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MO
BEIMO
BEIMO
BEIMO
一晌贪欢
琴赋
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吧
不堪重负的囚车嘎吱嘎吱的在雪地中拖曳出长长两道车辙印,原本放停的暴风雪似是要映衬着压到人头顶的黑云一般,又劈头盖脸的砸下来,雪砾和风暴交织着,如困兽般露出獠牙吞噬天地。
狭窄的囚车中挤着近三十人,皆是成年男子,面容看不甚清,只依稀看得出那宛如破布的衣衫似是楚人尚服之赤色曲裾深衣。
楚师战败,世家公族皆被俘于晋。一路上风霜雨雪使得平日不沾风尘的士族公子们日日萎靡不复神气,囚车还在一片白茫茫中前行,不见来路,不知归期。
囚车入晋时,晋人还沉浸在胜利的欢愉中,初见楚俘皆在路旁围观咒骂,车中人多以袖掩面掩耳不忍视听。唯有一人,依旧做的端正,深红色的曲裾深衣挂在身上斑驳一片分不出污渍与血渍,可他依旧稳坐如钟,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一人。
囚车入了王城,所有人被关进战俘营,日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每日送来两餐其余时间皆紧锁大门禁止出入。
这群战俘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年相对安生的日子,新上任的晋公却突发奇想来看楚国战俘,明眼人都知道,楚国已经休养生息两年了,强国之所以为强,不在一时得失,楚王知道,如今晋公也知道了。
晋公点了那个在如此艰苦绝境下,依旧戴着冠的人。管事称那是郑国献上的楚国俘虏芈姓钟氏名仪。晋公身形挺拔魁梧,施施然站在钟仪身前,略低着头注视着他那顶楚冠,缓缓开口:“你,是何人?”
钟仪低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被缚,因久不饱腹而面黄肌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有着坚定的光芒,只是这光又被他低垂的眼眉遮了去:“先父乃楚之乐官”
晋公略点了点头,侧目吩咐管事:“给他一把琴。”管事上前松绑,又拿来一把琴,钟仪跪坐在琴前,双手微微颤抖,已有两年未碰过琴弦,钟仪强自镇定压下双手的抖动,轻抚琴弦,是一曲南郡楚调。
琴音婉转悠扬如莺啼燕啭,如珠落玉盘,天色渐暗微风四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随着琴音落在每个人的心上,楚俘皆掩面而泣,晋公也是一脸不忍。
曲毕雨止,天色开始放晴,一番帘幕悄然拉开。晋公轻叹口气盯着钟仪的双眼:“今日起便做我晋国的乐官吧。”钟仪跪拜谢恩,抬眼时却见晋公已走出战俘营了。
自那日起,钟仪被安排在王宫内晋公后殿的一个角落居住,以便为君王抚琴。
钟仪名为乐官实则依旧是楚俘,每日除为君王抚琴以外,便是在那小房间中不得外出,甚至还要加缚枷锁。虽有衣衫服饰,却是晋国所尚白衣;虽有吃食,却是晋国滋味。
一坐一卧,一走一动皆为晋土。
钟仪日日困于房中,只待君王听琴时才得以解开锁链,前往抚琴。每日只一宫女前来送饭,这宫女原是后殿洒扫宫女,因钟仪搬来后殿,便调了她来照顾。
钟仪看了看天色,料想那宫女该来了。正思及此,便听得门口响动,那宫女以为钟仪在休息是以轻飘飘的将饭食放在桌上,便掀开床帘欲解开钟仪四肢的枷锁。
不想钟仪并未休息,那宫女一掀开帘子正对上钟仪一双凤眼,倒吓了一跳,忙低身福了福:“钟乐师,奴来为您解开锁链。”钟仪抱歉地一笑,温声道:“劳女子照料多日,敢问芳名?”
那宫女刚好解开锁链,转身低眉顺目地开口,声音却是那样清脆悦耳:“奴名初兮”初兮的声音不似晋人,却有些楚国的软糯声调。
似是看出钟仪的疑惑,初兮主动开口道:“奴是楚人,曾经是楚宫宫人,后来战乱流离,辗转成了晋宫宫人”
钟仪笑了笑未发一言,跪坐在桌旁喝着稀粥,初兮依旧站在钟仪不远处,手捧着锁链。钟仪眸光流转落在初兮的手上,那双手对于一名女子来说实在是粗粝的过了头。
钟仪缓缓抬眸正对上初兮的一双杏眼,钟仪只觉得这双眼睛似霜似雾,能沁人心于无形。钟仪世代乐官,弹琴也要人心合一,是以钟仪对人心的琢磨是十分的用心。
钟仪慢慢转回身继续这餐,饭毕钟仪望向初兮扎着手,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开口:“今日将我锁在这桌边吧,我想抚琴。”这话说的可怜,初兮一瞬竟红了眼眶。
初兮捧着那重重的锁链放在桌上,却从怀中摸出一瓶药膏来,两个月的囚禁,钟仪手腕脚腕处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初兮上好药还要将他锁住,初兮不明白,若怕他逃了,便还将他放在战俘营不好?若真心要他做个乐师,又为何日日锁链困住他。
此后初兮每日再来时都会先为钟仪上药,她的手虽说看起来粗粝,下手却十分轻柔如轻纱拂过,钟仪只觉心中似有一根琴弦绷着,时常却又不自觉撩动一下。
初兮其人十分活泼,常讲楚地的笑话给钟仪听,钟仪听着初兮的笑话想的都是楚国,初兮不明白晋公的用意他明白,钟仪知道自己还有用,否则晋王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将自己锁在这偏僻的殿里,名为乐师却又不时常宣召。
囚禁的日子总归是漫长,不过三月有余钟仪却觉得已过了三载不止。这暗无天日的小小后殿,只有初兮与他二人可以互相依偎聊解忧郁。
只是钟仪发觉初兮近日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在后殿的时候也多了起来,按理说她既拨来后殿便不得随意走动,钟仪按下心中疑虑依旧如平常般相处。
只是钟仪看着初兮的模样心中竟也十分憋闷,便开始教授初兮抚琴,唱楚调。初兮十分聪慧,钟仪只消教授方法技巧,初兮便可举一反三,钟仪直笑说她才更适合做乐师。
“钟乐师,若以后再见不到奴了,钟乐师可会记得奴?可还记得奴曾服侍一场?可还记得奴也曾是楚人?”初兮一曲弹毕,素手扶在琴弦上,低着头看着琴弦,越问越急切。
钟仪有些忡楞,并未回答,只是低头盯着那琴,忽的见一泪滴落在那弦上,钟仪的心似是抽动了一下,他张开手臂轻俯下身,慢慢的试探着环住了初兮的肩。
初兮自来瘦弱,肩膀也是窄小,钟仪竟能用一只手将人圈住。初兮起先有些僵硬,而后便如一汪春水般倚靠在钟仪怀中,精致的脸庞上还有着斑斑泪痕,眸中蕴着满满的情意。
“你可是不愿再服侍我了?你早已在我心里,无论何种境况,我都不会忘了你,也请你不要忘了我。”钟仪凑在初兮的耳边说出藏在心底的话。
初兮素手掩面,泪从指尖溢出来,努了努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正殿管事,晋公宣召。
初兮忙打水为钟仪和自己净面,又服侍钟仪换上乐官官服,跟在身后为钟仪抱琴。以往晋王也是每月十三必要听琴,平日里想听再传,只是昨日才刚宣召过,今日又宣,这使得钟仪心下纳罕。
钟仪跪坐殿中长桌前,再抚上一曲乡音,乡音无改鬓毛衰,离国二年有余,思乡之情欲见浓烈。晋公身侧是王后,另一侧是一宠姬,晋公拂开宠姬攀过来的手,自己端起青铜樽,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晋公的薄唇,微醺的双眼半眯着定定的望向钟仪,半晌方开口道:“钟卿,三日后冬至,便回故国看看吧。”
钟仪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又一瞬间低下去,将眼中精光掩去,只淡淡唱了声“诺”
钟仪抱琴退出殿门,依稀听得晋公与王后低语,但他已不感兴趣了,如今他只恨时光竟如此缓慢还有三日之遥,又恨自己为何没有生出双翅膀,得以立即飞回故土。
钟仪一路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回到那昏暗的小殿方才发现,初兮竟没有跟回来。回想起晋公与王后的低语钟仪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甚明朗,脑中似有一根弦时隐时现。
到了晚间,初兮回来了,依旧是带着饭食、药膏,如以往一样,但钟仪知道,并不一样了,钟仪脑中那根弦连起来了。
三日后冬至,钟仪背着晋公特赐的琴,穿着晋衣,头戴晋冠,钟仪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变了不是吗?
初兮没有来相送,依旧在殿门口洒扫,做着她的本职工作,到了饭点依旧去领了饭食将自己得大半份例加进去,送进了那个昏暗的寝殿。
殿中一切如常,锁链仍在,却只少了那人,初兮坐在那人常坐的桌前,琴已不在,只好轻抚着那桌面,余光却瞄见垫子下面似有什么东西。
初兮拿出那面丝帛,上面只两字“祝好。”
初兮的眼泪落下来,晕开了那两个字,门外有刀剑声,是军卫。初兮看着那两团黑乎乎的墨迹,投入了殿中的火盆,火舌一下子席卷了那幅丝帛,初兮看着那灰烬低声笑了起来,忽觉眼前视线模糊,似被什么遮住了一般,初兮依旧笑着吞下了怀中瓷瓶的液体。
冬至第二天,钟仪还在回故国的路上,便听闻沿路百姓的传言,说是晋公处死了一名细作,吊在城门前鞭尸示众。
钟仪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衫,也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觉什么东西落入唇瓣,是咸的。钟仪早便知道,只可惜都回不去了。
后世有人做《琴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
钟仪一生惟以琴为伴,半生冷暖,也唯有琴音可知。
愿你所念皆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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