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07日 总352期
王静安在《人间词话▪一四》中说：“李重光之词，神秀也。”《一五》又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遂弯怜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一六》中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为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李重光者，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是也。王国维盛赞李煜的词作是神秀之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而且开创了词作这一文学体裁新的局面。同时也指出，作为亡国之君，李后主的人生经历是不幸的，而作为词人，他的人生经历却是万幸的。
南唐作为五代十国的一个小朝廷，其面目，在文字的王国里也许清晰确凿，有字可查。可在大多数人的脑海里，似乎早已漫漶不清，模糊而且可疑。藉着一个亡国之君“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哀痛断肠的词句，而在部分人的记忆中残存着一星半点残山剩水的印象。
南唐从建国到亡国，总共不过三十八年。此所谓李后主词中“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来源。南唐历经三主，从李煜的父亲李璟开始，小朝廷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从公元955年起到958年至，后周三次攻打南唐，最后一次战争，后周皇帝柴荣御驾亲征，兵锋所指，势如破竹，南唐被迫割让江北十四州向后周称臣，并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南昌，以躲避后周兵锋。公元967年，李璟驾崩，李煜继位，这是南唐最后一位皇帝，史称后主。后主将都城从南昌回迁到南京，极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小朝廷。
公元959年，周世宗柴荣死了，七岁的周恭帝柴宗训即位。次年正月，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兵变，建立北宋。之后，北宋南征北战，逐一消灭了五代十国，取得了统一。南唐小朝廷也在赵宋王朝的兵燹之下土崩瓦解，李煜作为亡国之君，被押解到神京开封，封为“违命侯”。从帝王到侯爵，就是人生的一次断崖式跌宕，而况又是带些羞辱意味的“违命侯”，人生的惨剧让李煜大梦痛醒，“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痛煞人也！痛煞人也！！
李煜为帝时，立江南美女周娥皇为后。周后死，其妹妹继立，史称小周后。小周后有倾国倾城之貌，色艺双绝，深得李煜喜爱。李煜被俘之后，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宋朝的第二位皇帝宋太宗）垂涎小周后的美色，常常召其进宫供太宗临幸。明代沈德符《野获编》记载：“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头戴璞头，面黔色而体肥，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后做蹙额不胜之状。”这段记载和宋人笔记相印证。可怜的小周后，其时还不到二十岁年龄，怎么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羞辱和蹂躏呢？这种从身体到心灵的摧残，不仅使小周后痛不欲生，也让“违命侯”李煜痛不欲生，他的所有看上去情意绵绵的词作，难道真的是今人理解的那样的骊歌艳词？不，那不是情诗！不是骊歌！那是凋零的号哭和悲愤的恸绝！
一个亡国之君，苟活在胜利者的刀斧之下，李煜除了躲避，除了用看上去有些粉色的文字来委婉表达内心深处深深的哀痛，还能干什么？他能去制止胜利者强暴自己的女人吗？这个当皇帝时“几曾识干戈”的人，一旦归为臣虏历尽人生屈辱之后，终于知道了干戈的厉害！可是，历史会给他机会吗？他只有以笔来控诉，来表达，来歌哭……当他写完《虞美人》之后，宋朝的皇帝从文字里嗅到他不忘南唐江山的味道，就用牵机毒酒毒死了他。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淅沥的冷雨中，读李后主的词读得我心冷，“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亦梦亦幻的感觉里，一晌贪欢的醉生梦死，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无奈凄凉，悔和恨，都在这看似平淡的文字中了。
李煜《相见欢》写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有人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处处留情的情诗。他们不知道，李煜写《相见欢》时，早已是“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了，他哪有处处留情的情致呢？他所有的只有惆怅罢了，只有用沉郁的痛和艺术的美，为逝去的岁月浅唱挽歌罢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极力推崇李煜的词作，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有着如此人生的人，感慨能不深么？李煜开创了词作这一高雅文学的新局面，由此前的求“工”，而进入了咏史抒怀、写实求美的“士大夫”词的时代。而“士大夫”的特点就是追求“赤子之心”。“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于对“赤子之心”的追求和摹写，词从后主起而风格大变。真和情，成为照亮词这一高雅文学天空的太阳和月亮。
后世的人们读李煜的词，大多为其美艳，情深而折服，以为是男欢女爱的绵绵情话，根本不可能体会到作者的“赤子之心”里全是痛和泪。只有熟悉了淹没在这些文字后面的历史，南唐的历史，李煜的历史，小周后的历史……再读李煜沉痛哀婉到骨子里的诗词，才能感觉到词作里的心跳和眼泪，丝丝缕缕，绵绵不绝，像江南的冤魂，像历史哭泣的控诉，让人心情灰暗，冷彻骨髓。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讯无凭，路遥梦归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再见，李煜！
三十年来梦一场，不堪闲坐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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