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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病之王:癌症传(五)

前情提要

染色与死亡①

  ①作者在此处用的是“Dyeing and Dying”,有双关语的作用。两个词发音一致,拼写也极其相似,寓意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编者注

  那些没有经过化学或药学训练的人,可能不会意识到治疗癌症到底有多难。程度几乎——并不完全是,只是几乎——像是要找到一种溶剂,它既可以溶解掉左耳,又能使右耳完好无损。癌细胞与其前身正常细胞之间的差异,竟是如此地微小。

——威廉·沃格洛姆(William Woglom)

  生命是……一场化学事件。

——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

  写于1870年的学生时代

  系统性疾病需要系统性的疗法,但是怎样的系统性疗法才可以治愈癌症呢?是否有一种药物,可以像显微外科医生实施药理乳房根除术一样,在切除癌细胞的同时又可使正常组织免受伤害?憧憬着这种神奇治疗术的不单是威利·梅耶,他之前历代的医生也曾幻想这种药物的出现。但是怎么可能有这样一种药物,可以贯穿整个身体,却仅仅攻击患病的器官呢?

  学界将药物能分辨它的预期攻击标靶与其宿主的能力称为“特异性”(specificity)。在试管中杀灭癌细胞并不很困难:在化学世界中充满着各种有毒物质,即使极微量,也能在数分钟内杀死癌细胞。困难的是要找到一种能选择标靶的毒药,它既能杀死癌细胞,又不伤害患者。不具备这种特异性的全身治疗无异于一颗滥杀无辜的炸弹。梅耶知道,抗癌毒素要想变成有效的良药,就得像一把极其灵巧的刀,可以选择性地切除癌症部位而保全患者。

  人们寻觅这种具有分辨敌我性能的系统性抗癌药物,却因对另一类完全不同的化学品的搜寻而加速了步伐。这故事要从殖民主义及其主要掠夺品棉花讲起。在19世纪50年代中期,满载着棉花的船只从印度和埃及驶来,将货物卸在英国的港口,布料加工在英国成了一项欣欣向荣的商业,足以支撑起所有的附属产业。一个庞大的工业网络迅速在英国中部发展起来,并向格拉斯哥(Glasgow)、兰开夏郡(Lancashire)和曼彻斯特(Manchester)延伸扩展。纺织品出口成了英国经济的领头羊。从1851年到1857年间,英国印染品的出口量增长了3倍多,从每年600万件涨到2700万件。1784年,在英国出口总量中,棉制品仅占6%。而到了19世纪50年代,这一比例达到了顶峰——50%。

  纺织工业的繁荣带动了染色工业的兴盛,但是纺织和染色这两种工业在工艺上的步骤却意外脱节了。染色,不同于纺织,仍是一项未工业化的行业。染料要从易腐烂的植物中提取,如从土耳其茜草根中提取褐红色,从槐蓝属植物中提取深蓝色。使用这些古老的技艺需要耐心、专业知识和不断的观察。用染料给织布印花(如生产广受欢迎的印花布)更具挑战性,需要在多个步骤中使用增稠剂、媒染剂和溶解剂,经常需要染色工花费数星期才能完成。因此,纺织业需要专业的化学家来溶解漂白剂和清洁剂,监督染料的提取,并找到加快着色的方法。因此,这种专注于纺织品染料合成、被称为“实用化学”的新学科,很快风靡伦敦各处的技术院校。

  1856年,就读于其中一所院校的18岁学生威廉·珀金(William Perkin)无意间发现了一种后被誉为“染料中的圣杯”的化学染料,它可以由最普通的化学品简单合成。珀金在伦敦东区的公寓中搭建了一个临时性的实验室。实验室只有普通房间的一半大,狭长而局促,摆放了一张桌子和几个存放实验瓶的架子。他用偷运来的烧瓶加热硝酸和苯,结果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沉淀反应——试管中形成了一种化学物质,有着磨碎的淡紫罗兰颜色。在一个沉迷于制作染料的时代,任何一种有颜色的化学物质都被视作潜在的染料。珀金将棉花放进烧瓶中轻轻一蘸,结果证明新生的化学物质会令棉花着色。此外,这种新型化学物质运用在染色中还具有不会褪色,也不易扩散的特性。珀金把它称作苯胺紫(aniline mauve)。

  珀金的发现为纺织业带来了福音。苯胺紫便宜且不会变质,远比植物染料容易生产和保存。并且,珀金很快发现它的母体化合物可以用作其他染料的基础材料,是一种侧链多样的化学结构,可产生一系列的鲜艳色彩。到了60年代中期,在欧洲的服装工厂里到处都是淡紫、蓝色、洋红、碧绿、正红、紫色等新型合成染料。1857年,不到19岁的珀金成为伦敦化学学会的一名全职研究员,也是有史以来获此殊荣最年轻的才俊之一。

  虽然苯胺紫是在英国发现的,但是染料的制造却在德国达到了顶峰。19世纪50年代后期,德国作为一个迅速工业化的国家,一心想要在欧美纺织品市场一展宏图。但德国不像英国,它几乎没有任何获得天然染料的渠道。那时候,殖民者疯狂掠夺土地,世界被瓜分得七零八落,濒于殆尽。因此,德国的纺织厂必须自己开发人造染料,希望能够重新挤进这个它们曾经营不善、几近摒弃的行业。

  在英国,染料制造很快就成为了一项错综复杂的化学产业。而在德国,由于受到纺织业的刺激,染色工业得到国家补贴,再由经济增长推波助澜,合成化学焕发出勃勃生机。1883年,德国出产的一种仿天然洋红色的亮红色化学染料,其年产量高达12000吨,远远超过伦敦珀金工厂的产量。德国化学家快速生产出了色彩更艳、品质更优、价格更便宜的化学制剂,横扫整个欧洲的纺织工厂。到80年代中期,德国已跃升为这场化工竞赛(这也预示了后来出现的更加丑恶的军备竞赛)的领跑者,成为欧洲的“染缸”。

  最初,德国纺织业的化学家只在染料工业的范畴内从事研究和制造。但随着染料工业的大获成功,化学家不仅合成染料和溶剂,还开始向整个新型分子的领域进军,开发包括酚、醇、溴化物、生物碱和酰胺等自然界没有的化学物质。到了70年代后期,德国的合成化学家创造出大量的化学分子,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分子该用于何处。“实用化学”产业几乎成了一幅讽刺画——为自己争相创造出来的产品竭力寻找实际的用途。

  合成化学和医学的早期互动在很大程度上令人失望。17世纪的内科医生基甸·哈维(Gideon Harvey)曾经称化学家是“无耻、愚昧、自负、肥胖、自命不凡的吹牛家”。这两个学科之间一直相互轻视和憎恶。1849年,威廉·珀金在皇家学院的老师奥古斯特·霍夫曼(August Hofmann)黯然承认了医学和化学之间的鸿沟:“这些化合物中尚没有一个能用在人体上。我们还不能使用它们治疗疾病。”

  但实际上,霍夫曼知道,合成领域和自然领域之间的界限迟早会瓦解。1828年,柏林科学家弗里德里希·沃勒(Friedrich Whler)发动了一场超自然的科学风暴,他通过煮沸普通的无机盐氰酸铵合成出原本由肾脏才能产生出的尿素。沃勒的实验看似平常,却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尿素是一种“天然的化学物质”,但沃勒的尿素前身却是无机盐。“一种由天然物质产生的化学物质可以在烧瓶中轻易地衍生出来”,这简直就颠覆了对生物体的全部观念:几个世纪以来,人们认为生物体内的化学反应都带有某些神秘特质,一种无法在实验室复制的活力本质。这一理论被称为“活力论”。但沃勒的实验一举击碎了活力论,证明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生物学即是化学。甚至可能人体与一团激烈反应的化学物质没有差别,不过是有胳膊、腿、眼睛、头脑和灵魂的烧杯。

  随着活力论的破灭,这一逻辑也不可避免地扩展到医学。如果生命中的化学物质可以在实验室中合成,那么它们能作用于活体吗?如果生物和化学可以这样互换,那么烧瓶中衍生的分子能否影响生物有机体的内部运作呢?

  沃勒本身是一位内科医生,在自己的学生与合作者的协助下,他试图从化学世界回归到医学领域。但是他合成的分子仍旧太简单了,仅是化学的“简笔画”,要对活的细胞产生影响,需要更复杂的分子。

  其实,这种复杂的化学物质已经存在了:法兰克福染料厂的实验室里面就有很多。要搭建生物学和化学之间的桥梁,沃勒只需要一天的短途旅行,从他在哥廷根的实验室到法兰克福的实验室即可。但不管是沃勒,还是他的学生,都没有完成这个最终的旅程。大片载有分子的嵌板仍然无所事事地躺在德国纺织化学家的架子上;而医学革命的先驱者,可能还在另一块大陆之外。

  从沃勒为印染工业进行尿素试验,到与活细胞发生真正的联系,整整50年的时间。1878年,莱比锡城一名24岁的医学院学生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在寻找论文课题时,提出使用服装染料(即苯胺和它的有色衍生物)给动物身体组织染色。埃尔利希原本只是希望动物组织染色后可以更容易地在显微镜下观察。但出乎意料的是,染色后的组织并非一团模糊。苯胺衍生物只对细胞进行了局部染色,某种特定结构因着色被突显出来,而其余部分则被忽略。这种染料似乎可以区分藏在细胞中的化学物质,与其中一些结合,而放过其他部分。

  这种分子特异性在染料和细胞的反应中表现得如此生动,让埃尔利希魂牵梦绕。1882年,在罗伯特·科赫(Robert Koch)的协助下,他又发现了另一奇异的化学染色斑点,这一次是分枝杆菌(mycobacteria),科赫曾发现它是肺结核的病因。几年后,埃尔利希发现,某些毒素注入动物体内后,能够产生“抗毒素”(后被称为“抗体”),它以超常的特异性结合毒素并使其失活。他从马的血液中提纯了抗白喉毒素的特效血清,然后转往斯坦格利兹(Steglitz)的血清研究检测院,在加仑桶中制备这种血清。后来他移居法兰克福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

  但是埃尔利希越是广泛探索生物领域,就越是绕回到自己原来的观点。生物世界里充满了这样的分子——它们能够挑选出自己的伙伴,就像设计精巧的锁能匹配一把钥匙。毒素紧紧黏附着抗毒素,只显示出细胞特定部分的染色,能在一群混合的微生物中准确地挑出其中某类化学染色。埃尔利希推断,如果生物学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拼图游戏,那么如果有某种化学物质可以区分细菌细胞和动物细胞,并且能够杀灭前者而不触及宿主,岂不更好?

  一天深夜,埃尔利希参加完会议,在从柏林返回法兰克福狭窄的夜车车厢中,兴致勃勃地向另外两位科学家同行描述他的想法:“我突然想到……应当能够找到一种人工合成的物质,它可以针对某些疾病产生真正的、特异的疗效,而不仅仅是缓和病征……这种有疗效的物质,必须能直接消灭引起疾病的微生物;它不是通过‘远距离作用’,完全是在该化合物与寄生物紧密结合的情况下才发挥作用。这些寄生物只有在与化合物有特别关系、有特异亲和性时,才会被杀灭。”

  当时,与埃尔利希同一车厢的学者已经打起盹来。但是,他在这节车厢中的激昂陈辞却以其纯粹、根本的形式道出了医学界最重要的思想之一。“化学疗法”——使用特定化学物质治疗疾病的这一观念,在这个午夜时分诞生了。

  埃尔利希开始在他熟悉的地方寻找“有疗效的化学物质”:染色工业的化学品,如未被发掘的宝库一般,在他早期生物学试验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他的实验室就在法兰克福繁荣的染料工业区周边,靠近法兰克福阿尼林法本工厂(Frankfurter Anilinfarben-Fabrik)和利奥波德·卡塞拉公司(Leopold Cassella Company)。他只需走一小段路穿过山谷,便能轻易获取化学品及其衍生物。于是,埃尔利希有了数千种化合物可供使用,开始着手进行一系列实验,测试它们在动物身上的生物学效应。

  他开始猎寻抗菌的化学物质,部分原因是他已经知道化学染料会明确地结合细菌细胞。他用能引起可怕的昏睡病的布氏锥体虫(trypanosoma brucei)感染老鼠和兔子,然后再给它们注射化学衍生物,以确定其中是否有某种药物可遏制感染。试验了几百种化学品后,埃尔利希与其合作者找到了他们的第一种抗生素:一种鲜艳的红宝石色染料衍生物,埃尔利希称之为“锥虫红”(Trypan Red)。这个以疾病和染料颜色并列命名的名字,主宰了医学史近一个世纪的时间。

  受到这一发现的鼓舞,埃尔利希又进行多项化学实验。生物化学的宇宙向他敞开了大门:这是一个由各种特殊性质的分子组成、被不同寻常的规则所统治的天地。在血液中,有些化合物从前体物变为活性药物,另一些则从活性药物变为失活分子。有些化合物随尿液排出,另外一些聚集在胆汁中,或是在血液中被立刻分解。一种分子可能在动物体内存活好几天,但它的化学表亲(只在关键的几个原子上有差别的一种变体)却可能在几分钟内就在体内消失。

  1910年4月19日,在威斯巴登(Wiesbaden)群贤云集的内科医学大会上,埃尔利希宣布又发现了一个有“特异亲和性”的分子,引起极大轰动。这种新药被神秘地称为“化合物(compound)606”,可有效对抗一种恶名昭著、且能引发梅毒的微生物——梅毒螺旋体(Treponema pallidum)。在埃尔利希生活的时代,“欧洲18世纪的隐疾”——梅毒,仍是耸人听闻的恶性传染病。埃尔利希知道,一种抗梅毒的药物一定会迅速引起轰动,他已做好准备。在圣彼得堡的医院,化合物606已经被秘密地用于患者身上进行测试,后又对马格德堡医院(Magdeburg Hospital)的神经梅毒患者进行了再次测试;每次实验都获得了非凡的成功。在赫斯特化工厂(Hoechst Chemical Works)的资助下,一间大型工厂拔地而起,准备投入商业生产。

  埃尔利希在锥虫红和化合物606方面的成功【埃尔利希将化合物606命名为“撒尔佛散”(salvarsan),源自于原意“拯救”(salvation)】,证明了疾病只是病理上的锁,有待正确的分子将其解开。如今,潜在的可被治愈的疾病在他眼前一望无际。埃尔利希把自己的药称为“神奇的子弹”,之所以称其为“子弹”,是因为它们具有杀菌能力,而“神奇”则指其特异性。这种表达散发着古老的、有如炼金术一般的光彩,它将在未来的肿瘤学研究中不断回响。

  梅毒和嗜睡症(trypanosomiasis)是微生物引起的疾病。埃尔利希的神奇子弹还有最后一个目标。要击溃癌症。他缓缓地向着这一终极目标推进。从1904年到1908年之间,埃尔利希利用他庞大的化学火药库,精心配备、设计了几套方案去寻找抗癌药物。他尝试了酰胺、苯胺类、磺胺类衍生物、砷、溴化物和乙醇,企图杀灭癌细胞。但连战皆北,无一奏效。他发现,对癌症有毒害作用的物质,也都不可避免地连累正常细胞。受此打击,他甚至开始尝试更荒诞的方法,比如控制细胞新陈代谢,饿死恶性肿瘤细胞;或者用诱饵分子诱骗它们死亡(这一策略的提出比苏巴拉奥的抗叶酸衍生物早了将近50年)。但是,这一搜寻具有识别癌细胞和正常细胞能力的终极抗癌良药的努力,仍然是徒劳的。他的药理子弹识别力太低且威力过小,远称不上神奇。

  1908年,由于特异亲和性原理的发现,埃尔利希获得诺贝尔奖;不久之后,德国威廉大帝(Kaiser Wilhelm)在自己的王宫里私下接见了他。威廉大帝是出了名的忧郁症患者,被各种真真假假的疾病所困扰,正遍寻良方以解疾困。他想知道埃尔利希手边是否有抗癌药物。

  埃尔利希没有正面答复。他解释,癌症细胞与细菌细胞是有根本区别的两种标靶。特异亲和性依靠的并非“类同”性,而是与其相反的特性,即“相异性”。埃尔利希的化学物质能成功命中细菌,是因为细菌酶与人体酶有根本差异;但在癌症方面,癌细胞与人体正常细胞的相似,使得化学物质几乎不可能命中癌细胞。

  埃尔利希沿着这条思路继续说着,几乎沉醉在自己的思索中(而没有理会听众的反应)。他只重复着一些深奥的主题,一个初生的想法在脑中盘旋:为了击中异常细胞,就必须译解正常细胞的生物性质。在初次邂逅苯胺的几十年后,他再一次绕回到“特异性”的老问题上,探究暗藏在每一个活细胞内的生物学条码。

  威廉大帝听得一头雾水,对这一番看不见尽头的沉闷探讨也感到索然无趣,于是匆匆结束了这次会面。

  1915年,埃尔利希因患肺结核而病倒,这很可能是他在科赫的实验室时期种下的病根;他前往巴特霍姆堡(Bad Homburg)进行疗养,这是一个温泉小镇,因治疗性的碳盐浴而著名。从房间眺望,远处的平原一览无余,他痛心地看着自己的祖国投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经供应他治疗性化学药品的染料化工厂,都转而大规模地为军用毒气生产化学原料,拜耳(Bayer)和赫斯特(Hoechst)也在其中。其中一种特别的毒气是一类无色的高热液体,由硫二甘醇溶剂(一种染料中介物)和沸腾盐酸的反应制得。这种气体的味道极其独特,据说让人闻起来像芥末、烧焦的大蒜或过火后的山葵地。这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芥子气。

  埃尔利希去世两年后,1917年7月12日,一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一排排带有黄色小十字标记的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靠近比利时小镇伊普尔(Ypres)的英军驻地。据一位士兵回忆,炸弹内的液体迅速汽化,“黄绿色的浓密云团遮蔽了夜空”,然后在冰冷的空气中四处蔓延。在军营和战壕中沉睡的士兵被一股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惊醒。几十年后,当年幸存下来的人仍然清楚地记得这种味道:刺鼻的山葵气味在白垩田野里遍地弥漫。转瞬之间,士兵们在泥地里涕泪横流,咳嗽不止,四散奔逃。他们到处寻找遮蔽物,在死尸堆里盲目地爬行。芥子气透过皮革、橡胶,浸入层层的衣物。它像毒雾一般,数日笼罩着战场,直到死尸上都有了芥末的味道。仅在那一晚,芥子气就令2000名士兵伤亡。一年之中,就有数千人因芥子气死亡。

  氮芥所造成的急性短期伤害包括呼吸困难、皮肤灼伤、水疱、失明,实在是太可怕了,以至于人们都忽视了它的长期影响。1919年,美国病理学家爱德华和海伦·克伦巴尔夫妇(Edward and Helen Krumbhaar)分析了伊普尔轰炸对几位幸存者的影响。他们发现生还者的骨髓情况异于常人。正常的造血细胞已经干瘪,骨髓怪诞得像烧焦、炸毁的战场,明显地衰竭了。那些人都患有贫血,需要输血治疗,而且输血需要频繁到每月一次。他们极易受到感染,白细胞数经常低于正常水平。

  若是发生在恐怖事件较少的太平世界,这则新闻可能会在癌症医生中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因为尽管有明显的毒性,但这种化合物毕竟只以骨髓为目标,且只清除了某种特定群体的细胞,可以说这是一种具有特异亲和性的化合物!但在1919年的欧洲,到处都是恐怖事件,这一发现看似并不比其他事件更引人关注。克伦巴尔夫妇在一本二流医学期刊上发表了他们的论文,但很快湮灭在战争健忘症中。

  战时的化学家回到他们的实验室,去设计新的化学物质以用于其他战场,而埃尔利希学术遗产的继承人,则继续四处去搜寻特异性化学物质。他们寻找可以除去人体内癌症的“神奇子弹”,而非让受害者半死不活、失明、起水疱和终身贫血的毒气弹。他们的梦幻子弹最终竟出现在剧毒的化学武器中,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对特异亲和性的曲解,残酷地扭曲了埃尔利希的梦想。

毒化空气

  如果这药完全无效怎么办?如果它是毒药怎么办?

——《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

  “我们要在第一幕就制造毒害的气氛,让正派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看完这出戏。”

——詹姆斯·沃森(James Waston),1977年论化疗

  每一种药都是伪装的毒,16世纪内科医生帕拉赛苏斯(Paracelsus)如是说。但是癌症的化学疗法在消灭癌细胞的痴迷中,却逆向应用了帕拉赛苏斯的逻辑:每一种毒可能都是化了妆的药。

  1943年12月2日,也就是黄十字炸弹落在伊普尔25年多之后,一队纳粹德国空军飞机飞临驻扎在意大利南部巴里市外海港的美国舰队上空,投下了一连串炸弹。船只立即中弹起火。甚至连美国水兵都不知情的是,舰队中的约翰·哈维号(John Harvey)舰船上竟装载了70吨的芥子气以备不时之需。当哈维号爆炸时,船上的毒气也随之爆炸,相当于盟军自己轰炸了自己。

  德军的突袭获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战果骇人。巴里周边的渔夫和居民开始抱怨空气中有刺鼻的烧焦大蒜味和山葵味。满身污秽、浸透油污的年轻美国水兵,被人在附近的海面打捞救起,他们浑身剧痛,肿胀的双眼紧紧闭合。救援人员给他们灌以茶水、用毛毯把他们紧紧包住。而这样做只会让毒气更进一步渗入他们的体内。在617名获救者中,有83名在第一周死亡。毒气迅速在巴里海港扩散,留下了一道毁灭的弧线。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有近千男女死于并发症。

  媒体称此次事件为“巴里事件”,同盟国在政治上备感尴尬。受伤的士兵和水手被迅速安置回美国,医疗检验员也秘密跟进,对死者进行尸体解剖。验尸报告揭示了克伦巴尔夫妇的早期发现。最初在爆炸中幸存的人,后来却死于伤病,他们血液里的白细胞几乎消失不见,骨髓也已烧焦、耗尽。很明显,这种毒气只以骨髓细胞为标靶,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模仿了埃尔利希的“治愈性化学物质”。

  巴里事件加速了美军对战争毒气及其对士兵影响的研究。一个名为“化学战争部”(Chemical Warfare Vnit)的保密单位得以成立,隐身在战时“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Development)里【化学战争部在战争时期以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为驻地】,目的是为了研制军用毒气。全美各地的研究机构都接到了研制各种毒性化合物的合同,其中一份研究氮芥的合同签给了耶鲁大学的两名科学家,路易斯·古德曼(Louis Goodman)和阿尔弗雷德·吉尔曼(Alfred Gilman)。

  古德曼和吉尔曼对芥子气“起疱剂”的性质,如灼伤皮肤和黏膜的特性,并不感兴趣,反而是着迷于克伦巴尔效应(Krumbhaar effect)——这种毒气具有大量杀死白血细胞的能力。这种效应,或其弱化的类似效应,是否可以应用在像医院这样一个可控的环境中,用其微小、可控的剂量来对付恶性白细胞呢?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吉尔曼和古德曼从动物实验着手。他们把芥子气通过静脉注射进兔子和老鼠的体内,结果令血液和骨髓中正常的白细胞几近消失,而且并未引起任何灼伤起疱的反应,实现了两个药理效应的分离。吉尔曼和古德曼备受鼓舞,转向人体实验,以淋巴癌——生于淋巴结的癌症,为治疗对象。1942年,他们说服胸腔外科医生古斯塔夫·林德斯科格(Gustaf Lindskog),利用连续十剂量的芥子气静脉注射,来治疗一位48岁的身患淋巴瘤的纽约银器匠。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手术,但它成功了。与在老鼠体内取得的效果一样,药物在人体内产生了不可思议的缓解作用。肿胀的腺体不见了。临床医师将这种现象描述为癌症发生了怪异“软化”,仿佛盖伦在约两千年前所生动描述的“癌症的硬壳”融化了。

  但是,接下来复发反应仍不可避免,软化的肿瘤又重新硬化,一如法伯那已经消失的白血病,再一次猛烈地复发了。古德曼和吉尔曼在战争年代必须保守秘密,不过最终在1946年发表了他们的成果,恰好就在法伯发表叶酸拮抗物论文的几个月前。

  在纽约,耶鲁大学以南仅几百英里的伯勒斯·维尔康(Burroughs Wellcome)实验室里,生物化学家乔治·希钦斯(George Hitchings)也借助埃尔利希的方法,试图找到具有能够杀死癌细胞特殊能力的分子。受到耶拉·苏巴拉奥的叶酸拮抗物的启发,希钦斯一心想要合成诱饵分子,一旦与细胞结合就能将之杀灭。他最先锁定的目标是DNA和RNA(核糖核酸)的前体细胞。但学院派科学家对希钦斯的方法不以为然,戏称其为“钓鱼探险”。希钦斯的一位同事回忆道:“学术界的科学家对这类做法避犹不及。他们认为,没有足够的生物化学、生理学和药物学的基础知识,就尝试化学疗法未免草率。事实上,这一领域自埃尔利希之后已经有35年左右无人问津了。”

  直到1944年,希钦斯的钓鱼探险连一条“化学鱼”都没有钓到。成堆的细菌培养基堆在他周围,好像一座破败的花园,仍旧没有新药物出现的征兆。几乎是凭着直觉,希钦斯雇用了一个名叫格特鲁德·伊莱昂(Gertrude Elion)的年轻助手,她的未来似乎比希钦斯更加黯淡。格特鲁德·伊莱昂是立陶宛移民的后代,天生有着早熟的科学才智和渴求化学知识的求知欲。1941年,她读完了纽约大学的化学硕士学位。就读期间,伊莱昂白天教高中理科,晚上和周末进行试验以完成她的论文。尽管天赋甚高、能力十足、积极进取,但她仍旧无法找到一份科研实验室的工作。接连遭到拒绝让她心灰意冷,只得做一名超市货物监管员。当希钦斯找到特鲁迪(格特鲁德的昵称)·伊莱昂时,她正在纽约一家食品实验室检测腌菜的酸度和蛋黄酱的色泽。然而,伊莱昂很快就成为她那一代人中最具创新性的合成化学家之一(和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

  从充满腌菜和蛋黄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格特鲁德·伊莱昂一头扎进合成化学领域。像希钦斯一样,她从寻找可抑制DNA(从而限制细菌生长)的化学物质着手,又加入了自己的改良方法。伊莱昂没有从成堆的未知化学物质中随机筛选,而是专注地研究一类叫嘌呤的化合物。嘌呤是环状分子,因其中心的六个碳原子参与构建DNA而为人所知。她认为在六个碳原子中的每一个,加上不同的化学侧链,就能产生几十种新的嘌呤变体。

  伊莱昂合成的新分子是种奇特“旋转木马”组合。其中一种分子2,6-二氨基嘌呤(2,6-diaminopurine)即使给动物进行微量施药,仍极具毒性。另一种分子则闻起来像是提纯过一千次的大蒜。许多分子要么不稳定,要么一点没用;还有一些分子既不稳定也没什么效用。但是在1951年,伊莱昂终于找到了一个叫作6-巯嘌呤(6-mercaptopurine或6-MP)的分子变体。

  因为未能通过初步的动物毒性检测(这种药物对狗有种很奇怪的毒性),6-MP几近被人放弃。但是芥子气杀灭癌细胞的成功,鼓舞了早期的化疗师。1948年,身为陆军军官的科尼利厄斯·罗兹(Cornelius "Dusty" Rhoads)从化学战争部首长的职位离职退役,成为纪念医院(Memorial Hospital)及其附属研究所的主管,由此确定了战场上的化学战与人体内化学战之间的联系。有毒化学物质的灭癌性质深深吸引了罗兹,他积极寻求建立纪念医院与希钦斯和伊莱昂位于伯勒斯·维尔康的实验室两者之间的合作。仅几个月,6-MP就通过了培养皿中的细胞测试,之后,被寄往医院用于人体测试。

  不出所料,第一个目标便是当时备受学界关注的罕见肿瘤——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20世纪50年代早期,两位内科医学家约瑟·布亨纳(Joseph Burchenal)和洛伊丝·玛丽·墨菲(Mary Lois Murphy)在纪念医院启动了一项临床试验,对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孩子使用6-MP。

  6-MP产生的快速疗效震惊了布亨纳和墨菲。经常是治疗后几天之内,骨髓和血液中的白血病细胞就会减少、消失。但是,就像癌症在波士顿得到缓解的情形一样,这些疗效为时短暂,仅能维持数周,就会再度复发,令人失望。与叶酸拮抗物一样,治愈的希望一闪即逝。

娱乐业的善举

  在新英格兰,“吉米”这个名字家喻户晓……是邻家男孩的昵称。

——《吉米造的房子》(The House That Jimmy Built)

  我踏上了一段长长的旅途,到过一个奇怪的国度,近距离地看见了死神。

——托马斯·沃尔夫(Thomas Wolfe)

  在波士顿和纽约,尽管白血病的医治疗效甚微,效果飘忽不定,但仍然让法伯心驰神往。淋巴细胞白血病是癌症中最致命的一种,如果它可以被两种不同的化合物阻挠(即使只有一两个月),那么也许意味着还有更深层的原理有待揭示。说不定在化学世界隐藏着这样一系列的毒素,它们有着完美的设计,既可除去癌细胞,又不伤害正常细胞。不论每晚在病房中踱来踱去,抑或做笔记、查涂片直到深夜,这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或许他已经撞上了更惊人的发现而不自知——只凭借化学物质,就可以治愈癌症。

  但是,他要怎样开启大门,发现这些不可思议的化学物质呢?他在波士顿的事业明显规模太小。如何创立一个更有力的平台,推进儿童白血病的治愈进程,然后再去整治那些逍遥法外的癌症?

  科学家经常像历史学家一样,着迷地研究过去,因为极少有其他职业如此强烈地依赖前人的发现。每一个实验都是跟前一次实验的对话;每一个新理论,都是对旧理论的反驳。法伯也禁不住去研究已有的成果。最让他着迷的是“全国抵抗小儿麻痹症运动”这段历史。20世纪20年代,法伯作为哈佛的学生,亲眼目睹了小儿麻痹席卷全城,留下一波又一波肌体麻痹的孩子(小儿麻痹症又称脊髓灰质炎)。在小儿麻痹症急性阶段,病毒会使横隔膜麻痹,令人几乎不能呼吸。即使到了十年后的30年代中期,对于麻痹症的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法,仍只有俗称“铁肺”的人工呼吸器。那时法伯是一名住院医师,当他在儿童病房寻房时,“铁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经常需要连续几周埋身悬置在这些可怕的机器里。看到悬置在铁肺内的患者,就好像看到了小儿麻痹症研究陷入地域边缘的瘫痪状态。人们对这一病毒的性质或这一感染的生理学本质知之甚少,控制小儿麻痹症扩散的活动也缺乏宣传,往往被大众所忽视。

  直到1937年,社会对小儿麻痹症研究的麻木才被富兰克林·罗斯福唤醒。而罗斯福正是这种流行疾病的受害者,腰部以下都已瘫痪。早在1927年,罗斯福在佐治亚州就启动了小儿麻痹症医院和研究中心,叫作温泉基金会(Warm Springs Foundation)。起初,他的政治顾问试图让他的形象远离疾病,因为人们习惯认为,一个瘫痪的总统试图带领他的国家走出大萧条,这幅画面未免太糟糕。因此,罗斯福的公众形象经过精心策划后,只展现他腰部以上的形象。但是,1936年,罗斯福以惊人的选票优势连任总统,一个永不妥协的罗斯福重返初衷,启动了小儿麻痹症国家基金会项目,这是一个为促进小儿麻痹症研究和宣传而设的支持组织。

  这个基金组织是美国历史上最大的针对某项疾病成立的联合会,推动了小儿麻痹症的研究热潮。在其启动的一年之内,演员埃迪·坎托(Eddie Cantor)为这个基金会发起了一场规模浩大、协调有序的全国性募捐活动——一人一毛钱运动(March of Dimes campaign),倡导每位公民都捐给罗斯福一毛钱,以支持小儿麻痹症的教育与研究。好莱坞名人、百老汇明星和电台主持人很快加入了这一浪潮,得到社会各界的积极响应。在几星期之内,白宫就收到26800万次捐款,海报宣传到处可见。小儿麻痹症的研究不但得到了资金的支持,也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直到40年代后期,在这些活动所获资金的部分资助之下,约翰·恩德斯(John Enders)在实验室培养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工作几近成功。尔后,在恩德斯的工作基础上,萨宾(Sabin)和索尔克(Salk)推出了第一剂脊髓灰质炎疫苗。

  法伯也幻想着能够为白血病,或通常的癌症,发起类似的运动。他想象着——以一个儿童癌症基金会来率先开展此项工作。但是,他需要一个盟友帮助他建立这项基金,最好是来自医院外的盟友。只是在医学圈外,他的朋友并不多。

  事实上,法伯根本不必翘首远盼。1947年的5月初,当法伯还在进行氨基嘌呤试验之时,由比尔·科斯特(Bill Koster)带领的一群来自新英格兰综艺俱乐部(Variety Club)的人,拜访了他的实验室。

  “综艺俱乐部”成立于1927年,由一群费城娱乐界的制片人、导演、演员、艺人和影剧院的老板创立,它最初是效仿纽约和伦敦的各种盛宴俱乐部。但在1928年,仅成立一年后,这家俱乐部无意中接下了一项更积极的社会使命。这年冬天,正当费城在经济大萧条的深渊中摇摇欲坠,一位妇女把自己的孩子遗弃在谢里登广场影剧院门口的台阶上。孩子的身上夹了一张纸条,写着:

  请照顾我的宝宝,她的名字叫作凯瑟琳娜(Catherine)。我的丈夫失业了,而我们还另有八个孩子要养,实在是养不起她了……她是在感恩节那天出生的。我经常听闻你们娱乐圈的善举。我向上帝祈祷你们会照顾好她。

  这段有如电影一般的情节,以及向娱乐界祈求善举的诚肯哀求,给这家初具规模的俱乐部的会员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收养了这个孤儿,承担起她所有的抚育费用,并为她取名为凯瑟琳娜·佛拉尔提·谢里登(Catherine Variety Sheridan)——她中间的名字来自这家俱乐部的名称,后面的姓取自发现她的剧院名。

  凯瑟琳娜的故事被报刊广泛报道,为俱乐部带来了大量的媒体曝光,远远超过了成员们的预期。俱乐部被媒体冠以博爱组织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索性将儿童福利纳为自己的宗旨。40年代晚期,由于战后电影创作的繁荣为俱乐部带来了大量财富,俱乐部也在各地成立了分会。凯瑟琳娜·谢里登的故事和照片在全美各个分会大肆张贴报道。谢里登也成了这家俱乐部的非正式“吉祥物”。

  金钱的充裕与公众的关注,也带动了俱乐部寻求对其他儿童慈善项资助的热情。科斯特去拜访波士顿儿童医院,就是肩负着寻找这样的慈善项目的使命。在院方的陪同下,他参观了各知名医生的实验室和诊疗室。当他就医院捐赠的建议询问一位血液科主任时,这位主任一如既往地谨慎答道:“嗯,我需要一台新的显微镜。”

  相比之下,科斯特来到法伯的办公室,看到的却是一位激昂、表达清晰、心怀远大愿景的科学家,犹如隐于斗室的弥赛亚。法伯并不想要一台显微镜,他提出了一项富有远见的计划,令科斯特着迷。法伯请求综艺俱乐部帮助他创立一项新的基金,用于建设大规模研究型医院,致力于儿童癌症的研究。

  法伯和科斯特立刻行动起来。1948年初,为了推动和支持儿童癌症研究与宣传,他们成立了儿童癌症研究基金会(Children's Cancer Research Fund)。3月,他们为募集资金组织了一场抽奖销售活动,募得45456美元。这样的金额已经很了不起了,可称初战告捷,但与法伯和科斯特期望的数目还相去甚远。他们认为癌症研究还需要传递更有效的消息,需要一种策略,使其一举成为公众焦点。那年春天,科斯特回忆起谢里登的成功,突发奇想——要为法伯的研究基金找一个“吉祥物”,就像为癌症找一个“凯瑟琳·谢里登”。科斯特和法伯寻遍儿童病房和法伯的诊所,要找到一个能担当“宣传大使”的孩子,鼓动大众向基金会慷慨解囊。

  然而,这次寻找的任务并非易事。法伯正用氨喋呤治疗孩子们,楼上病房里挤满了痛苦的患者,由于化疗导致的脱水恶心,孩子们几乎无法摆正他们的头和身体,更不要说去扮演一名在癌症治疗下仍然乐观的“吉祥物”,夸耀于公众面前。法伯和科斯特心急如焚地浏览了患者的名单后,总算找到一个健康状况尚可承担这项任务的孩子。这个小男孩名叫埃纳·古斯塔夫森(Einar Gustafson),身材瘦高、金发蓝眼、天真无邪。他没有得白血病,但因肠内长有一种罕见的淋巴瘤,所以需要接受治疗。

  古斯塔夫森来自缅因州的新瑞典市(New Sweden),祖父母是瑞典移民。他个性安静稳重,是个早熟男孩。他居住在一个马铃薯农场,就读的学校仅有一间校舍。1947年夏末,蓝莓季节刚过,他因腹痛如绞被送医救治。路易斯顿(Lewiston)的医生怀疑他得了盲肠炎,遂为他做了盲肠手术,但在术中却意外发现了淋巴瘤。这种疾病的存活率仅有不到1/10。想到化疗可能还有一点机会可以救治他,医生便将他送往波士顿寻求法伯的医治。

  但是埃纳·古斯塔夫森这个名字太拗口了。法伯和科斯特灵光一闪,给他改名叫吉米(Jimmy)。

  科斯特立刻开始为吉米做宣传。1948年5月22日,美国东北部一个温暖的星期六夜晚,加州广播节目“真心话大冒险”(Truth or Consequences)的主持人拉尔夫·爱德华兹(Ralph Edwards)中断了平常广播,连线到波士顿的电台广播。爱德华兹开始说道:“真心话大冒险节目的部分功能,就是要把传统的室内游戏带给无法亲自来到节目现场的人……今天我给你们介绍一个小家伙——吉米。”

  “我们将不向大家透露吉米的姓,因为他就像全美其他成千上万在家和医院的男孩和女孩一样。吉米现在正饱受癌症的折磨。他是一个很棒的小家伙,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外出,但是他非常喜欢棒球,密切关注他最喜爱的球队——波士顿勇士队(Boston Braves)的一举一动。现在,凭借广播的魔力,我们将横跨整个美国,来到全美伟大城市之一的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带你们直接到吉米的病床前;这里是美国最了不起的医院之一波士顿儿童医院。这里的医务工作者在癌症研究领域有非常杰出的成就。到目前为止,吉米还不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请连线吉米。”

  接着,在一阵电波干扰声后,听众听到了吉米的声音。

  吉米:嗨。

  爱德华兹:你好,吉米!这是由拉尔夫·爱德华兹主持的“真心话大冒险”广播节目。我听说你喜欢棒球,是这样吗?

  吉米:当然,这是我最喜欢的体育运动。

  爱德华兹:你最喜欢的体育运动!那你认为哪支棒球队能够赢得今年的冠军?

  吉米:波士顿勇士队,我希望。

  一段寒暄后,爱德华兹开始了他所承诺过的“室内游戏”。

  爱德华兹:你见过菲尔·马西(Phil Masi,勇士队的球手)吗?

  吉米:没见过。

  菲尔·马西(走进来):你好,吉米,我是菲尔·马西。

  爱德华兹:什么?是谁?吉米。

  吉米(喘气):是菲尔·马西!

  爱德华兹: 他在哪里呢?

  吉米:在我病房里。

  爱德华兹:哇,你知道吗?就在你的病房里,菲尔现身了。他是从伊利诺伊州的柏林市赶过来的。吉米,谁是队中最好的全垒打击球手呢?

  吉米:杰夫·希思(Jeff Heath)。

  (希思走进了病房)

  爱德华兹:那又是谁,吉米?

  吉米:杰夫……希思。

  吉米惊愕地还没喘过气来,棒球队的球员带着T恤衫、签名棒球、比赛门票,以及棒球帽鱼贯而入:埃迪·斯坦奇(Eddie Stanky)、鲍伯·艾略特(Bob Elliott)、艾儿·托觉森(Earl Torgeson)、约翰尼·塞恩(Johnny Sain)、艾儿文·达克(Alvin Dark)、吉姆·罗素(Jim Russell)、汤米·福尔摩斯(Tommy Holmes)。同时,一架钢琴推了进来。勇士队的队员唱起歌来,吉米也随声附和,声音高亢、热烈,不过明显不在调上:

  带我去看棒球比赛,

  带我跟大伙儿在一起。

  给我买点花生和爆米花,

  我不在乎是否回得了家。

  爱德华兹演播室里的人欢呼雀跃,有些人注意到最后一句歌词的酸楚异味,很多人几乎动容落泪。节目的最后,爱德华兹中断了同波士顿的长途连线,停顿了一会儿,他降低了说话的语调:“朋友们,现在请听好,吉米听不到这里的现场,对吧?……我们不会用他的任何照片,不会公布他的全名,他也不会知道这些。让我们通过资助治疗儿童癌症的研究,让像吉米这样成千上万的罹患癌症的孩子能够快乐起来。因为只有通过研究儿童癌症,我们才能帮助成年人,并且在癌症初始阶段就遏制住它。”

  “我们了解到,现在小吉米最想要的是一台电视机,用它不仅能够听到,而且还能看到球赛转播。今晚,请你和你的朋友们慷慨解囊,无论是25美分、几美元、还是几十美元,捐给吉米作为资助儿童癌症研究基金之用。只要捐献给这项伟大事业的总额超过20万美元,我们就将亲眼见证吉米拥有自己的电视机。”

  爱德华兹的这段节目持续了八分钟。吉米讲了十二句话,唱了一首歌。“很棒”这个词被用了五次。其间,吉米的癌症极少被提及。它就像这间医院病房内的幽灵,潜伏在隐秘的背景里。公众的反应令人惊讶。当天晚上,甚至在勇士队离开吉米的病房之前,捐助者就已经在儿童医院的大厅外排起了长队。吉米的邮箱塞满了明信片和信函,其中一些信件的地址就简单地写着“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吉米”;有些人寄来的信件中夹着钞票或是支票;孩子们寄来了25美分、10美分的零用钱;勇士队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到1948年5月底,滚滚而来的捐款已逾23.1万美元,超过了科斯特预定的20万美元的目标。数百只红白相间为吉米基金募捐的锡罐被挂放在棒球场地的四周。剧院里也传递着爱心锡罐,收集几美分或几十美分的零钱。在闷热的夏日夜晚,身着球衣的少年棒球联盟的队员们也带着锡罐挨家挨户募捐。新英格兰各处小城镇都举办了“吉米日”。许诺给吉米的电视机——一台装在木箱里的12英寸黑白电视机,也已送达,被安装在医院病床间的白色长凳上。

  1948年,对于高速成长、高速消耗的医学研究界,能为吉米基金募集到23.1万美元,虽然令人感动,但仍是不大的一笔钱。在波士顿,这些钱只够建造一座新大楼的几个楼层,远不够建造一栋国家级的抗癌科研大厦。相比之下,1944年的曼哈顿计划(the Manhattan Project),每个月在橡树岭基地(Oak Ridge site)的消耗就高达1亿美元。1948年,美国人仅在可口可乐上的消费,就超过了1.26亿美元。

  但是,用金钱衡量吉米运动的精神,就错失了它的意义所在。对法伯而言,吉米基金运动只是一次牛刀小试,是建立另外一种模式的摸索。法伯认识到,这场针对癌症的运动很像一场政治运动:它需要偶像、吉祥物、形象和口号;它既需要广告策略,又需要科研方法。任何疾病,想要提升到政治上的显赫地位,就得进行推销,正像政治运动需要推销一样。一种疾病,要想实现在科学层面的转变,首先需要政治层面的转变。

  如果叶酸拮抗物是法伯在肿瘤学上的第一个发现,那么这项“关键事实”便是他的第二个发现。这使他的事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其程度远远超过了从病理学家到白血病医生的转变。这第二个转变——从临床医生转变为癌症研究的倡导者,也反映了癌症本身的转变:癌症从地下暗室浮现到公众的聚光灯下,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轨迹。而这一转变,正是本书的核心所在。

吉米造的房子

  从语源学上来说,“患者”就意味着“受罪的人”。最令人深深恐惧的,不是受罪本身,而是受屈辱的折磨。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

  西德尼·法伯的整个意图唯有“无望的病例”。

——《医学世界新闻》(Medical World News)

1966年11月25日

  曾经有一段时间,西德尼·法伯拿自己狭小的实验室开玩笑。他称之为“一名助理,一万只老鼠”。的确,他的整个医疗生涯可以用几个数字来描述。一间房——有药剂师的房间那么大,通通塞在一家医院的地下室中;一种药——氨基喋呤,有时候能够短暂地延长白血病患儿的生命,五个患者之中有一个病情缓解,最长的生命延续也超不过一年。

  不过到了1951年年初,法伯的工作量呈现指数性的增长,远远超过了他的旧实验室的容量。他的门诊室挤满了家长和孩子,必须搬到医院以外位于宾尼大街和朗伍德大道拐角处的一栋宽敞的居民楼中。但即使这样,新的诊室仍然很快就超载了。儿童医院的住院病房也很快就填满了患者。许多儿科医生认为法伯是“入侵者”,所以在医院内部增加他的病房空间是不可能的。一位医院的义工回忆说:“大多数医生认为他为人自负,又不知变通。”在儿童医院,即使有空间能容纳患者的几具尸体,也没有空间来容纳他的“自我”。

  被孤立的法伯气愤难抑,于是他重新投入到募款活动中。他需要一栋全新的大楼来容纳所有的患者,但未能鼓动医学院同意为儿童建造一栋新的癌症中心。气馁之余,他干脆自己努力建一所医院,就在医学院的对面。

  受到早期集资成功的鼓舞,法伯制定了更庞大的募集研究经费的计划,依靠的是身后那些耀眼的好莱坞明星、政治大亨、体育明星和赚钱好手。1953年,勇士队从波士顿迁往密尔瓦基(Milwaukee),法伯和克斯特成功获得了波士顿红袜队的支持,使得“吉米基金”成为该队官方赞助的慈善事业。

  不久,法伯找到另外一位明星来支持他——泰德·威廉姆斯(Ted Williams)。年轻的威廉姆斯刚刚从朝鲜战争中服役归来,是一名星光闪耀的棒球手。1953年8月,吉米基金会为威廉姆斯策划了一场“欢迎泰德回家”的餐会。这是一次大规模的募捐盛典,每一道菜100美元,共筹集到15万美元。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威廉姆斯成为法伯诊室的常客,身后往往跟随着一队小报摄影记者,希望能够拍摄到伟大球员与癌症患儿在一起的照片。

  “吉米基金”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也成了每家每户的“事业”。斯塔特勒(Statler)酒店外面放置了一个巨型的白色储钱罐来吸收捐款,形状好像一只巨大的棒球。波士顿全城到处可见为儿童医院癌症研究基金竖起的广告板。在电影院外面,被称作“吉米罐罐”的红白相间的募款罐,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不可胜数。各家机构的捐款飞涌而来,金额不等:国家癌症研究所捐助了10万美元,波士顿的一次豆餐聚会送来了5000美元,一个柠檬水摊子捐出了111美元,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儿童马戏团也送来了几美元。

  到了1952年初夏,法伯的新大楼近乎完工,一座巨大的长方体建筑竖立在宾尼大街的一边,离朗伍德大道很近。这座大楼高耸修长,既实用又现代,这种风格使它“自觉地”与大理石柱面和滴水兽嘴装饰的周围医院区分开来。人们可以从细微处看到法伯那双执著的手的影子。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经济大萧条的法伯,生性节俭。【列昂纳多·劳德(Leonard Lauder)喜欢这样评价他这一代人:“你能把孩子从大萧条中带出来,但是你却不能把大萧条从孩子体内带出来”】尽管如此,对吉米诊所,法伯还是舍得放手去做——在通向门厅宽大的水泥阶梯上,每个台阶只有1英寸高(约2.54厘米),孩子们可以轻易地攀上去。阶梯由蒸汽供暖,以对抗波士顿严酷的暴风雪。就在五年前的那个冬季,这样的暴风雪几乎终断了法伯的工作。

  楼上干净整洁的候诊室里摆放着旋转木马和一箱箱玩具;一辆电动火车玩具在石头山峰中,沿着轨道突突前行;在假山的山面上,镶嵌着一台电视。1952年,《时代》杂志在一篇报道中说:“如果一个小女孩喜欢上一个布娃娃,她就可以拿走它;反正洋娃娃多得是。”图书馆里除了几百册书外,还装了三匹摇摆木马、两辆脚踏车。周边医院的走廊中通常悬挂的是已故教授的画像,鬼影幢幢;而这里的走廊却大不一样,法伯委托一位艺术家画上真人大小的童话人物——白雪公主、匹诺曹、小蟋蟀,在“癌症世界”里融入了“童话世界”。

  这种喧闹与排场可能会让旁观者以为法伯几乎就要找到治愈白血病的方法,而这栋崭新的诊所就是他完成最后冲刺的跑道。但事实上,他的目标——治愈白血病,仍然遥不可及。他的波士顿医疗小组为抗白血病疗法增加了一种类固醇新药,把类固醇类和叶酸拮抗剂结合着使用。在这种积极的治疗方案下,患者的生命能够得以再延长几个月。但是,即使在最激烈的疗法之下,白血病细胞最终仍会产生抗药性,再次复发,而且来得更猛烈。在楼下明亮的房间中玩洋娃娃和玩具火车的孩子们,到头来不可避免要被带回到楼上死气沉沉的病房,不是极度兴奋,就是昏迷不醒,最终都要饱受痛苦的折磨。

  一位50年代初曾在法伯诊所接受过治疗的孩子的母亲写道:“我对这所医院中所弥漫的欢乐气氛不断感到惊异,因为我发现所有我看到的孩子,几乎在几个月之内都会注定死掉。的确,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父母们满腹狐疑的眼神特别明亮,那是流出的或未流出的泪水。我发现,有些孩子健壮的外表,是由于某种抗白血病药物所致的身体肿胀之故。有些孩子身上带着伤疤,有些则在身体的不同部位都有可怕的膨肿,还有缺少肢臂的孩子、剃了光头的孩子,他们看上去脸色苍白,显然是刚做过手术的结果;孩子们瘸拐着走路,或坐着轮椅,不断地咳嗽,精神憔悴。”

  的确,一个人在这里观察得越仔细,所感受到的现实打击就越尖锐、越刺痛。在这座通风良好的新大楼里,法伯身边有几十位助手忙碌穿梭,但他仍不免被这种无法逃避、挥之不去的现实所困扰。他陷在了自己的候诊室中,仍然在苦苦寻找下一种药品,能够让他的孩子们再勉强多维持几个月的生命。他的患者们,曾走过奇妙的汽暖阶梯,来到他的办公室;曾在音乐木马上腾跃旋转;曾沉浸在童话世界的欢乐中……但到头来,他们都会无情地走向死亡,而夺去他们生命的仍然是与1947年同样的癌症。

  但是对于法伯来说,生存期的延长却传递了一个相当不同的信息——他需要更进一步地拓展自己的成果,来发起对抗白血病的协同作战。他在1953年写道:“同其他形式的癌症相比,急性白血病对近些年来开发出来的新的化学药物有更显著的反应。使用这些药品:生命得以延长,症状得以减缓;孩子们可以重新拥有快乐的生活,甚至重归正常生活;这段时间可以持续数周,甚至数月。”

  法伯需要一种方式来激发和支持寻找更加强大的抗白血病药物的努力。他在另一封信中写道:“我们正在尽可能快地向前推进。”但是,这对于他来说还不够快。他写道,在波士顿筹集的经费“已经缩减到令人不安的低水平”。他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推动器,一个更大的平台,也许需要一个对癌症更大的愿景。他已经超越了“吉米造的房子”这一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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