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01月06日 总369期
茅盾先生曾经写过一篇著名的散文《风景谈》，描写黄土高原疏朗劲健的风景之美，读后让人久久萦怀。我生长于那片高原的一个很小的村落中大概有二十年之久，然后远离故乡。至壮年，梦中所现皆为故乡风物，曩昔旧事。怅然慨然之余，写下了一些文字，回忆小村的生存环境，人文习俗。因其内容牵扯到小村民居的风水和风俗，故名之为《风水谈》。
说到风水，人们总是把它和命运联系在一起。那么，命运到底有没有呢？我认可周作人先生的看法，他的回答是有的。不唯有，而且很现实。1935年4月，周作人写过一篇《关于命运》的文章，其中说道：“我说命，就是这个人的先天的质地，今云遗传。我说运，是后天的影响，今云环境。二者相乘的结果就是数，这个字读如数学之数，并非虚无缥缈的话，是实实在在的一个数目，有如从甲乙两个已知数做出的答案，虽云未知数而实乃定数也。要查这个定数须要一本对数表，这就是历史。”周作人对命运的解释科学、实在，含有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仔细想想，影响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可不就是先天遗传的智慧和后天环境的优劣么？先天的遗传是不可控的，有人生而聪慧，有人生而残疾、愚钝，这就是命。后天环境呢，也有优劣之分。有人含着金钥匙生在钟鼎之家，如贾宝玉一样；有人啼饥号寒出生在母亲逃命的途中，或者四壁空空的贫寒之家，这就是运。命是命，运是运。命和运虽然不可控，但命运一定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什么？周作人说，就是命和运相乘得出的数。他认为要解读这个“数”须要历史对数表。其实，在民间术士那里，对这个“数”的解读另有一套理论，我们姑且不谈。我的认识是，命运就是一个人利用先天遗传的禀赋在后天的环境中努力奋斗不断进取的结果，这个结果就叫命运。
在中国人传统的观念里，命运是和风水密切相关的。那么，风水是什么呢？我同意一种看法，即：风水是中国人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对生存环境的经验总结。我觉得这个看法很有道理。当然，我知道在有些人那里这看法很幼稚、很可笑。他们是断然不会认可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的。在他们那里，风水等同于玄学或者神话。当今之世，有人不是把风水弄得神神道道，甚至弄成一门发家的生意了吗？
八十年代初期，农村刚刚分田到户，那时候，我生活的那个北方小村人居环境特别好，说风生水起一点也不为过。村子不大，仅有两百多人，住的都是地坑院儿。地坑院现在成了风景，那时候可不是，就是人类穴居的一种形态而已。人畜活物都居住在地平面以下，地平面以上都是参天大树，站在村外瞭望，还以为是一片森林呢。
我记得我们家院子四周都是上百年的大树，枣树，杏树，柿子树等等。特别是柿子树，从南到北整齐的一排，有十几棵。每棵树都有几十年或上百年历史，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们也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些树的年龄，大都说“我记事的时候，这些树就是这么大哩！”这些柿子树不仅高大，而且粗壮，两个成年人手拉手伸直了，才能勉强抱住一棵大树。每一棵树的树身上都长着一圈一圈鼓鼓的大包，就像日本女人背后的那个，一个个树包沿着粗壮且鳞片斑驳的树身从下往上排列着，愈显得这树的沧桑和壮伟。
因为有了这些老树，小村的环境特别好。村子的地势南高北低，一条南北方向的土路把小村一分为二。出了村在北边的村口，有一个村民们挖的大塘，蓄积村里一年四季的雨雪水。那年头风调雨顺，三天两头下雨，整个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村口池塘里的水一直都是丰盈的。晴天里，全大队好几个村子的女人都在池塘里洗衣服。她们把洗衣板一头搁在水里，一头坐在屁股下，身边搁着放衣服的竹厝（读措，指比篮子大的竹编容器），撸起袖子裸露着健美的胳膊，趴在塘边呼哧呼哧洗起来，一边洗一边聊天。从塘边路过，你会看到圆形的池塘边趴了一圈女人在洗衣服。她们撅着屁股，身体前倾，双臂奋力地在木板上揉搓，脑袋随着手臂用力的节奏起起伏伏，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和揉搓衣服发出的哧啦哧啦声，组成了一曲连绵不断的交响乐，这音乐的高潮是棒槌捶衣服的砰砰声，此起彼伏，悠扬浑厚，那么古雅，那么美妙……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去上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民们开始砍伐村子里的树木。建房子，修路，还有人把树木砍下来卖钱……反正，等我几年之后再回村里的时候，那些大树基本上没了。现在的村子里大多是留守老人，人们大部分从地坑院里面搬出来了，住在自己建造的砖瓦水泥房子里。村子里一年四季黄土飞扬，干旱一年连着一年，池塘已经连续二三十全年无水了。庄稼也种不成了。大片的土地撂荒了。
我们那个地方是山区农业县，基本上没有工业污染。老人们把环境的恶化归因为风水变了。不是说风水轮流转么？可是，啥是风水呢？哦！老人们又说了，风水风水，不就是风和水嘛！树大招风，有树才有风；有风了，才有雨水呀。那么树呢，没了。人居环境破坏了，所以风水就坏了。这就是乡人们对风水最朴素的理解。
风水学界据说是分流派的。什么南派北派，阴阳风水，办公室风水等等，就像武林一样，流派众多，各有一套。这些年，我在办公室里没少接待“风水大师”，都是不请自来硬闯进来推销风水摆件的。说白了是骗钱的。我从来不信他们！我信的风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的着的，那就是环境科学。还是说我们的地坑院风水吧。建造一座地坑院，从规划开始就有讲究，什么坎宅院、震宅院等等，都是根据八卦方位规划的。一个院子里面，茅坑（猪圈）在哪个方位，水井在那个方位，都是有讲究的。近年来我开始注意这方面的知识，才发现祖先们建造院子真的讲科学。当然这种科学在他们那里就叫风水。高原上一年四季刮风，但基本上都是东风和西风。所以，所有院子不管是哪种卦向，茅坑窑（猪圈）的位置绝对没有正东正西这样的方位，基本上都是在院子下手的东南角、东北角，西南角，西北角。这样，异味就不可能随东风或者西风飘扬。再譬如水井，北方院子里面的水井跟南方不同，南方农村的水井打几米、几十米就可以打出地下水，然后一年四季就用井水生活。北方不是，黄土高原的黄土层那么厚，地坑院里面的水井你打一两百米也不可能有水呀！所以，在我们地坑院里面水井又叫水坑或者水窖，就是在院子天心的某个风水先生划定的方位，往下挖一个十几米深的圆柱形，这个圆柱形上部的直径一米左右，越往下越大，到最底下的直径大概有四、五米吧。这么大的水窖主要用来收集一年四季院子里的雨水雪水。夏季暴雨，秋雨连绵，因为有了这个水窖，地坑院虽然在地平线以下也是安全的，因为院子里的水都流进水窖里储存起来了，然后沉淀、渗透到地下十几米深的黄土层里去。水窖里的水人们基本上不用，就让它自然渗透、滋润、和蒸发。因为有这个水窖的存在，院子里的风水就大不一样，树木会长得更加旺盛，冠盖如云，纷其可喜。夏天里，水窖里会有青蛙，夜间呱呱叫着，零星而断续。风吹来，树梢上呼呼啦啦地响着，愈显得这地平面以下的院子幽深安静。这种安静，是一种厚重的、踏实的安静。似乎有活泼的地气随夜色在安静里氤氲。这样的幽静里，坐在幽深清凉的窑洞窗前，守着一盏煤油灯读书或者聊天，你不觉得跟神仙一样惬意么？
院子的风水是给活着的人享用的。可是，中国人最讲究的风水是给死去的人选择一个吉地安葬，这一点小村也不例外。然而村里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土地，能埋哪儿呢？因此，村里的人去世了，风水先生也只能围着村子转一圈，找个地方安葬了事。至于风水呢，先生们总说是吉地。事实上小村祖祖辈辈多少代人了，都埋在小村的土地里，都说是吉地，却从来没有孕育出一个他们梦想的结果来。
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有位老人叫五爷，长得魁梧高大，赤铜色的四方脸上浓眉大眼。五爷会看风水，会用连山灶做菜办宴席，会说三国故事，也会箍窑洞、做木工。他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乡村贤者。村子里死了人，五爷是当之无愧的总管。他先拿着罗盘带人去看地，选好吉地之后，他再回村安排人和泥垒灶，生火开厨。五爷是当之无愧的掌勺大师傅，又是事情场合的主事者。有人怀疑五爷看风水选吉地的时候会不会偏心，把好地留给自己。五爷就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风水先生在给别人看风水的时候，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他就起了贪心，默默地把这块宝地留给自己。临死的时候，他嘱咐后人将他安葬在那块宝地里。他告诫后人要守口如瓶，说他埋在那里十年之后，后代将有大官出现。他的后人照他的嘱托把他埋在那块风水宝地里。十年之后，他的孙子辈里果然出现了一个名闻遐迩的大官——不过那个大官是在剧团里面扮演包公的。五爷说完故事，往往会语重心长地说一句——看风水是个良心活，不能有一点儿私心！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读初三的那年冬天，村子里第一次有人盖房子，请五爷去看宅基地风水。五爷看完之后就留下来帮助那家人盖房子。上大梁的时候是要披红挂彩放鞭炮的，全村人都来捧场热闹。五爷用一块大红布包着五谷，然后用红纸写了两行字也包进去，挂在房梁上。有人问五爷写的什么，五爷一脸凝重，说写的是孔子的两句话。人们又问两句什么话，五爷当众就讲了个故事。他说古时候有个人心术不端，跟邻居的女人勾搭成奸。一日，这人又偷偷钻进邻家女人的被窝里苟且，突然房梁上红布包掉了下来，砸中了一对男女。这人捡起布包发现里面漏出一张纸条，细看是两行字：“你在人家屋里睡，你的屋里也有人。”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回家，发现老婆果然也在跟隔壁老王苟且……五爷的话让全场哑口无言，每个人的脸色霎时都严肃了很多。
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风水先生五爷讲故事的情形。但我现在知道了五爷当年写的两句白话绝不是孔子的话，却是孔子的思想。时下，隔壁老王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一个梗，风水先生也成了一个发家致富的职业，可是我依然怀念五爷那样的风水先生，他是把看风水当做服务活着的人和死去了的人的一个传统，不谋利不贪财，讲究良心和德行。他看风水，也不忘记教化人们遵守公序良俗，维护风化纲纪。这样的老人配得上称为乡间贤者。可是，这样的贤者，这样的风水先生，随着小村的那些百年老树一去不复返了。
一个淳朴的时代，就这样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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