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银杏千年黄

周芳

千年银杏千年黄。摄影：湘雨晓村。

不敢见他。

不能见，见一次，疼一次。万千外敌入侵，盘踞胸口，战鼓锤击。从我的眼睛开始，我呼不过气来。燃烧的天地，像神的天使，像君王的袍。

燃烧的天地。摄影：土包子。

他只有黄，尊贵的黄，不似人间的黄。然而，这一刻，他主宰了人间。他成为万物的精魂。苍穹之上，是他飘荡的金黄；大地之上，是他满铺的金黄。我的眼睛，鼻腔，嗓子，胸口，全是金黄，全是炽热，它们堵住我所有的呼吸。我不能看，我的眼睛失去功效。我听，听他风里云里鼓荡出金属之声，铿铿锵锵，惊心动魄。

沧桑。摄影：水易居。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该如何膜拜这晚秋之美，这如来之尊？

我闭上眼，消融于无形的一种气场。为我这幅苍白的肉身，我不知所措。

千年银杏千年黄。摄影：水易居。

我是说，在深秋，我遇到一株树，一株来自亿万年前的树。他点燃一把火，将我焚烧。

作家周芳在钱冲。摄影：水易居。

银杏。或者公孙树。公公植树，孙子得食。不，不只是一代公孙的事。那时，还没有公，没有孙，没有人。亿万年前的事，与“人”这一物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摄影：云飞。

亿万年前，天地疼痛，山火弥漫。所谓桑田沧海，原本是所有的生命都在金戈铁马，九死一生。

摄影：水易居。

宇宙深处，大地沦陷，海水上升。喋血之路，谁活过来？这第四纪冰川的幸存者，在石头的裂缝里，在冰川的奔涌里，一粒种，开始向上攀援，向天空，寻找熠熠闪光的时刻。

他活过来！活成“东方的圣者”，活成“活化石”。

千年天地之间。摄影：水易居。

生命的金秋，每一根枝桠，每一枚落叶，怎能不金黄得如此霸道，如此惊涛骇浪。他太知道，来路的艰辛。经亿年之更迭变迁，历万次之沧海桑田，自“炼狱”中崛起，劫而不覆，理当英姿飒爽，立地顶天。

——死亡有多么凌厉，生命就有多么恣肆。

劫而不覆，立地顶天。摄影：水易居。

哦，亲爱的，别让我轻易叫出他的名字。我不配。

我配不上时间。时间将它的尊贵刻写在一株名叫银杏的树上。这是个纪念品，令人目眩神骇的纪念品，纪念着洪荒时代的形象。

洪荒时代。摄影：一叶浮萍。

亿万年，我不配。两千年，三千年，我也不配。在这株银杏面前，我呼吸急促，心率失常。像一场爱情的灾难。

这是一株三千多年的银杏，生长在我的故乡。

摄影：道白。

故乡，名安陆，楚文化发祥地，历史上郧子国、安陆郡、德安府所在地。故乡有山，曰碧山，故乡有水，曰涢水。依了这碧山涢水，这钟灵毓秀，“东方的圣者”钟情于此，将我的故土恋作永恒家园。

梦幻故乡。摄影：水易居。

故乡被誉为“银杏之乡”，大抵是无须汗颜的。数据种种，足以明证：且看那钱冲之地，仅方圆56公里，便现存银杏大树近三万株。千年以上的，59株；500年以上的，1468株；百年以上的，4683株。

摄影：西楼题叶。

一株一株时间的标本，形态各异，枝蔓纵横。状如夫妻的，并蒂连枝；胜似情侣的，揽腰依偎；貌若母子的，扶老携幼。

永结同心。摄影：不知火。

银杏，是故乡的灵魂。灵魂之上，是这株树。这株我不能安然面对的银杏。虽已三千岁矣，仍勃勃生机，盎然屹立。我叫他“银杏王”。

摄影：李保祥。

王。王。

我默念，再默念。王，天荒地老里，你何以成为王？

王。摄影：涂稿。

王，是无量数的生，和那无量数的死，肉搏过，对峙过。吞下过无量数尖利的石头炙烤的喘息，一声不吭，挺住了。

摄影：水易居。

王，带着旷世的黑暗，带着暴风，带着劈雷，带着一千次一万次披荆斩棘的宿命。王，在死亡的无限大海里，寻找生命的基因，石头一样，活下来。

摄影：水易居。

活成天地间亿万双眼睛。看夏商风雨，春秋竹简；看秦灭六国，六朝胭脂；看大唐盛世，清军入关。

摄影：水易居。

王啊，三千年，哪一阵风起云涌，你没见过？哪一阵潮来潮往，你没见过？人世间的悲与欢，苦与乐；大千世界的混沌开化，战云燹火，收你眼底，藏你心间。

一程一程的生命。一程一程的沧桑。终化为如此澄澈的苍凉。

摄影：水易居。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这携带了远古时代密码的树，这钱冲的镇山之神，这古银杏生态旅游区皇冠头上的明珠，他只是沉默的，安详的。收起我爱情的虚妄吧。三千年，我重生一次再一次，也抵达不了这安详之路。

摄影：水易居。

游人、相机已退去，群鸟在树枝间停栖、筑巢，灵魂和天使也栖息在树上。在终我一生亦不能相爱的“银杏王”前，我默然静坐。厚厚的黄昏围上来，一种大教堂的肃穆。茂繁枝叶没有做声，参天巨冠没有做声，繁多虬枝没有做声，六人合围的树干也没有做声。我的王雄视千古，纵目人寰，冷观风云变幻，洞察世事凉炎，胸中丘壑已是重峦叠嶂，何须言辞。如果有那么一点声音，那是风，黄昏的风，围绕着一株树，围绕着三千年，深沉，浩荡。

摄影：水易居。

我垂下头，为我在人世间的那些虚火，那些所谓的名利，感到羞耻。名利，虚火，人，比如眼前的我，都会死去，只有这棵树，还会庄严的安详的活下去，在这样的必然面前，我只有臣服。 

摄影：水易居。

一次一次，与他相逢，一次一次，让胸口砰砰地痛。不能不见，我爱他。我爱这臣服，爱这沉甸甸的时间，爱这千年的银杏千年的黄。爱里，我得了巨大的洗涤和欢喜：一个愿意得救赎的人。

摄影：水易居。

无论我漂泊在世界的哪一处哪一方，无论我处在哀恸或是欢欣里，只要回忆坠入故乡那尊贵的黄色，那灼人的光芒，我便会点燃一片祭祀的灯盏，我的世界亮了。

摄影：水易居。

作者简介：

作家周芳在孝感作家培训班上深情讲述创作心得。摄影：水易居。

     周芳，湖北汉川人。职业老师。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第十一届签约作家，孝感文化名家。著有《执手何须倾城》、《沽酒与何人》、《重症监护室》等文集。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屈原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