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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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诗篇

作者：陶厚宏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偌大的庭院里，父亲低声吟诵着《长恨歌》，仲夏的夜晚很静，静的让人心悸，不敢将目光投向那无边的夜，月色融入墨色，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传来父亲的吟诵声，和那伴奏似的蛙声一片。

我对诗词最初的记忆，便是父亲低沉的声音，伴着那汹涌的夜。父亲把自己的伟岸身躯扭成一个结，将我的余生和诗歌这本该平行的两条线扣在一起，此后纠缠相绕，不曾分离。

父亲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庄稼汉，和老家那个村里的人一样，左肩扛着锄头，右肩扛着家庭，在一亩三分薄田上耕种着自己的生生不息。但是父亲又和那个村里的人不一样，不同于他们的粗野愚昧，父亲的周身都弥漫着文人的书卷气，衬的他的谈吐举止也变得儒雅神秘。

父亲小时候家境穷苦，他从来没有上过学。小时，听爷爷奶奶的话，放弃去学校学习，去地里干活;长大了还是听爷爷奶奶的话，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三十年的人生，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他不得不像大多数农民一样，屈服于生活的淫威。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侍奉着那收成不多的一亩三分薄田。他曾一度认为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了，他开始自甘堕落，服从命运的安排，他不去想如果，不去想那些令他痛苦的决定。

可是天命不可违，人事哪能量?

某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父亲便出发，他想趁着太阳未升起时，把田地里的野草除掉。走在那条熟悉的田间小路上，看着四通八达的田垄交错纵横，露珠还挂在草尖上，沉重的让草直不起腰，蚂蚁们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太阳碎成无数的光斑，散落在田地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而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衬托那本塑料书皮包着的诗集。父亲出于好奇的翻了翻，想看看是哪家的孩子贪玩，将书落在了田地边。可就是这一翻，就翻动了父亲的余生。

自那时起，父亲喜欢上了读诗，每月必攒钱买一本诗集，对于这种“浪费钱”的行为，母亲从来不干涉。邻居劝她把钱管起来，别让父亲有钱买书，她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她明白丈夫的心志，她也愿意支持，谁让这是她的丈夫呢?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已有了满满三书柜的诗集。古今中外，一应俱全。每一本，父亲都精心品读，他对每一个作品都有着自己的见解，也乐得与我在饭桌上交谈。他羡慕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豁达;他佩服苏武“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的情意，他向往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他爱诗歌，爱到如痴如狂的地步。

许是觉得自己有了写诗的能力，他开始写诗。把自己心田上的月光，凝成笔尖上的流淌。用信封装好，封口，投到各个报社。载着父亲希望的邮件却如同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他一篇篇的投稿，却从未收到过回信。好像他终于放弃，一年的心血，被他装进了带锁的箱子，那把锁，锁上的不仅仅是箱子，更是他的心。可是一把锁怎敌得过心底的暗潮汹涌?每当家里来客，父亲都会迫不及待把箱子拿出来，打开那把锁，向别人展现自己的作品，但得来的却永远都是异样的目光，他一次次满怀期待的打开，一次次神情落寞的锁上。父亲啊，愚昧无知的世人怎能读懂你那委婉的心肠!

许是受父亲的影响，我对诗歌也有着别样的热爱。高一那年，社区文化传媒应收文章，我投了一篇我自己的诗歌。几个月过去了，就在我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家里收到一封报社的回信，心里夹着一张百元大钞——我的诗歌被征录了。那一天父亲变得沉默寡言，晚饭后，他把我叫到庭院，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忽然觉得父亲离我好远。“既然你有这个能力，就继续写，我或许终究只是'醉酒念诗文’的命，你好好写，带着爸爸的那一份热爱，永远写下去。”那一夜，父亲在院中独自坐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扛起墙角那把早已锈迹斑斑的锄头，回到了他生命的起点——那一亩三分薄田。

自那以后，我的诗歌一篇篇的发表，但我每一篇都会在发表前拿给父亲过目，仿佛只有经过他的修改，这才算得上是一篇好文章。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的初稿像大海中漂浮的石子，在波澜壮阔中起起伏伏，本无缘上岸，却有幸被蚌卡在肉里，蚌用自己的血液和骨肉来淬炼我的身心，终于，这颗不起眼的小石子蜕变成了耀眼的珍珠。父亲的“诗篇”早已融入我的言行之中，永不消散。

父亲把自己扭成结，我与文学因这个结连在一起，可父亲他自己却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个无眠的夜晚，我睁着双眼凝视着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个晚上，耳畔又传来父亲的朗朗吟诵：“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泪水悄然滑落……

作者简介： 

陶厚宏，笔名陶墨染，女，文学爱好者，擅写诗歌、散文，已有多篇文章在网络发表，著有网络小说《你是我荒唐青春里唯一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