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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难忘的行政执法
吴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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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生涯遇到了不少让人脑壳痛的事，其中有一件行政执法头疼事件记忆最深。后来，因为这件脑壳痛的行政执法，促成我站在华中师范大学行政管理学院阶梯大教室的讲台上，为同学们进行了一堂政府管理"案例”分析讲解，让我过了一次大学"教授"瘾。
早些年，我在某行政执法单位负责。有一天，收到了湖北省政府办公厅转来的一封举报信督办函，要求我们对举报信反映的位于某地违法开设的网吧依法进行处理，并限时回复处理结果。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互联网初期的网吧情况可能不清楚。早年互联网刚开始兴起时，是用的局域线，不是现在的光纤，因为成本高，一般人家里都没有电脑。有商业头脑的人便投资开办网吧，在网吧上网玩游戏，一台电脑每小时收费三、四元钱，利润丰厚。因为上网的对象大部分是青年人和中、小学生，所以网吧很多开办在学校附近。不少学生因为网吧游戏的诱惑，逃学逃课，昼夜不归，严重影响到青少年的学习、健康和社会和谐稳定，成为当时社会的一个突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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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个中学数学李老师，也是这个中学的副校长，数学教得很好，家长们慕名都把孩子送到他班上。李老师能教好别人的孩子，可自己的儿子却痴迷网吧游戏，让他束手无策。李老师的儿子很聪明，中考时考上了孝感高中的"火箭班”，后来因为痴迷网吧游戏，深夜不归，成绩每况愈下。李老师常常夜巡于各网吧找儿子。为了拴住儿子，李老师花了不少钱在家里装了一台电脑，让儿子每天学习完后去电脑上玩个把小时。
不料过了几天，李老师的儿子又去网吧了。李老师问儿子:家里不是有电脑吗？为什么还去网吧？
儿子答：在家里玩电脑没有网吧的氛围，不过瘾！
李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决定从经济上限制儿子，让儿子无钱去网吧。
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李老师数学教得好，家长们求着让孩子到他的麾下，不免要送些见面礼，家长们精准送礼的结果是，李老师的儿子获得不少名牌运动服和名牌运动鞋。儿子没钱了，就偷偷将这些衣物和运动鞋拿出去卖了换钱上网吧。后来家中的衣服和运动鞋卖完了，就贱卖自己身上穿的好衣服和好鞋。面对这些，李老师又不能让儿子不穿衣服不穿鞋。最后，李老师妥协了，给钱儿子，言明每晚只能在网吧玩一小时。但儿子一入网吧，诺言就忘得干干净净，常常深夜未归，李老师每晚都要到各个网吧找儿子。
李老师为此十分苦恼，为戒掉儿子的网瘾，带儿子去了北京的几家大医院和有关机构，也去登门求教从美国回来的华中师范大学有名的青少年网瘾教育专家陶开宏，都无济于事，钱花了不老少，不见什么效果。李老师伤心地说，实指望儿子光宗耀祖，不想弄成这个样子。管吧，又管不住。不管放弃吧，是自己的血脉，又是个独苗，眼睁睁看见他走向沉沦，对不起列祖列宗。碰到不明就里者，赞扬李老师的儿子有出息，考上了孝高"火箭班”。李老师伤心透了，无奈地说：“他哪是我的儿子？他是我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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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时，孝高"火箭班"大部分同学考上了985、211大学，李老师的儿子成绩只够上三本。同学聚会时，梦想成真的同学兴高采烈的样子，深深刺痛了李老师的儿子，羞辱得他无地自容，终于让他清醒过来，复读，第二年考上了211大学。
为了有序规范互联网发展，国务院颁布了《互联网管理条例》和《无照经营查处取缔办法》两部行政法规，根据城市规模，居住人口密度等，对开设网吧经营进行规划布局和前置审批，严禁违规开设经营网吧。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收到了湖北省政府办公厅转来的举报信督办函。举报信反映的是云梦一对青年农民夫妻，带着两个孩子，没有经过审批办理有关许可，违法在孝感城区开办网吧。经过调查得知，这对夫妻甩田卖房离开农村，举债背水一战，购买了40台新、旧电脑，到城里租房子无照开办网吧。由于他们违法开设网吧，对有证照合法经营的网吧造成了冲击，影响了他们的收入，于是合法经营者多次举报要求查处。基层执法单位多次前往处理，下达文书要求停止违法经营，被调查者拒不执行，寻死撒泼。当时大环境是稳定压倒一切，提倡和谐社会，基层执法单位怕闹出人命担风险，所以一直没有处理下来。于是，合法经营者就举报到湖北省政府办公厅了。
了解到这些后，我们知道碰到了让人脑壳痛的难啃“腊骨头“了。
面对这个问题的第一个矛盾是:
如果依法按照有关法律具体条款规定处理，必须扣押、没收当事人40台电脑，当事人可能因为巨大经济损失，以及背债和今后生活经济来源问题而产生过激行为，尤其是女当事人文化程度不高，头脑"一根筋"，不知违法经营的风险，以死相拼闹出人命也是可能的。前期基层执法单位在处理过程中，就发现了有这个苗头，叫做：你不让我活，我就死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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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依法处理，不仅无法在湖北省政府办公厅限定时间内处理回复，举报者的合法权益得不到保障，公平竞争的市场秩序得不到维护，违法行为得不到制止，更影响执法队伍的形象和法律权威性。
其实，执法者有时也是挺难的，法律有约束性和惩罚性，依照法律条款刚性执行会得罪人，当事人不满意，即使是你与他素不相识，也认为是你跟他过不去，恨你一辈子。他不理解你是在代表国家机关在执法，就是另外换个人也得按条款执行。如果依当事人之愿，不依法处理，国家机关又不满意，涉嫌渎职不作为，检察机关和纪检部门在等着你。
为了较好执行好这个案件，我们先对这个案件进行了认真研判，明确必须依法处理，采取综合多部门联合执法，运用符合实际的执法形式。为此我们采取如下措施:
第 一、及时跟上级领导汇报，讲明案件的特殊性，使上级领导心中有数。
第二、联系涉及此案的公安、文化执法部门联合执法，形成办案合力。公安部门做好暴力抗法的处置准备措施。
第三、制定了上、中、下三种执法预案(这里不详述)，采取法律刚性和执法技巧性结合，根据情况实施，不造成负面社会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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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执法的那天，当执法人员宣布对违法经营的网吧进行取缔，扣押违法经营的电脑时，男女当事人发疯地吼叫着，尤其是女当事人把她两个小孩往执法人员面前一推说：两个伢你们养着吧，随后她在地上打起滚来，还用头往执法车上撞阻止执法，扬言把人逼得活不了，去死了算了。哭声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出现了我们预计出现的场面，为了不发生意外，暂停了执法强制执行，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现场执法人员电话跟我反映了情况，我立即驱车赶赴了执法现场，围观的群众让开了一条路。我边听现场执法人员的介绍，边观察吵闹的男女当事人，发现吵闹的男女当事人有默契的配合，女当事人哭闹得凶但偶尔用眼角瞅瞅男当事人，男当事人则在执法人员面前嚷嚷叫唤着"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现场情景判断，是男当事人当家，我考虑从男当事人入手做工作。
我让执法人员把男当事人叫到了一旁，离开喧嚣的环境，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让他冷静一下。执法人员向男当事人介绍我的身份，明里是介绍我的身份，暗里话中有施压意思，并介绍说我平时办理大案、要案，从不出面直接办理这样的小案件。我看着男当事人，也不象作恶猾诈蛮横之人，便问了他两个问题：你是否违法经营？前期基层执法单位处理，你不当回事，现在惊动了省政府办公厅，你说怎么办？
男当事人不语，刚才高声发泄一通后，自己可能也觉得理亏，就象洪峰过后水趋平缓。
接着我采取严肃的口气对他心理上施压，说：你也看见今天的阵容了，是必须按省政府办公厅督办函执行到位。如果出现了暴力抗法，造成不良社会影响，公安人员会采取措施。
停顿片刻，我又放缓口气对男当事人说：他们说你甩田卖房借债搞网吧也不容易，如果你配合处理，我们在后期处理中，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尽量从宽处理。再说事情总要解决，不能这样吵下去吧？你想想看！
硬中带软的话语，让男主人不语，心理上他可能防线崩溃了，他虽不甘心，又可能觉得无路可寻，情绪较前缓解了一些。他望着我说，你说话算数？我们一家人指望这个生活，已经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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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我说话算数，负责处理好你的事。
得到我的肯定回答，旁边也有人附和说：领导都表态了，你还不快点转个弯？
男当事人沉默了一会，去拉起了躺在地上的女当事人，说：让他们先处理，让他们先处理，我明天再去找他们！
执法人员动手清理了电脑，开具了扣押清单等法律文书，终于将40台电脑按照执行预案上策扣押回来入库了。
执法办案讲究有智有勇有理，还要掌握当事人的心理，特别是在处理弱势群体中法律知识欠缺的当事人时，既要体现法律的威严，又要讲理掌握好分寸，不能一味抖狠激怒当事者，避免他们失去理智造成意外事故。
扣押电脑的第二天，男女当事人带着两个小孩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外等着我了，女人眼泪兮兮的。我叫男当事人让女人和两个小孩回去，否则在办公室眼泪兮兮无法处理。这样做是抓住主要矛盾，防止受到女当事人情绪不稳干扰。女当事人带着小孩走了，走前还说要是没处理好，我天天到你办公室来，找你们要饭吃！
男当事人是带着自已的想法来的，他认为行政处罚几千元或万把块钱就可以把电脑领回去的。当我们告知他，根据法律规定，这批电脑要全部没收，依法进行拍卖时，男当事人急了，说那你们昨天不是在骗我？你们说话算不算数？我们跟他解释，把法律条款翻给他看，他根本不管这些，口里不停地说我们骗他。
这样就带来了当事人的心理预期与法律规定执行落差较大，需要我们解决的第二个矛盾了。
说实话，我对当事人是有同情心的。当事人搞这么大的架势，因为不懂法律，电脑要全部没收，放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知道农民的不易。我真心是想帮助一下当事人，但不能违反法律去处理。对于这类社会危害不是十分严重的案件，我们目的是要教育当事人，不是要整得他倾家荡产。我劝当事者莫急莫急，慢慢来！
男当事人天天到我办公室门口守着，我走到哪他跟到哪，缠得我没有办法。我知道，男当事人也是没有办法，这涉及到他全家的生计。
既然我在执法现场跟当事人表了态，就要兑现诺言，不能失信于当事人。在向上级领导汇报这个案件时，我说当事人基本配合我们执法，同时也反映当事人的困难，提出能否采取其他适当措施，减轻一点当事人的损失，这样对尽快圆满结案有好处。上级领导同意我的意见，表示：必须依法没收、拍卖。如果当事人参与拍卖，在高出标的部分，可以考虑以个体经营户困难名义，申请从个体协会会费中适当考虑给予生活困难补助，以示我们对困难个体经营户的关心，但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国法、天理、人情的顺序要搞清楚。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既依法办案又体现了柔情执法，无论帮助金额多少，对当事人心理上都是个宽慰。我也考虑在依法拍卖环节，能否为困难的当事人做点什么。
按照罚没物资拍卖流程，由我们提出标的，再由物价部门评估中心核实价值，然后在媒体公告三天后进行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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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期间，疑似举报信的当事者曾多次到我们办公室询问有关没收电脑的拍卖信息，他想便宜一点买到电脑，也有报违法经营者冲击了自己营业收入的一箭之仇意思，从而把对方彻底搞下水。我们回复是：看媒体公告。
其实违法当事人挺害怕我们拍卖电脑的，他知道竞争对手会参与拍卖，并且会从中作梗，把他往死里整的。当事人曾请求不走公告拍卖程序，由物价评估中心确定价格，把电脑买回去。我们自然不能答应这种违规处理办法。
在审核拍卖程序时，我发现法律规定表述是：“在媒体上公布拍卖公告”，以往我们都是在当地报纸上公布拍卖公告，大家都约定俗成了，全国都一样。想到这里，我脑筋一动，有了依法拍卖又能帮助当事人的办法了。
第二天，当事人又到我办公室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什么时间能处理完我的事？
我说：快了，现在马上就研究！当事人就蹲在我的办公室门口不走了。
我召来其他几位同志到办公室进行研究，把办公室门敞开着。当事人就蹲在办公室门外。我说：没收的电脑要进行拍卖公告，以往都是在报纸上公告，这次改在广播电台公告三天，公告时段放在非黄金时段，这样可以减少广告费用，又符合法律在媒体上公告的规定。公告三天截止拍卖申请。有同志提出异议，说以前都是在报纸上公告的，全国都这样。我说法律规定是在媒体上公告，广播电台也是媒体嘛，我们不违规！
我的声音比较大，意思不言而喻。当事人在门外肯定都听到了，应该是心领神会知道我们在合法合规帮助他。我们研究结束，办公室门外不见当事人了，他大概是跑去作有关准备了。
拍卖公告在广播电台深夜节目公告了。公告的第一天，当事人就来报名申请拍卖。公告三天后，仍只有他一人报名。广播电台夜深人静时，对这个公告感兴趣的人估计不多，有竞争关系的各网吧此时正是营业高峰，业主们正忙着经营业务估计也没人听广播电台的公告。结果，这批电脑因无人竞拍，当事者以标的价格买到了，而我们拟定的标的和物价评估中心核价是按低价格确定的。采用广播电台公告拍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也是兑现帮助当事人想出来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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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后办理电脑交接手续的那天，当事人对我们千恩万谢。
我说如果你高出拍卖价格部分金额，可以写申请个体经营户困难补助，现在按标的拍得，还要写申请吗？
当事人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的关心我非常感谢。还有你们在处理过程中动脑筋为我着想，我心里清楚得很，让你们为难了！当事人还是个明白人。
我对当事人说：电脑拖回去后，要办好合法手续才能经营，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当事人说这次教训太大了，以后要合法经营。后来听说当事人合法办理了各种手续后，到一个乡镇去继续开办网吧了，收益还不错。
就这样，我们平稳处理好了省政府办公厅督办函的案件，按时回复了省政府办公厅处理结果，既维护了市场经营秩序，使违法当事人受到了法律教育，又防止了造成社会影响的意外事故出现。
2010年5月，我参加了湖北省委组织部在华中师范大学行政管理学院举办的为期两个月的“省直机关处级干部进修班”学习，重点学习政府管理有关知识。在案例讨论阶段，我讲述了这个案件处理实例。老师觉得很好，要我到行政管理学院大教室跟同学们分享，不用稿子脱口讲。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那天，行政管理学院阶梯大教室坐满了同学，我站在讲台上，从如何解决扣押矛盾？如何解决拍卖矛盾？如何柔情执法三个方面娓娓道来，得到了同学们的好评。让我也过了一次大学“教授“瘾。课堂主持教授最后讲评说，这是一个政府部门管理的好案例，做到了执法和教育的结合，做到了法律无情和执法有情的结合，做到了执法刚性和方法巧性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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