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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
张恒
桂婶出门的时候再三叮嘱母亲，让冬儿和兰儿散学回来去山上打些猪草，等自己回来开饭。并说，中午的菜自己做。
母亲应着，说你也早点回来。
天气有点阴，但不需要带伞。桂婶就拎着个淘米篮出了门。
离镇上有七、八里地，穿三个村，过四座冲，还有一段山路。村子里人家都插上了艾叶，有几分过节的气氛。玩耍的小孩比平日多了些兴致，许是添了件新衣服，或是晓得中午饭碗里会多一点荤菜。路上，遇到两班送节的人，拎着新衣新布，还有些糕点什么的，脸上都是带着特有的那种情绪。桂婶晓得这地方的习俗，定了亲的男方，逢年过节是要给女方送礼的。多少年了都这样。平日里常听人说，过节也有过不起的。
桂婶一路上便想着过节的事，到镇上已是小上午了。太阳也开始露脸。
公社在镇子的东头，桂婶认得。虽然怕去，但还是去过好多回，每次去，她都是硬着头皮。她也不想去，是没办法。她晓得，这地方也不是好来的。
公社的不少人都认识桂婶，见着她，便说，书记在房间。还指着方向。
桂婶也是认识书记的，书记也认得桂婶。见桂婶来了，似乎早就知晓，预料中似的。便先问：“你来啦?”
桂婶这便有点窘，怯怯地说：“是，来找你……”
“进来吧。”书记示意她。
“不啦，我鞋上带着泥巴。”桂婶没动，就站在门口。她晓得，有些地方是不可以随便进的。她晓得自己的身份。
书记转过脸说：“过年还早呢，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桂婶尽量不让书记生气，“平时我不会麻烦你，今天是端午节，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孩子们买点什么，我们大人过不过节无所谓，可孩子们眼巴巴的望着人家吃粽子，哭着要……”
“可现在又不是过年，我哪来的……”书记转过脸，见桂婶哀求的眼神，便止住话头。
书记也是晓得桂婶困难的。桂婶也不是第一次找他了。他去过桂婶家，那是一个“五保户”。桂婶丈夫前年因病去世，给桂婶丢下四个孩子，大的十岁，小的一岁，还有一个近七十岁的老母亲。全家六口人的生活负担全压在这一个女人身上。这年头，几个整头劳力都难养活一家人，像桂婶这家境确实不易啊。公社每年民政上有点救济总是少不了给一点，但也只是在过年的时候。
桂婶再次恳求书记：“这五月的，青黄不接，家里下锅米和烧锅草都没了，生产队也没得给，我们包不起粽子，可总不能让孩子饿肚子吧?我只能找领导了……”
书记不言语。他晓得这女人有骨气，不到万不得已走投无路是不会找他哀求的。他看看桂婶，觉得一个女人支撑着那样一个家真是不易，便起了同情心。他对桂婶说：“我写个条子，你去公社食堂支五块钱吧。”
桂婶连忙说：“难为你了，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从公社出来，桂婶神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却又生怕有人看见，便快步离开。转个墙角，向后看看，便朝食品站走去。
街上也没什么人，原本有个早市这几年被打击的渐渐失去了人气。有一两个妇女在卖艾叶，跟前堆着的都是拣剩下的，细，而且长短不齐。一问，两分钱一根。桂婶这就有点懊悔。晓得这样便宜，昨日就不该上山割蒿子当艾叶插在家里。两分钱，桂婶还是舍得的。
食品站还没关门，案铺上还有猪肉。桂婶瞅瞅，好的不多，多剩些零零碎碎的边角肉。柜台边有一个人在挑拣。桂婶站着看了看，手里捏着那五块钱，没张口。
营业员是个男的，脸上长着横肉，一看就晓得是食品站的。见桂婶站着不吱声，便问：“称肉么?”
桂婶问：“好多钱一斤?”问过又后悔，像是没吃过肉，这不找笑话?
果然找来一句冲：“没吃过肉啊?七毛三，没变过。”
是没变过，桂婶晓得。桂婶犹豫着，不晓得是称还是不称。“七毛三，七毛三……”她心里反复念叨着。
“你到底称不称啊?”
“不称了，不称了……”
桂婶走出食品站的门，朝两边瞅瞅，右手边墙角处有个人在卖猪血块。桂婶晓得，这也是食品站的。
猪血块放在水桶里，用水养着。一问，还是一毛五一斤。桂婶有些高兴，便称了二斤，放在淘米篮里，付过钱后算是松了口气。
回到家里，太阳上了头顶，多数人家中饭上了桌。母亲问：“你怎么才回来啊?”
桂婶说：“我去了趟食品站。”朝屋里瞅瞅，又说，“冬儿和兰儿还没回啊?”
“没呢。”母亲一边给小弟穿鞋一边嘟哝着，小妹也在一旁帮着。
“这两个东西，打猪草都贪玩，饭都不晓得回来吃。”桂婶有些生气。
“哪儿呀，还没散学呢。”
“还没散学?这都什么时候了，肯定又是到哪玩去了。猪草又没打……”桂婶真生气了，两个孩子回来怕是有好受的。
“是啊，冬儿和兰儿平日里散学就回来，不玩的啊，今天怎么啦?还是端午节……”做奶奶的也是不明白。
桂婶脸色难看：“不管他们。”又说，“饭煮好了吧，我来烧菜。”
冬儿和兰儿回家的时候太阳已偏过头顶，桌上也正上着菜。桂婶还是惦记孩子，舍不得先吃，在等。一年苦到头，一年就两个节，怎么着也得吃个团圆饭。平时日子苦，今天过节，多炒两个菜，没舍得称肉，猪血块也算是荤，让孩子们尝个鲜吧。
不过见着孩子，桂婶还是要说两句：“死哪去了，还晓得回来啊?”
做奶奶的护着：“过节，不要讲了，书包下了吃饭吧……”拉着孙子一看，发惊，“哎，你小腿上怎么淌血了?”
桂婶也看，可不，冬儿的小腿上真是流着血。
“怎么搞的，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冬儿没吱声。兰儿说：“哥没打架。”
“没打架腿怎么搞的?”桂婶说着便蹲下身子看。
奶奶拿来火柴盒，撕下一块火柴皮，递给桂婶：“快贴上，止血。”
桂婶站起身来，眼瞪着冬儿，声音很大：“到底怎么搞的?”
冬儿脸红红的，怕，没哭。兰儿却哭了：“哥让狗咬的……”
让狗咬的，怎么会让狗咬的呢?
“在哪?”桂婶问。
兰儿啜着声，咽咽地说：“小妹小弟要吃粽子，家里不做，哥让我和他散学后去别的村子讨……”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粽子。
冬儿也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粽子。
桂婶一听，鼻子发酸。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给冬儿一巴掌：“好啊，你敢带妹妹去讨饭，我还没穷到这个地步，你叫我这脸……”
桂婶气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也说：“是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看冬儿眼水在眼眶里打转，便没再说下去。
冬儿真是哭了，没出声，却好伤感，好委屈。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错了。
桂婶的眼水也下来了，说不清是气还是恨。看着两个孩子手里的粽子，鼻子一个劲的酸。她一把把冬儿揽在怀里，说：“你太不争气了……”
桂婶也觉得冤枉孩子，只是嘴里不说罢了。孩子没错啊。孩子讨饭错了吗?自己到公社去哀求书记不也是乞讨吗?这端午节家家包粽子，自己却不能给孩子们吃上一个，还有什么理由责怪孩子?冬儿和兰儿懂事，为小妹小弟厚着脸皮去讨，自己却……桂婶越想越伤感，抹着眼泪说：“都是妈妈不好。明年端午节，妈妈一定给你们包粽子。”
看到母亲难过，冬儿不忍心，安慰妈妈：“是我不好，惹你生气。明年我长大了，下田做工分挣钱，端午节包多多粽子。”
兰儿也说：“我也做工分……”
听两个孩子说这话，桂婶又是一阵难过。
桂婶扭头看看墙上的日历，一九七二年五月初五几个字，大大的，黑黑的。日子还长着呢，明年的端午节就能包得起粽子吗?
作者简介：
张恒，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近两百万字，多次获得各种文学奖项，作品被收入年选和相关文集。出版有散文集和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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