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上
家里的相册中有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中坐立的六个人是祖孙三代。居中正襟危坐的是祖父，左手立者为长孙，再左为长子；右手由近及远为次孙、三子、次子。祖父及儿子皆为一袭斜襟长衫，只是祖父为深色，应该是藏青色，三个儿子为浅色，估计是月白色。两个孙子则是短衣裤，长孙衣服的颜色与祖父的相同，次孙上衣稍浅，裤子为深色加白色大格，在当时的乡村怕算是很时尚了。
照片中安坐的是我的曾祖，侧立两旁的孝子贤孙则是我的大爷爷、三爷爷、祖父及两位伯父。六位皆已作古的长辈，在照片中表情庄重肃穆，稍有些拘紧，但不木讷。
曾祖唯此一帧照片供我瞻仰。他的事迹也是有幸从祖父口中获得的一鳞半爪。曾祖为高祖的独子，仅有两位姊妺。他在乡村边教私塾边学做文章，一心准备博个功名利禄。谁知时运不济，辛亥年一革命，科举就废了。但那年月，识过字的终究凤毛麟角，在乡村更是金贵，革命党人废了科举，却改革学制，在各县兴办了“劝学所”，曾祖成为首批被“劝学”的学生。
照片中个子最高，梳着一丝不乱的背头的是我的大爷爷。他是照片中我未曾谋过面的第二位长辈。他在我不满周岁时去世了，或许我在襁褓中觐见过他老人家，就不得而知了。我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年青时，因患肺病染上大烟瘾。他的早逝想来即与此有关。
我的三爷爷曾随我祖父在东北呆过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返回了故乡。他年青时好赌，好到何种程度不得而知，据说在东北时，有时会从我祖父的柜上支钱去赌。但我童年在故乡生活时，他早“金盆洗手”了。因此，我记忆中的三爷爷只是位坏脾气老头儿，儿女一个不顺，必被骂的狗血喷头，连我的三奶奶也没少受气。其实，我的几位堂叔堂姑都很尽孝道。为此，我祖父又常常会将这位坏脾气的弟弟找去训一通，唯此时，三爷爷虽面色不悦，却不敢认真还嘴。三爷爷对我们这些孙子辈的到是宠爱放纵。他的生活一直不富裕，我们去了，即使一把花生也要抓给我们尝尝。一年春节，我去三爷爷家拜年，俩位大不了我十来岁的堂叔正当院玩弹球，见到我便招呼一起加入。忘记了是三爷爷撺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玩着玩着，便嚷嚷着要来钱的。当时，一年四季，我们口袋里都没有硬币碰撞的快感。因此，三爷爷给了我五六分钱。结果，眨眼的功夫，那几分钱全进了俩位堂叔的口袋。如今想来自己当年真是不懂事，当时，几分钱对三爷爷也并不是完全无所谓的数目，至少全家一顿菜钱想是够了。那次，因为三爷爷给我钱，还惹得最小的堂叔生出几分嫉意，那不快凝结在手中的弹球上，又准又狠，将我那漂亮的菊花瓣的玻璃球砸去一块碴。三爷爷见我输了钱，只豁达地一笑，不知他是否又想起自己当年“浪迹赌场”的情景。
我的祖父排行老二。曾祖教私塾时有一位得意门生，后来在东北发迹了，读完改制后小学的祖父便投奔了他。在东北奋斗了几年，祖父开了自己了织袜场，曾经很是红火。那阵子，长兄抽大烟，老弟赌博，家里的生活常靠祖父毫无怨言地补贴。但天有不测风云，日本人入侵东北后，严格控制了中国人对棉纱棉线的收购，祖父的经营一落千丈，最终倒闭。再后来，又因为不肯为将去前线的日本青年在日本军旗上签字祈福，挨了日本人的耳光，并被日本特务盯稍，只好愤而携家返回关内，北京、天津的奔波，尝试过不少经营，终因技术和资金问题未能成功。解放初便与祖母一起回到故里务农去了。
曾祖身边的俩位孙子，长孙为大爷爷的长子――我的堂伯父，与全家生活在天津。他多才多艺，二胡拉得很悦耳，也喜欢写文章。他写的小独幕剧曾在系统内的汇演中获过奖。他很勤奋，记得，我在故乡时，一年春节，回乡过年的大伯父去给祖父拜年，偶然翻报或是书，看到一个好词汇，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抄录下来。我们当时觉得新鲜有趣，他则笑眯眯地为我们解释，平时注意积累好的词句，对写作会有帮助。不过没上过什么学的大伯父，一生未得志。照片中最小的一位是祖父的长子――我的伯父，他毕业于辅仁大学，在一所中学教书。他也拉得一手悦耳的二胡，他拉的曲子在市里的电台放过。伯父为人耿介且谨慎，生活中时有坎坷。加之他上中学的长子在文革中当了学校的保皇派头目，被拘在学校夜夜受审。而学校与伯父家仅隔一墙，造反派以高音喇叭播放审训实况，对伯父刺激不小。诸多因素诱发伯父心脏病发作，刚逾不惑便早逝了。因为，儿时与祖父母生活在故乡，与伯父见面很少，以至他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都很模糊。
以年龄最小的伯父来推算，照片应该拍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拍摄地点应该是故乡的一个大镇上，我童年时，村里的人要照像，还是去那里。如今那距村十五六里的镇已改为市了。七十余年前，乡村的交通方式一般是马车和步行。当年，曾祖是如何率领子孙浩浩荡荡向那镇上出发的已无从知晓，不过从照片上发现，祖孙三代的布鞋头上都沾了不少泥土。
六位长辈虽神色庄严肃穆，眉宇间却也写出各自的阅历及性格。曾祖双眉微蹙，透出一丝威严。做为一个乡绅，有一位在京城经商的父亲，一位当村长的二叔，自己不敢说饱读诗书，腹中也有些经纶，当然会在不自觉中流露出几分自负的威严。三个儿子垂手恭立两侧，各自的性格也凸现照片之上。大爷爷醒目的大背头，是颇注意仪表的样子。三爷爷目光倔倔的，嘴角微撇，已然的火爆相。祖父带着一副细框眼镜，清清爽爽，透着平静的谦和。祖父确也一生为人谦和，在村中口碑颇佳威信颇高。我的俩位伯父神态略显矜持，以他们分立曾祖两侧的位置，看得出颇为恃宠。据说曾祖极重男轻女，他生前孙子一群，孙女唯我大姑一位。但他总兴高采烈地将孙子们揽到炕头，不厌其烦地欣赏，对我大姑却从不待见，还常常出言不逊，骂我大姑作：“小死丫头。”令我大姑童年颇为不爽。
照片让我心中泛起浓浓的亲切感，虽然在感情上我对他们的浓淡相差甚远，但他们都是与我血脉相承的先祖。也让我体悟到，祖上对后代都是神圣的。所以很理解前段时间，霍元甲的后代要向电影《霍元甲》的主创人员讨公道心情。让人家罹获灭门之灾，却硬说与其后代无碍，那主创人员忒有点恃强欺弱了。这到让我想平心静气问问：你挑个现在声名显赫的人物试试？再有如果有人将你祖上玩于股掌之间，你是否会喜笑颜开？
其实，多数人过了四代，便不知祖上何名何样了。你对祖上可能会敬重，却不会真动情，但是，不管是高贵是卑微，他是不可辱的，因为，他是你生命的发源地，因为他，你获得了生命，也因为他，你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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