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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 言
楚星
回家后不久，母亲边做饭边向我讲述村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她告诉我说，村东头的那对一直是人们饭后谈资笑料的夫妇，在一个夜风凄紧的夜里同时去世了，并且在同一天举办了葬礼，这种巧合的事情，在村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我听了之后，便在记忆中快速搜寻，最终想起了那个憨厚朴实到几乎让人嘲笑的男人，和那个先天痴傻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女人。
我记起了童年时曾经和伙伴们最经常玩的游戏之一就是，拍着手唱村里人自己编的歌谣：“XX家，大妈妈(乳房)……”，而这里的XX家，说的就是刚刚去世的这个男人的妻子。那个时候，年幼的我们经常会在大街上看到这个闲逛的女人：个头矮矮，走起路来东摇西摆，晃晃荡荡，总是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下面套一条肥硕无比并且油渍斑花的裤子，裤带一直耸拉到脚跟，脚上穿着两只颜色型号都不一致的旧拖鞋。蓬乱蓬乱的头发上总是粘着几根麦秸或者几片枯叶，脸上被厚厚的灰尘染成灰黄颜色，嘴角总是扬起一撇我们谁都无法理解的微笑，然后嘴里就就露出几颗略显外突的黄褐色牙齿。
父母总是教导我们，她是一个疯女人，千万不要招惹她，不然她会拿砖头砸破你脑袋的，我们不相信，直到有一次因为我们捉弄她太过分，引起她极度愤怒并且追着我们打的时候，我们才终于感觉到了她的可怕。那一次，她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累了就躺在路边成堆的玉米秸秆里面睡觉。我们几个混蛋到极点的家伙便偷偷把土丢到她的脸上，把她弄醒，然后就撒腿四下里逃跑，嘴里还不忘唱着那首充满低级趣味的歌谣：“XX家，大妈妈……”我们早就应该意识到的，精神失常的人发起怒来，会比狮子老虎更可怕。可当时的我们幼稚而且太过自以为是，实在没有办法意识到这点。后来，这个女人就手里拿着半块青砖，乌里哇啦大声喊叫着，疯狂地追打我们，吓得我们几个家伙躲在家里关紧大门，好几天不敢出来。从那以后，村里谁家的小孩不听话哭闹的时候，大人们便会用这样一个典故吓唬他们：XX家来了，再哭就让她把你抱走!
现在想想，我们实在应该忏悔，因为我们在童年就丧失了最基本的同情心，我们一味地追求自己的快乐，却把这种快乐建立在侵犯别人快乐的基础上，而且欺辱的还是这样一个“病人”。
而这个女人的丈夫，一个极普通极普通的农村人，他的家里世世代代以替别人糊制葬礼上用的纸人纸马为事业。他少言寡语，或者用我在开篇说的那句话，憨厚朴实到让人嘲笑的地步。或许是因为从事这种事业让人感到晦气，他到三十多岁仍然没能讨到老婆。后来，有人向他索取了重金，然后就帮他领回来一个外地的女子。也就是这个和他相守了三十多年的妻子，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两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和一个贤惠懂事的女儿，这让村里人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村里人每每总会问这个男人：“她那么傻，生了孩子怎么照顾呀?”
男人便嘿嘿笑着给人递烟，然后用他天生那种极温和的语调，很有耐心地向别人讲述自己带孩子的不容易：“她生孩子的时候没人帮忙呀，村里人都嫌弃她，我就一个人守着帮她接生，生下来之后我就把孩子洗干净，用包袱包好，然后偷偷送到俺娘那里去。她虽然不会说话，但也知道要孩子呀，看到孩子没了，就呜呜地哭呀，有时还用手打我抓我。你们都说她傻，我看她那时候还真不傻呢，我看她伤心的样子，心里就难受，然后就随她的心，让她使劲打我几下，出出气。三个孩子呀，每次一生下来就被我藏起来，生怕她一发疯把孩子给弄死了。唉，苦啊，连自己孩子的脸她都没仔细看过一眼……我的三个孩子，连他们母亲的奶水都一滴没喝过，全是我用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的，因为俺娘说，喝了她的奶水孩子也会变傻。唉，难……”
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去年这个时候。那时我正守候在自己病危的祖父床前，祖父呻吟声中告诉我，他想吃苦菜，我便出门走向村南头的河边。就在那个河边我遇到了同样在挖野菜的他。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苦菜才是最鲜嫩的，所以感觉无从下手，他便嘿嘿笑着教给我辨别野菜鲜嫩程度的方法，并且还很关心地询问了祖父的病情。后来据说他还在我祖父的葬礼上帮忙烧锅来着，但我当时忙于自己的悲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这对夫妇的形象在我记忆里好像只有这么多，除此之外，我所记得的，就是他们的孩子了。
他们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年龄，当我刚刚上学的时候他们也在上学；当我玩耍的时候，他们正在田里帮自己的父亲干活；当我仍然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却已经远离家乡，出去挣钱了。听说，现在的他们已经基本上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过上了安稳幸福的日子，还在村里盖好了一处新院子。但他们的父亲却突然脑血栓病倒了，不久，他们的母亲也患上了绝症。村里人开始为这三个孩子捏一把汗了。
可是病重的男人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放心，我快不行啦，你们的母亲也快不行啦，我走的时候会拉着她一起的，省得给你们添心思，还得把我们一个一个伺候着，瞎耽误工夫。再说了，你们的母亲神经不好，我怕她到时候会迷路，我得拉着她的手一块走，她这辈子跟我，吃了太多苦啦……”
果然，在那个有风的夜晚，男人在午夜里走了，时隔三个小时，女人也在凌晨的钟声里咽了气。这种事可能让人感觉就像小说一样不靠谱，但却在现实生活中上演了。
就在前两天，他们的三个孩子为他们两人共同置办了一场很普通的葬礼。然后，邻居家一个老太太很满足地告诉我母亲，葬礼上的饭菜很合她的胃口，很好吃，到场的男人们每人都吃了一大碗呢。我听到母亲很不满地批判那位老太太：“你这老太太，就知道吃，你怎么不想想人家孩子心中的难过呢，一夜之间，爹娘都没了……”
听到她们的对话，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突然产生的是怎样一种感觉，感动?迷惑?惊讶?心寒?总之有种说不出的苦涩。这偶然听到的消息，让我似乎突然有些相信宿命了，又似乎对人生的意义有了另外一种诠释的冲动了，但无论如何，我却忽然无法准确表述了。
作者简介：
楚遵星，男，笔名楚星，山东济宁市人，1989年出生，高中语文教师，曾在多家报纸发表过文章，在各种征文比赛中曾多次获奖，曾在《榕树下》等多家网刊杂志发表过作品，代表作中篇小说《安生》《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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