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

2019年12月09日总361期

门里是家，门外是世界。

那是一扇普通的门，却是我一生回不够的门。

推开它，那是一个家；关上它，那是一个世界。

世界很小，却能容下一个家，一群我们。

门里很苦，我们却没让苦流出半分。那些苦也许来自门外、来自世界，但我们的生命可以消化，我们不怪世界。门外寒风呼啸，门里油灯闪耀，我们已经知足。我们理解世界，也理解自己。我们不会把自己的苦归罪世界，就像不能归罪母亲一样。母亲就是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足以容纳下尘世间所有的苦难，这个门里足以担得起世界上所有的不幸，也配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

关上门，我们自成一个世界；推开门，我们和世界融为一体。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这个世界，我们和这个世界密不可分。但是我们终究要回到门里、回到那个门。家门，才是我生命的归宿，最终的门。生命从这里走出，终究还要回来。这不是生命的轮回，也不是什么哲学，这是一个孩子纯朴的心，他离不开那个门。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门，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门；小的只能容下一群孩子，大的能容下整个世界。这个门藏着艰辛，也藏着世界的期待。有一天洞门大开，也许会惊艳整个世界。门里可能走出一个浪子，也可能走出一个将军。前者是家门不幸，后者是家门光耀。幸与不幸，孩子都要回家，家门都要打开，母亲都要热泪盈眶。这就是家门的伟大。家门，永远为你留着，随时为你敞开；为你推开门的，永远是那个可怜的母亲。多少泪，都在那里流下，滴在那个门槛上。所以户枢不蠹，所以门外有青草生长，别以为那是奇迹，那是母亲的泪洇湿了土地，润泽了青草。母亲泪干，青草变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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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门就是一个世界。我在那里出生、生长、长大，然后推门而去、走向远方，毫不理会母亲的感受。离开之后才知道，那是我的家门，那是我一生也走不出的世界。门里才是我，门外不过是我的影子；母亲和家门，始终如影相随，不曾离开过半步。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尽快回到家门，回到母亲身边。我推开过许多门，也进过许多别人的家门，甚至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家门，但最思念的、最想回的，还是那个家门，那个最初的家门。即使皇宫的门，也无法取代。那个门，牵着我的心，牵着我的魂，牵着我的整个人生和生命。回到那里，我感到踏实。离开那里，我惶恐不安。无论我多么堂皇，回到那里，我立刻显出原形。那道门如此平凡、又如此神奇，无论你多么疲惫，到那里都会一扫而光；无论你多么不堪，到那里都会找回自尊；无论你多么辉煌，到那里都是一缕灯光；无论你多么不可一世，到那里都谦卑以待；无论你多么高大，到那里都是一个乳子、一个在母亲怀里撒娇抹泪的孩子。这里的你，最可爱、最可信、也最真实。这里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可能唤起你的善良、引出你心酸的泪水，从而找到真正的你、真实的你，唤醒你的初心正觉。你为此潸然泪下、心怀感激，甚至有些后怕和侥幸。

我不知道母亲何时推开那扇门、跨进那道门槛的，但我知道，那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她从姑娘变成女人，她从女人变成母亲。她为此要付出一生的艰辛！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个天大的责任砸在她的头上、一个天大的苦难落在她的肩上，她后悔过吗？即便我是她的儿子，也知道那个家、那道门配不上她、委屈了她，可是她却觉得委屈了我们。她一生最大的事，不是生了我们，而是每天打开那道门、关上那道门，这是她一生的任务，直到生命的终点。她生命的最后一句话，是“打开门，我要看着他进门。”那个他，就是我，一个不孝的儿子。当我豪情满怀的时候，可曾想过母亲正在门前等我？她已经灯枯油尽、望眼欲穿！情人望你一眼，母亲望你一生；即使你犯天大的错，母亲也能容你。这就是女人与女人的区别。她一生守着一道门，那道门耗尽她的一生。她担心儿子回来，没人为他打开那道门。那道门不仅是用来御寒遮风的，更是为迎接儿子准备的。母亲的脚，始终踏在那道门槛上；母亲的手，始终抚在那道门扇上。门，被她磨的发白；手，被门磨的发青。你只看到了门，却从未注意过母亲的手。那道门上，留下她太多的手印，写着她太多的苦难。但是无论多苦，她都没有离开那道门。一道门，就是她的一生，就是她全部的意义，活着或死亡的意义。谁都可能把你拒之门外，唯有母亲，不会！永远不会。所有的门都可能因你而紧闭，唯有家门不会。那是你最后的门，也是你永远的门。那道门对于外人不过是一块木头，而对于你，却是家和生命，是人生的出发和归来，是生命的起点和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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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出嫁叫过门。可一过就是一生。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门，也是最可怕的门，可谓“一过定终身”。过对了，幸福一辈子；过错了，苦难一辈子。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留住她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门里的那群孩子，那道门。男人毁了女人，儿子毁了母亲。世界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被男人毁，母亲含泪吞下；被儿子毁，母亲痛不欲生。我毁过母亲吗？那道门知道。父亲打造了那道门，母亲守住了那道门。在父亲眼里，门就是门；在母亲眼里，门是生命。这就是父亲和母亲的不同。父亲天生是来享受的，享受生命、享受尊严、享受抽烟喝酒；母亲天生是来受罪的，受生活的罪、命运的罪、自己的罪、孩子的罪。父亲可以靠抽烟喝酒消愁，母亲靠什么呢？有谁想过这个问题？有谁替她们说过一句公道话？难道母亲就是一个家的原罪？天理不公！每一个生命的诞生，都是以母亲的命为代价的，你来到世界，母亲过了一道生死的门槛。以后，她还要过更多的门槛，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过来过去就是那道门，你的家门，母亲守候的那道门。当你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可曾想到那就是母亲？当母亲去世后，唯一可以代表她的，不是你，而是那道门。母亲的影子清晰可见，母亲的气息清晰可闻。那道门，就是母亲的化身。伏在门上，你能听到母亲的声音，你能看到母亲的面容。我知道，母亲没在相框里，她在那道门上；没在母亲没有走，她每天都在那里等着我、也等着你。

母亲总是容易苍老，和那道门一样，那是被岁月的手抚摸的。当那道门发白的时候，母亲的头发也会发白；当那道门起皱纹的时候，母亲的额头也会起皱纹。那道门，就是她的象征。岁月苍老了门，同时也苍老了母亲。当新门变成旧门的时候，母亲已老眼昏花、接近黄昏。她什么也搬不动，但她能打开那道门，那道沉重的门。“儿子回来了，快去开门！”这是我听到的世界上最温暖的话。在我还没进家门时，母亲已经站在门外，这是我遇到的世界上最神奇的事。唯有母子在门前相见的那一刻，才最幸福；唯有母子在门前分别的那一刻，才最痛苦。那道门凝结了世界上最幸福和最痛苦的两极。母亲就活在这两极之间，两极之外，与她无关。她是如此的狭隘，狭隘的只有一道门；她是如此的伟大，伟大的可以装下世界。得是多坚强的心，才能承受如此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母亲的笑，可以让天地光明；母亲的苦，可以让日月昏暗。母亲的门，可以代表世界、融化世界！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个母亲；世界很大，大到只有一个母亲。母亲之外无世界。母亲是生命之门，也是世界之门。世界上只有一个母亲，世界上只有一道门。其它的门，都是虚幻和点缀，充满着诱惑和欺骗。无论你一生经历过多少门，最终，你都得回到这个门。这个门，才是你唯一的门，终极的门，永远的门，是你的门，也是世界的门。母亲和这道门，就是你一生全部的结论和哲学。无论寒门还是豪门，最终都是一个门。你终于知道，一切豪门都是从寒门开始，忘记寒门，豪门终将倒塌。当豪门寒门融为一体，那才是真正的门、幸福的门、不会轻易倒塌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