，村里临时腾出来的一小格空房子，当时村里用来堆放杂物，李春阳来幸福村就成了李春阳的居所。中学时有一篇课文叫《二六七号牢房》，从门到窗有七步，李春阳没有用自己的脚丈量过，也许大小差不多，也许还要小些。
每天下队走访农户回来，李春阳就回到这小小的房间，草草地吃点面条或泡面，然后躺在床上总结自己一天的生活，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自己一天的走访情况。再然后开始看手机，给老婆和孩子打个电话。
李春阳的老婆是个妇产医生，在县妇幼保健院上班。孩子四岁，刚上幼儿园。父母在农村老家，都六十来岁了，一点也帮不上李春阳的忙。年终来，上边检查多，李春阳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每天晚上李春阳只能从手机视频上和老婆寒喧几句，算是报过平安。
李春阳记录完走访的情况，打开手机微信视频联系老婆，老婆一张妩媚的脸通过视频展现在李春阳的面前。
“我想你了。”老婆在视频那边说。
“我也想你了。”李春阳在视频这边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老婆问。
“不知道。”他答。
“周末行吗？”老婆一脸幽幽。
“还有好多表册没有完善，可能还要加班。”他也一脸幽幽。
“好吧，要注意身体。”老婆在视频那边吻了李春阳，李春阳也吻了老婆。虽然隔着视频，李春阳仍然隐隐感觉到老婆肉肉的唇那一股股湿热，似乎也感觉到了老婆的心跳。
他和老婆是省医科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他考取了农牧局的公务员，一个与所学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岗位，开始了自己的上班生活。老婆聘用到县妇幼保健院当上了妇产医生。他们虽然没有在一个单位上班，但每天同出同进，一家人其乐融融，让很多同学十分羡慕。
和老婆聊完视频，李春阳侧了侧身子，身边是刚刚采集到的一大堆贫困户的基本信息，为了做到精准扶贫，李春阳每天都要到农户家里，一次次采集农户的信息。然后进行梳理，分析，找出农户贫困的原因，找准扶贫的路子，帮助农户走出贫困。
每天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工作，李春阳都有些佩服自己，居然干了快三年，自己还能不忘初衷，还能一如继往。下来时，局长单独找李春阳谈过话，说李春阳是个好苗子，组织上要重点培养，驻村是今后干部提拨任用的一个必备条件。李春阳下来时，单位开展了后备干部推选，李春阳顺理成章地被推选为他们单位的后备干部。到幸福村时，李春阳是高兴的，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那种感觉。想想驻村结束后自己就跻身领导干部的行列，李春阳心里象吃了蜜一样甜。虽然局长一再给李春阳说，就算是局长也不是多大的官，只是向组织证明，这个职位你能胜任，通过职位的变迁来体现你的人生价值。李春阳被局长说得热血沸腾，他当时认为领导既然信任自己，自己就要把村驻好，就要完成驻村工作任务。更何况自己本来就来自农村，对农村有感情，帮助农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春阳刚刚和老婆视频完，手机QQ上跳出一个美女的头像，李春阳打开QQ，美女头像对话框出现一行字：“打扰了，可以聊聊吗？”
李春阳知道是在推销茶叶之类的推销商，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句：“聊什么？”
“小妹是做茶叶的，聊聊茶叶行吗？”果然不出李春阳所料。
李春阳对茶叶没有什么研究，也不太喜欢喝茶，但这样一个人的夜，确实太无聊了，也太寂寞了。李春阳本想不去理会，却恶作剧般答道：“行。”
“大哥好干脆。”美女奉承道。接着美女自称是福建安溪的，家中有上等“铁观音”、“大红袍”等茶叶，若李春阳想购买，可以打折。
李春阳说不必这么急就直奔主题，不是说聊聊吗？
“还是聊聊吧。”李春阳反客为主。
“大哥聊什么？”美女问，“如若不弃，小妹给你聊聊茶道行吗？”
“可以呀。”李春阳答。
美女说：“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茶一人生。”
“好有禅意!”李春阳恭维道，“这样开头不错，我喜欢。”
“所谓茶道，也就是品茶的美感之道。”美女继续说。
“中国禅宗典籍《景德传灯录》上说平常心是道，不知可否是这种意思？”李春阳说。
“茶道由礼、规、法、技、艺、心六事构成，称茶道六事，茶心虽然排在最后，但无心则无以谈论茶道。”美女娓娓道来。
“学习了，对于茶道，我知之甚少，不过却特别喜欢‘借得梅上雪，煎茶别有香；’‘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坐。’之类的诗句，感觉好有佛与道的味道。”李春阳大学时虽然是理科生，但从小却对中国古典诗词颇为喜欢。不过现在，对每天走村串寨忙得四脚不落地的李春阳来说，读书和喝茶有时真的成为了一种奢望。他也很想过白乐天诗里“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那样的日子。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关于茶道，想不到大哥有这么深的理解。”李春阳借前人两句诗感慨，却成了美女恭维的理由。“其实茶道，与佛家和道家有着理不清的渊源。”美女继续说，“僧人饮茶历史悠久，因茶之德生发禅宗茶道，所谓‘禅茶一味’，‘茶佛一味’就是这个道理。”
“想不到人生七事‘油盐柴米酱醋茶’，茶事，排在最后，却是食文化的精粹所在。”李春阳犹如茅塞顿开。
“对呀，茶事，即人生事。”美女感觉李春阳有些上道了。
城里人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喝茶这样的闲事在生活中也成为了一种时尚，李春阳想起局长接待室里的那张楠木茶盘，还有那套考究的紫砂茶具。每当有人到访，局长都要表演一下自己的泡茶功夫。喝过局长功夫茶的人，都夸奖局长是一个会生活的人。局长长得方头大耳，矮胖矮胖的，也许是当领导经常用脑的原故，四十来岁的人，早早地谢顶了。局长因为胖，不耐热，每每泡功夫茶的时候，茶壶在冒烟，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也在冒烟。两相辉映，特别的逗。
“在我们农村，喝茶是算不上大事的，油盐柴米才是生活的正事。”李春阳说的是大实话，如果农村人都能象局长闲来一壶茶，御清风，邀明月，听流水潺潺，闻松涛阵阵，叹月圆月缺，那么李春阳就不会来到幸福村，也不会成为全县上千帮扶干部中的一名。
“大哥的谈吐，怎会是农村人呢？”美女有些讶异。
“是农村人，我家祖辈都是农村人，我父母还在乡下种田哩。”李春阳说了实话。
“小妹也是农村人，小妹是种茶的。”美女说。
“你是不是农村人我不知道，但我确确实实是农村人，现在还在农村哩。”李春阳又想起那一大堆精准扶贫的表格。幸福村今年就要出列，压在李春阳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年底第三方评估的人就要来，李春阳在年底前必须把所有的表格整理出来。
想起那一大堆精准扶贫的表格，李春阳没有了与美女聊下去的兴趣。
李春阳发了一表情包，表示一下歉意，就离了线。
留守儿童的生活
浓雾笼罩在扇子山顶，迟迟不肯散去。李春阳知道今天又是一个细雨绵绵的天气，好在现在通过“一事一议”，穿村过组的路都已硬化，走访的路也不那么崎岖。李春阳今天要去的地方是弯子组，弯子组有一户叫刘纠角的农户，几年前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一直没有回来，家中有一个小女孩，名叫念子，七岁了，记忆中没有父母的印象。刘纠角的的父母年事已高，无法抚养小女孩，成为现实版的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没有放假时，孩子在学校有营养餐，有学校管，现在放假了，李春阳作为包保人，隔三叉五要到刘纠角家去看看。帮打打柴，担担水，有时还要送些米油之类的东西过去。念子与李春阳也混得很熟了，亲热地叫李春阳“李爸爸”，念子叫李春阳“李爸爸”的时候，李春阳就想起自己四岁的儿子，眼窝子一阵一阵的热。
去念子家需要翻过两道山冈，䠀过三条山溪，然后一直向坡顶爬，距离村委会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村里一直在作念子家异地扶贫搬迁的思想工作，可是念子的父母一直不回来，念子的爷爷奶奶一直不表态，也不愿搬离自己的老屋。对念子家这样因缺乏劳动力致贫的农户，村里以低保来兜底，全家每月几百元钱，算是解决了生活之忧。
到达念子家已接近晌午，念子在火塘边做寒假作业。念子的奶奶上山打猪草去了。爷爷不知去了哪里。看见李春阳，念子眼里放着光芒，像见到了自己的亲爸爸一样高兴。念子为李春阳挪了一张凳子，然后把自己的成绩册给李春阳看。念子的成绩不错，语文、数学都上了九十分。李春阳陪念子坐了半个来小时，问了问念子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问了问念子爸爸有没有来电话之类的简单情况，然后说了些勉励念子要好好学习方面的话。李春阳便从念子家出来，他给村支书和村主任分别打了电话，全村三十六户贫困户，其中既有空巢老人又有留守儿童的人家就有十来户，李春阳都想去看看，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
接近年关了，村里有很多外出务工的人员趁别人回家过年的这个时候，多找一份工作，多挣一份钱。有好几户人家，在李春阳驻村的这三年里，没有看见过年轻人。他们就是打过年这个“人荒”的时间档，在厂里或加班，或多找一份工作，多挣一些钱。这些人又大多是躲计划生育出去的，家里孩子多，开销大。若有一两个孩子读中学或大学，每年的学杂费生活费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还不要遇上病痛，若家里有一两个人三病两痛，那更是雪上加霜。
李春阳把要走访的人家和村支书、村主任简单分了工。李春阳去湖坝组、坡头组、老院子组。村支书去竹林组、尖山组、桥头组。村主任去柳林组、铧口组、黄泥组。走访完后回村委汇总走访的情况。
一直到下午四点过钟总算走访结束。李春阳又累又饿地回到了村委会。村支书和村主任也是前后脚到村委，两人看上去也十分疲惫。村支书是镇里下挂的干部，三十出头，还一脸的稚气。村主任五十来岁，是本村人，原来在民办小学当老师，后来民办老师考转，没有过关，改行当了村官。村里还有副支书和副主任，这段时间都在整理精准扶贫的表册，经常镇里村里两头跑。走访的事情，李春阳基本上不安排他们。
李春阳和村支书、村主任把走访的情况进行了汇总，要求村主任整理成书面资料。他回到寝室，草草吃了一碗泡面，他实在太饿了，从早上到现在，肚子里还是早上吃的那一碗面条。爬到念子家里，其实那碗面条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又走了三个村民组，走访了四户人家，李春阳他能不饿吗？
吃过泡面，李春阳蜷缩进了被子。他想暖和暖和后，给老婆和孩子打个电话，报一声平安。不多久，他却睡着了，睡得很香。
李春阳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一看是老婆打过来。
“你怎么了，今天又下队了吗？”老婆有些责备的意思。
“唔……下了，刚回来，太困了，睡着了。”李春阳有些语无伦次。
“你再不回来，我们家宝宝也成了留守儿童，我也成了空巢妇人。”老婆对李春阳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明显有意见。
“我知道，不是忙吗？”李春阳辩解道。
“你们单位的小杨也驻村，上星期六我还遇见他呢。”老婆还是不解。
“小杨是请假回去的，他老婆病了。”李春阳继续解释道。
“你就不会请个假回来看看吗？宝宝做梦都在叫你。”老婆说。
“请假要镇里和组织部批，很麻烦的。”李春阳说。
“我不管，这个星期你必须回来。”老婆在电话那头撒娇。
“好，好，我争取回来。”李春阳哄着老婆。
挂掉老婆的电话，李春阳怔怔地躺在床上，他在想老婆那句“我们家宝宝也成了留守儿童，我也成了空巢妇人”的话来。他怎么会不想自己的孩子呢？怎么会不想自己的老婆？那可都是连着自己生命的人啦。
“叮叮，叮叮……”李春阳正在出神，手机来了信息提醒。
李春阳打开手机，一看，又是推销茶叶的美女。
“大哥，可以聊聊吗？”美女还发了一个眨巴着眼的表情包。
李春阳想，聊就聊呗，反正自己又不买茶叶！更何况自己现在闲着也没有事。
“聊什么？美女。”李春阳语言有点挑逗的意思。
“当然是聊茶叶啦。”美女想都不用想答道。
“不，今晚我们聊些别的，只要你把我聊高兴了，茶叶的事是小事。”李春阳说。
“大哥是爽快人，那你说聊什么？”
“小妹结婚了吗？”李春阳突然问。
“大哥要给小妹介绍一个？”美女反问。
“如果可以，当然。”李春阳说。
“小妹年方十八，没有男朋友。”美女说。
“看不出来。”李春阳调侃道。
“拜托，大哥，小妹是啥样子你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看得出来？”美女娇嗔道。
“唉，说真的，还真没见过，你是男是女都还有待一说。”李春阳说。
“小妹当然是女的啦，有假包换的正宗女生。”美女在那边继续撒娇，“刚才逗你啦，小妹结婚啦，孩子都一岁多了。”
“那么我们就聊聊家庭，你看行吗？”李春阳试探着问。
“当然，可以。”美女也十分干脆。
李春阳把自己求学，工作，结婚及驻村，自己因为工作无法照顾父母、老婆、孩子向美女说了一通。他说他困惑，为了工作照顾不到家庭；为了家庭，又无法搞好工作；有一种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无奈。他甚至质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美女说她也困惑。没有结婚时想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嫁了人，又被家庭约束和管制。每天管别人高不高兴，乐不乐意，都要去向别人推销自家的茶叶。他说李春阳算是给她面子的，还和她聊聊，虽然也没有对茶叶扯上几句，但至少李春阳没有直接把她拉进黑名单。美女这样一说，李春阳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李春阳就家庭与人活着的意义与美女聊了很久很久，直到李春阳呵欠连连，那边也语无伦次了才沉沉睡去。
茶山风光
天亮了，李春阳被一阵狗吠声吵醒了。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看看当天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显示今天有小雪，又是一个让人不爽的天气。李春阳决计今天不走访了，让大家在村委整理整理这些天走访的情况，把精准扶贫的资料和表册再完善完善。
李春阳刚刚在心里对全天的工作作出一个初步的打算，电话响了，李春阳一看是小杨打过来的。
“喂，小杨，你小子算有良心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你们村工作做得怎么样了？”一打开电话，李春阳连珠炮式地给小杨整过去。
“局长昨天被纪委带走了。”小杨没有回答李春阳的问题，却给李春阳一炸雷。
“小杨这个玩笑开不得啊！开大了，开……”李春阳被惊着了。
“谁跟你开玩笑？这是真的，被纪委带走的还有工商局的局长。”小杨在电话那边肯定地说。
“不能啊，你说局长那么一个和善的人，不能啊……”李春阳还是不相信。
“一大早我吃饱了撑的，我哄你干啥。”小杨肯定地说。
小杨说有人告局长在屠宰场的建设上吃了回扣，有好几十万。送回扣的人先招了。然后纪委把局长带走了，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李春阳的大脑里成了一滩浆糊，他死也不相信局长会是贪污犯。
“我们怎么办？”李春阳有些迷糊，“下来时局长承诺过，回去后就给我们俩升职，这回怎么办？”
“别想着升职的事，想想你娃与局长撇得清不？反正我与局长没有交集。”小杨在那边轻描淡写地说。
“当然，我与局长也没有交集，我是想当初我们俩是作为后备干部下来驻村的，这回也许就黄了。”李春阳有些不舍。
李春阳是他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也是少有的直接通过公务员考试录用到县里工作的国家干部，寻一官半职，光宗耀祖的封建思想，或多或少在李春阳的父辈和他的身上都存在。他的父亲不只一次对他说，你要好好干，还说邻村某某都当了乡长。乡长父亲过世，来祭祀的花圈排出去几百米长，每天来吊唁的人象赶集一样。父亲说我不求你当多大的官，我想让你的爹走出去，遇到的是笑脸而不是白眼。
其实李春阳知道父亲也想在自己百年的时候，也风光一把，也张扬一把。从他的内心来说，他觉得自己也不是孬种，自己也不是愚钝之人，在组织能力和协调能力方便，自己也多次得到局长的首肯。就是这三年的驻村，在单位也是经过组织部门的考察，作为后备干部推选出来的，不是谁想驻村就可以去驻村。每次回到单位，单位同事，半真半假都在开玩笑说，某单位的某某驻村结束后就提拨为副科级干部。意思显而易见，也就是他李春阳结束驻村工作后，也会顺理成章地得到提拨。可是，他妈的，局长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纪委带走了。谁还帮自己？
村支书、村主任、村副支书和村副主任，在李春阳心乱如麻的时候前脚后脚地来到了村委。
“书记，今天还下队吗？”村支书问李春阳。
“不下了，你们整理整理这几天走访的资料和表册，我出去转转就行了。”李春阳掩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失落。
说着李春阳走出了村委会，他沿着村前那条叮叮咚咚的小溪一直向前走去，大脑里尽是局长弥勒佛一样的那张脸。山风一次次把李春阳的头发吹乱，李春阳感觉到的不是头发乱而是心乱。他的心乱极了，不但乱，而且冷。
他来到高高的茅草大坡，俯瞰着幸福村。幸福村的通村公路，通组路象一条条灰色的带子在风中飘着。每一条灰带子上都印下了李春阳坚实的脚步。身边的茅草上结上一层凝花，由近及远，茫茫一片。可李春阳没有心思去欣赏眼前的美景，他在想着的是他的仕途。
他像一颗钉子，钉在茅草大坡的最高处，一钉就是几个小时。
驻村干部的工作（网络图）
李春阳回到村委时，天已经很暗了。村支书他们也早已回去了。偌大一个村委会，只有他一个人。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和寂寞。他什么也没有吃，就钻进了被子。
他给妻子去了电话，他告诉妻子，局长被纪委带走了。妻子说这事她知道，昨天就听人说了，她以为他也知道，所以昨天没有告诉他。妻子的轻描淡写，李春阳心里涌起一股无名之火，但他不知道该对谁发泄。驻村的艰苦，李春阳忍了；村民的无礼，李春阳也忍了；他就是忍不下自己突然间的天大落差！
几天前尖山组的一户村民，向李春阳抱怨说，年底我们脱贫了，你们走了，明年我们又找谁要钱去？当时李春阳忍住了心里的怒火，就想给他一巴掌。这户村民在村里就是母子二人，母亲年事已高，干不了农活了。儿子四十来岁，气饱力壮，这也做不了，那也不想做。后来李春阳他们在村里成立了农民专业合作社，把扶持资金买成牛以这户村民的名义入了股，这户村民每年可以从农民专业合作社分到红利，每年分到的红利足以养活他们母子。面对农户的依赖思想和懒惰，李春阳每天躺在床上不只一次想过驻村工作。他有时感到困惑，有时感到迷茫。有的农户确实是因为生病因为孩子学费高，造成了贫困；有的农户却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懒惰造成了贫困。对这一部份人的扶贫，李春阳觉得精神上的扶贫重要性远远大于经济上的扶贫。他老家的寨子里有一户单身农户，四十好几了没有成家，原先没有吃低保前，还帮别人打打零工，赚点零用钱。后来吃上低保后，什么也不做了，每个月数着日子等低保。低保到手后，两顿酒挥霍后，又开始等低保，成为低保养懒汉的典型。
“叮叮，叮叮……”李春阳的手机信息铃声。
李春阳看都不看，把手机压到枕头底下。李春阳不想去理会，他想睡上一觉，在睡梦中把局长被纪委带走的事忘掉。
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像一个大烙饼，床就像一口大火鏊，李春阳在里边翻来覆去地烙。
“叮叮，叮叮……”手机信息铃声几分钟响一次。
李春阳没好气地拿起手机，想对着窗户扔出去。可是，他还是忍住了。现在，也只有这美女还记着自己。
QQ对话框美女眨巴着眼的表情包：“大哥，你忙吗？”
“忙你个头。”李春阳没好气地回复。
“看来大哥生气了。”美女做着鬼脸的表情包。
“生什么闲气？”李春阳语气里充满着火药味。
“看来大哥真的生气了，该不是小妹惹你生气吧？”美女试探着问。
“没有谁惹我生气，是我自己惹自己生气。”李春阳赌着气说。
“大哥你这就不对了，病由闲气生，这样对身体不好。”美女语重心长地说。
“与你何干？”李春阳又来气。
“小妹与大哥也算是朋友了，怎么会与我无干？不妨说来给小妹听听，兴许小妹能为哥哥解忧。”美女不厌其烦。
看到美女一直没有生自己的气，李春阳想，没理由把自己的闲气撒到别人的身上。李春阳冷静了一下，他没有回复美女。
“能说说吗？”美女似乎有些不放心。
李春阳终于忍不住，把自己被推选为后备干部，到幸福村驻村，如何辛苦，如何等待驻村结束后，等待组织的提拨，可眼看自己离提拨的日子越来越近时，他头上的那根红线却脆弱地断了，他一股脑儿地全告诉了美女。
说完后，李春阳意外地感到了一阵轻松。
“说出来是不是感到轻松了？”美女问。
“对。”李春阳承认道。
“大哥，人活在这个世上，重要的是自由。钱财，官衔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亦不能带去。仓央嘉措说‘世间事除却生死，都是闲事。’”美女谆谆教诲。
“我是心有不甘啊。”李春阳说。
“佛家说要学会放下，只要你放下了，你就会感到快乐。”美女继续开导。
李春阳沉默了。
他选择了沉默。
他审视着自己。
面对一个茶叶推销商，他感到了自己心胸的狭隘。一个小女孩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远远地超过了他这个受到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
“大哥，你在吗？”美女看到李春阳长久不回答，美女问道。
“在，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呢。”李春阳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大哥，如果你愿意，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美女聊天的语气也有很大的转变。
“我听着，你说吧。”李春阳心里有一点歉意。
美女说，其实我应该叫你小弟，美女说她也不是什么美女，她其实也是一个大男人，和李春阳一样的大男人，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大男人，他原来是一个单位领导，后来因为贪污了公款，失去了工作，失去了自由。服刑期间，妻子离他而去，父亲承受不起他坐牢的事实，含恨离开了人世。刑满释放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活在痛苦自责之中，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后来通过朋友的开导，看着年迈的母亲，他开始重新生活，勇敢去面对世界。
他向李春阳表示歉意，他欺骗了李春阳。不过他推销的茶叶确实是真的茶叶，是他自己生产加工的，保证质量。
李春阳说，是男是女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的认识，李春阳对“美女”连说多个谢谢。
李春阳掀开被子，推开房门。远山朦朦胧胧，万家灯火中，夜一片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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