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7月29日 总324期
落米成金
幽 兰
早起上班的时候，发现街道两旁的槐树底下满地金黄。槐花像金色的小米，密密匝匝铺满街道。朝霞从枝叶间投下斑斑点点的光，照在满地槐花上，制造出一幅醉人的美图。
这个小城到处都是槐树。每条路的两旁，街道、小巷，机关、学校，几乎能看到绿色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大小不一的槐树。“扯大锯，裁大槐，姥娘门前搭戏台……”从小听着这样的儿歌长大，槐树对于我们来说，熟悉得就像从前的空气。
时间还早，又是周末，街上的行人稀少。我骑着电车沿着槐树下的人行道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不小心碾压了满地金黄的槐花。槐花在我们这里叫槐米，它是一味中药材。我不知道它能治什么病，但是，我知道它能卖钱。我的中学时代，每年暑假都是在打槐米、晒槐米、卖槐米中度过的……而我的悲伤，也和槐米有关。
那时候，每年暑假槐花欲开未开的时候，是打槐米最好的时候。这种槐米药用价值高，收药材的人给的钱也多。槐树长的地方不同，开花的时间也有差别。从暑假开始到结束，拖拖拉拉，槐米基本上要开上一个月，刚好是一个暑假的时间。每天早出晚归，我和弟弟都在寻找和采撷槐米中度过。我们想尽办法，想弄够下学期的学杂费和书本费。如果还能有结余的钱，买两根冰棒，一个塑料发卡，或者给弟弟买一双他喜欢的白色回力鞋，那是多么爽心的事儿呀！
图源见水印，图文无关。
那天晚饭后，弟弟从外面跑回来，急急火火地喊：姐，姐，我知道哪里有一棵老大老大的大槐树！”弟弟一边说一边伸开手臂比划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弟弟就站在窗下喊我。我走出屋子，看见弟弟已经给自行车打好气，车把上挂着干粮，后座上平铺着一个折叠整齐的蛇皮化肥袋。一个掉了漆的秃瓢军用水壶，沉甸甸地斜跨在弟弟瘦瘦的身上。他英姿勃勃，两眼炯炯地看着我。
我骑着自行车驮着弟弟，迎着熹微的晨光出发了。出了村子，按着弟弟指的方向，我们去找他说的那棵“老大老大的”大槐树。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汗水就湿透了我的衬衣。弟弟嫌我骑车太慢，说：姐，我带你。弟弟那时候虽然瘦，个子却跟我差不多高，他也比我有劲。弟弟骑上自行车，仿佛早晨出笼的鸟儿展翅飞翔。很快，我们就找到了弟弟说的那棵大槐树。
那是一棵百年老树，我和弟弟拉着手才能抱住它的躯干。它的冠盖如一片遮天蔽日的云彩，仰着脸也看不到梢。几米开外，有一户人家的院子，梢门锁着，看样子很长时间没人住了。
这家没人，我们怎么打人家的槐米？我有点犯难了。按常规，我们一般是要跟主人打个招呼，得到允许了才能动手。遇到主人很抠，我们会谈好分成比例，打完的槐米要分一些给他们。
弟弟说，姐，这家没人。去年六叔就来打过槐米。哦，怪不得弟弟知道这里有一棵老大老大的槐树呢！
爬树是农村孩子的特长，特别是像弟弟这样瘦瘦的鬼机灵，再高再大的树也难不住他们。弟弟像一只小猴子，灵敏地攀缘着树身嗖嗖嗖地钻进了树冠，见不到人影了。不一会儿，弟弟在树上喊：“姐，我摇树，你找个东西扫。”我折了一根树枝当扫把，扫出一小片干净地儿。然后指挥弟弟摇晃树枝，枝头的槐米下雨一样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小时不到，我们就弄了满满一袋子。
弟弟从树上爬下来，看着满满一袋子槐米，兴奋地说：姐，这能卖多少钱呀？去收购站卖槐米的时候带上我行吧？我说行。等回去晒干了，我们一块去。卖了槐米先给你买双白色回力鞋。”弟弟说，明天我们还来……
“哪个村的野狗？敢来我地盘儿抢食！”冷不丁的，一声断喝从身后响起，把我和弟弟吓傻了！
回过神来，我们才看到一个半截塔一样凶神恶煞的汉子，不知啥时候站在我俩的后面了。
弟弟本能地抱着装槐米的袋子。汉子的眼神随着弟弟落在槐米上。“谁让你们来打的？”他呵斥着，脖子上青筋暴露，狰狞的脸色要吓哭我们了！
“自行车和槐米留下！滚蛋！”
“凭什么呀？”弟弟怯怯地小声咕哝着。
“凭你妈个X！”这畜牲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飞起一脚狠狠地朝弟弟的屁股上踹过去！不待我反应过来，弟弟已经飞出去几步开外，口鼻流血。袋子里的槐米洒了一地……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腿怎么也站不住了，软得连走到弟弟身边的劲儿都没有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强盗一脚踹倒我们的自行车，走过去抓起袋子，风一样消失在陌生的村子里。
图文无关。
天快黑的时候，我和弟弟沮丧地回到家。没有打下槐米。还让弟弟挨了重重的一脚，化肥袋子也被抢了。我又羞又气愤，心里自责的要死！我怎么那么不中用呐？！
母亲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她没有责骂我没保护好弟弟，而是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弟弟检查。医生看过了，说没大事儿，幸亏是踹在屁股上了……
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连夜去了我们说的那个村子，也没有打听出来那个抢我们槐米打我弟弟的畜牲是谁。
家里开始对弟弟管得很紧了，怕他出去再招什么事情。不让他下河摸鱼，也不准他和小伙伴一起出村。弟弟每天闷在家里，变得沉默寡言了。
开学前一天，晚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拿出二十六块钱给我，又给拿出十三块钱给弟弟，这是我们新学期的学费。完了，父亲很郑重地从他赶集时背着的干净的化肥袋子里，拿出一双白色的回力鞋给弟弟，弟弟惊喜地跳了起来，他抱着鞋子看了又看，还把手伸进鞋子里试探着。母亲叫他试试大小，他却舍不得穿，说是怕弄脏了鞋子。
镇上的初中是住校的，一个月回家一次。开学一个月后，当我从学校回来，发现一个月不见，父亲和母亲居然苍老了许多。弟弟也不见了。母亲对我说，弟弟刚开学就从学校跑了，跟着他的一个同学，一起到河南的一个地方去学习武术了。她和父亲找到了那里，可是弟弟说什么也不回来……他就要学习武术！
弟弟把那双白色的回力鞋留下来了。鞋里有一张字条，弟弟说：“姐，鞋子你穿，你在镇上上学，要面子。等我学好了武术保护你。”我抱着鞋子哭得稀里哗啦，母亲也跟着垂泪。
……
上师范的时候，我在学校图书馆闲翻书打发时光，读到苏轼的大作《和董传留别》。苏东坡写道：“粗布大缯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厌伴老儒烹瓠叶，强随举子踏槐花。”原来这细小的槐花，除了给我和弟弟留下一段痛苦屈辱的记忆之外，居然还和人们耳熟能详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扯上了关系。可是，弟弟是不可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和“强岁举子踏槐花”了。他学了武术，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武术学成，他跟他的同学一起到珠海谋生，在那里找了个岭南女子成家，并把父母也接了过去。他不想再回大河堤下那个小村了。
他是伤了心了。
……
环卫洒水车开过来了，巨大的水幕贴着路面狂扫过来，我躲避不及，裙摆和鞋袜全部淋湿了。水幕扫过，街道干干净净的，那些刚才还金灿灿地铺满人行道的槐花，也全部随着污水流到了下水道里……唉，现在的槐米就这么没人要了么？
我也有点儿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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