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学回忆录》札记
鲁人
不知道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记录稿是否会被历史筛选为一种经典。但至少对我是一种很需要感谢的阅读。读它时，我的脑瓜儿里像一锅正爆开的玉米花。
书前有一张木心的全身照，合体整洁熨贴的深色大衣、裤子、礼帽，锃亮的皮鞋。花甲近半，修长的躯体不见半点臃象，使年龄有了挺大收缩。相片摄于纽约公园，神情颇似上世纪三十年代留学欧美的文人。但我不喜欢这种充满优越感的样子。我喜欢鲁迅，随意、简单，不卑不亢。后来，从书中偶尔谈到的只言片语中，渐渐对他的经历了解了个轮廓。少时家境殷实，且书香浓郁，古今中外的群书得以饱览；青年后屡遭坎坷，且有过数次牢狱之灾，磨砺出犀利的目光和桀骜的性格。他自负，洒脱，又有旁观者的冷静。也理解了整洁的衣着该是他曾经优渥的生活留下的习惯。还知道,在中国现代作家中,他最喜欢鲁迅。
木心是一位艺术至上，有强烈自由情结的文人。他饱读了中西文化的经典，又经历了人生的苦难，形成了向往自由，追求自由的渴望。从书中时常可以感受到他的抗争，他始终想摆脱“文以载道”的束缚。但从他的抗争中，到使我突然明白，“文以载道”注定是文学艺术的宿命。你认为自己只是为艺术而艺术，从不屑于载道，也不承认自己的一帧小画；一首小曲；一篇小文中有“道”，然而，你对世界的感受就在其中，你选择这一切的用意也在其中。
其实，刻意回避“道”，本身便已经是“载道”了。曾经以为是纯艺术的作品，今日看来充满思想倾向；曾经为人生，为政治的文字今日仍能感动我们的，一定是于其中自然流露出的人性的真情。佛祖拈花一笑，众弟子并未以为意，领悟其意的只有伽叶。但那一笑之中已流传出佛祖心中的“道”。从古至今，许多人反感“文以载道”，是将载道的形式当本质了。载道，一是自己从自然、生命、社会之中获得的感悟；一是为外力强加下，屈辱无奈的接受。当你自己获得道时，一切都是自由快乐的，甚至可以自愿去殉道。当你被强加时，那便是枷锁，使你成了道的奴隶或奴才。
读《文学回忆录》，还明白了书分两种：一是经典，一是对的书。经典不必赘述，必是人类千百年积淀下来的财富；对的书，可能常常更需可遇不可求的运气。对的书，不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是读君一本书，之前十年读的书一下汇通了，至少汇通了大半。但没有之前的十年书，对的书的作用也就会大大减弱了。这汇通又与你自己的经历、志趣、爱好都有关系，因此，对的书是因人而异的。
对的书，往往是一个领域内的聪明人编写的关于这一专业的杂书，多近于史论,属于偶作，或闲笔。他需要博览群书，需要丰富的阅历，需要独到的见解，需要睿智且灵活，从而能将一件郑重刻板的事搞得妙趣横生。不正襟，故有趣；不拘泥，故轻松；不严谨，故丰富。在中国文坛，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一本这样的经典。如果不是北大邀请他讲中国小说史，大约不会有最后的成书。也正因为成于偶然，才遗憾只成一本《史略》。但虽略，见解却精辟独到，至今为研究中国小说者所称道。
非常需要感谢陈丹青，他如此认真地记录下这数十万字的笔记，为我们保留了一笔宝贵的财富。陈丹青很幸运，一出国，便遇到了木心，之后一直追随他。回头看陈丹青回国后十余年的言行，是处处可见木心影子的，他可称是继承木心衣钵的入室弟子。
全书最让我开怀的是木心的一段议论，“我从小讨厌徐志摩型的文人，细皮白肉，金丝边眼镜。忽而轻声细语，忽而哈哈大笑。”不知木心口出此言时，是恶狠狠的，还是不屑的，总之是让我差点哈哈大笑起来。此刻，之前对他衣着的那点遗憾一下消失殆尽。曾经的磨难使他对心智恬淡，筋骨舒适，体肤滋润的家伙很是不屑。我只是有点怀疑,木心因为厌恶至极，故将成年后的感受推前至小时候了。如果是从小就讨厌，那他可能真的注定是悲剧性的命运。因为，一个生活在富有家庭中的孩子，似乎没有理由不喜欢出自同类家庭的人。但管他那，我只是急急地抓起笔，在一边写道：“全书最爱此一句。”很有点狗熊在树下撒尿，确立为自己领地的快意。
(原载《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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