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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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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父母的隐私,儿女的疑问,情感的纠葛,灵魂的拷问,独特的视角,细腻而大胆的描述,真假难辨的人物故事……才女马虹最新力作莫不吸引着人一口气读完;之后会堕入掩卷沉思……

爹去哪儿了?

马虹 

俺爹俺娘    摄影:焦波

       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的爹不见了。我不知道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失踪,这样的日子应该是为游山玩水而特意设立的。

      那些天我把爹托付给妹,请了年假,便和先生出去旅行。我承认那些天我乐不思蜀,完全陶醉在一种紧张而刺激的状态里,那种从一座城市穿越到另一座城市的神奇速度,让我眼里的世界梦一般光怪陆离。当我把手机和相机储满沉甸甸的照片,满载幸福欢乐的回忆坐上回家的火车时,却接到妹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不再阳光明媚,晴天与雨天的交汇,把幸福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人明白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一年多前,我们就发现爹不对劲,不是掉钥匙就是掉手机。记忆力越来越差,刚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回过头来又开始重复,在絮絮叨叨反复多次以后,却在转身又给忘了。这大概就是老年痴呆症吧。

       这种在医学上叫做“阿尔茨海默病”的病症,究竟因何而起,我不得而知。一年多前爹还好好的,那时候妈还在。妈死于心肌梗塞,一会还好好的,一会就没了。爹一会还好好的,一会就痴不痴呆不呆了。我要说的是,爹的痴呆是从妈死后开始的,妈死造就了爹的痴呆。

       爹跟妈的关系,你永远都搞不明白。爹从来不跟妈说话,在妈面前,永远是一副无比高傲、无比尊贵的“坏模样”。妈在爹面前,永远是一副愧疚和迁就的“好样子”。

       如果说婚姻是一件衣服,那么爹就是面子,妈是里子。妈为了把爹这张面子打造得有形有色,每一季都要给爹做新衣裳,让爹看上去又干净又体面。妈对爹,比对我们几个孩子都好。爹的衣服占了半个穿衣柜,我们几个的所有衣服加在一起,顶多只有半个穿衣柜而已。在自己的穿衣问题上,妈的吝啬简直到了极点,一件衣服穿了好些年,补丁贴着补丁,看上去破破烂烂,像个拾荒的妇女。

      买菜做饭,洗衣晾被,妈就是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伺候完小的,又来伺候大的。妈给爹倒洗脚水,封建丫鬟一样把爹的脚摁进盆子里搓着揉着。把爹第二天穿的衣服清理出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爹的床头。至于穿什么衣服,爹妈之间有一个共同默契,爹的嘴呶向哪里、白眼翻到哪里,就是哪一件。妈总能分辨白眼与白眼的不同质地,准确地把爹明日要穿的衣服给找出来。爹封建老爷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妈对他所做的一切,遵守沉默是金的夫妻关系。

 摄影:焦波

      家里的事情,难免要进行商榷吧?妈有一回主动问爹,孩子他爹,姑爹八十大寿,我们该赶多少情钱,你总要给个话吧?爹跟妈翻了一串儿白眼,就去找二叔。爹跟二叔的亲密,无人可比。我们家所有需要商榷的大事小事,都是通过二叔来完成的,包括家里吃什么荤菜,买什么家具,爹都要经过二叔从中带话给妈,然后妈把自己的意见给二叔,由二叔传达给爹。二叔辗转于爹妈的意见之中,进行中间磋商,最终完成爹妈的共识。

      妈究竟哪里得罪了爹,爹为何要对她那样,这是一直以来我们兄妹三人的最大疑问。小时候有一天我们问爹为什么不跟妈说话,爹哼了一声,说,自己去问你们的妈。我们去问妈,妈却捂着脸哭。从此,我们再也不提这事,后来反倒习惯了爹妈之间形同陌路的家庭关系。

      有些东东是很奇怪的,当你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谁都不会告诉你答案。当你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它却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有一日抽干了水,真相大白。

       那天二叔在我家吃完了夜饭,把我拉到一边,借助酒精的作用,道出了爹妈的全部秘密。二叔说,面子的事,你爹怎么过得去哟。

       什么面子?

       男人的面子啊!

      有一个细节,我必须交待。我们的外公,是个商人,开米铺和布店,生意很是红火,爹是外公家的长工。

       二叔说妈年轻的时候,那真是漂亮啊。有一天,一个国民党团长骑着马无比风光地走在街上,看到了我妈,悲剧便从这一天开始。

       团长拉着我妈要她做小老婆,我妈哪里肯。团长就来到她家,硬要我外公把女儿许配给他。大家闺秀哪能去做姨太太?外公坚决不同意。团长就叫了几个士兵把我外公给架了出去,随后强暴了我妈。

       生米煮成熟饭,我妈不同意也得同意吧?可我妈宁死不做姨太太,团长只好带着部队走了。后来,外公就让他家的长工,也就是我们的爹,入赘进来。

       虽然爹一直暗恋妈,可因为妈被人强暴过了,爹犹豫不决。不过这可由不得他,我外公是谁,他是老爷,团长面前软,在家可不这样。外公命令我爹立即入赘,我爹半推半就做了上门女婿。

      新婚之夜,爹彻底后悔,心里不知有多么憋屈,多么窝火,从此对妈不理不睬。我们本来是随妈姓的,外公去世后,爹把我们的姓氏都改成了他的。

 摄影:焦波

       妈这辈子实在太苦。改革开放不久,爹为了顺应时代潮流,也把自己开放了出去。爹开了个饭馆,还爱上打麻将,后来打了个皮绊。

      爹的皮绊是个寡妇,叫桂芬。她的男人是个挖煤的,死于一场矿难。当年虽然赔了一大笔钱,却都被死鬼丈夫的父母兄弟给瓜分了,她一毛钱都没有得到。寡妇带着独生女搬离了她与公婆共同居住的房屋,正当无处可去之时,遇到了我爹。我想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而是我爹预谋好的。他早就相中了寡妇,为了每天能看她一眼,我爹在寡妇每日出没的梧桐树下站成一尊雕像。那时候,寡妇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少妇,他的丈夫尚在人世,她的脸上时常流露出美满婚姻的幸福光彩,哪里会在意我爹。而当一日,灾祸像一块巨饼把这个女人砸得头破血流之时,她肯定认为天塌了。我爹瞄准时机,赶紧替寡妇把那片天顶了上去。

       我爹送寒送暖,还给她租了房子。寡妇心存感激,以至于后来主动投怀送抱。我想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我爹肯定会为心上人死去丈夫而心花怒放,当他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她时,他绝对悲喜交集。爹的欢喜是必须的。为何要悲?你知道我爹不可能为了打皮绊离婚,他这人死要面子,怕被人乱嚼舌根。

      他矛盾,他纠结,又舍不得这份情感。这份情感见不得光,只能窝着、掖着、藏着,暗地里像搞地下活动。

      其实,我早就知道爹把寡妇藏在棉纺厂18栋二楼的出租房里。我三番五次跟踪过爹,看见他最初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即将闪进棉纺厂大门时,爹开始左顾右盼,贼一样的目光打探行人,确定没有熟人之后,爹整了整衣领,迈开轻快的步伐,踏上楼梯,用钥匙拧开租屋的门,然后轻轻关上。

       我有一次站在门口偷听到爹和寡妇谈话的内容。

      大概是寡妇被炒了鱿鱼,在里面哭。爹说,别哭了。寡妇说,我跟着你没名没分的,分手吧。爹说,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寡妇说,你又不肯离婚,有什么意思。寡妇又开始哭。半晌,我听见爹说,我养你。

       我呸!我忍无可忍,吐了口响亮的唾沫,听见爹在里面说,外面有人!

       我迅速逃离,在没有旁人撑腰的情况下,我不敢与爹撕破脸皮。爹脾气臭臭的,弄不好要打人。

 摄影:焦波

       我得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哥,是劝妈跟爹离婚,让爹卷铺盖滚蛋,还是要求爹跟寡妇一刀两断回来好好过日子,我要跟哥商量一个对策来。我忽略了一个细节,爹跟寡妇都那么些年了,哥早知道了他的事,跟妈摊过牌。而我们的妈,在抹了几滴悲伤的眼泪之后,再三嘱咐他别管上辈的事。这是哥后来告诉我的。

       爹把饭店赚到的钱,三分之一留给妈,三分之一往麻将馆里运,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是偷偷摸摸往寡妇那里送了。爹每次总是以出去转转为由,把那三分之一的钱塞进兜里。出门之后,爹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去寡妇那里了。他笑容满面,翘起眼角和嘴角的快乐神情泄露了整个机密,以至于我习惯性地跟着他来到租屋门前,窃听他们的谈话。不过自从那次被爹发现门外有人之后,他们在屋里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再也偷听不到什么。

       我们兄妹三人稍大一点的时候,爹张罗着给哥说媳妇。爹给哥说的媳妇竟然是寡妇的女儿!亏爹怎么想得出来,简直昏了头。

       谁不知道你在外面跟那个老骚货打皮绊!哥脱口而出。

       你乱嚼么事!

       谁乱嚼了,本来就是!

       长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敢跟老子顶嘴了是吧!

       顶你的嘴怎么啦!

       小心老子打死你!

       你敢!说着,人高马大的哥就把爹一拳给撂倒了。哥说,你不配做我们的爹!

      哥赌气去了深圳,成家之后到上海发展。哥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每回都给妈带礼物,给妈钱,甚至要把妈接到上海去定居。哥对妈的好,我们都看得见,摸得着。但是哥从来不跟爹说话,见了爹,就把脸歪到一边去。爹也不理哥,也把脸歪到一边去,一副无视哥的模样。

       我旅行返家的途中,在火车上接到妹的电话,说爹不见了。我把妹埋怨了一通,想到上海的哥,给哥去了电话。

       他死了我都不管!

       到底是我们的爹,你不能不管。

       他对妈怎样,对我们又怎样?

       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爹都后悔了,妈走的那几天,你没看见爹哭得死去活来吗?

      鳄鱼的眼泪!你想想,我们小的时候,爹哪一天管过我们?成天往寡妇家跑,妈在的时候,他连句话都不跟她说,人死了才哭,有个屁用!

      爹都老成那个样子了,能活几天?别跟他计较了,爹对我们怎么样,是爹的事,我们可不要对不起老人,妈是怎么教育我们的,哥难道都忘了?

      我宁可遭雷劈,也不想对他尽孝!

      我在电话里吼了一句,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回不回?

      哥回吼了一声,不回!

      说归说,做归做。到底是亲爹,当我下了火车回到家时,哥也以动车的速度从上海回了。

      老年以后,爹的心慢慢往家里收,往屋里紧,对妈的冷漠态度也好了点。

      不过爹仍然不跟妈说话,都几十年了,爹妈像哑巴夫妻,用肢体语言交流成为一种习惯。每日傍晚,爹妈会一同去公园散步。爹白眼翻一翻,嘴巴呶一呶,手臂挥一挥,妈就知道爹要求她做什么。妈尾巴一样跟在爹身后,那种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样子,完全是丫鬟骨子里头的温和谦卑。爹把手背在后面,若有所思的神态,永远是封建老爷的神气气度。爹在前面走得很快,妈在后头跟不上来,爹就回过头去狠狠盯妈一眼,一把牵住妈的手,看上去,他们恩爱极了。

      妈晚年时查出患有高血压,爹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上温开水,把妈的降压药数出来,放在自己的掌心里,用逼迫的眼神命令妈吞下药丸。很显然,爹还是关心妈的,但是爹的关心看上去冷冰冰的,不怎么对劲。妈接过药丸,就着温水往喉咙里送的时候,爹紧闭的嘴巴便微微张开,梗着脖子,好像吞药丸的,是他似的。见妈吃完了药,爹微张的嘴这才合拢。合拢的嘴角又掉了下去。爹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睛斜睨着往上翻了翻,似乎又白了妈一眼。

       我们都认为爹老了,肯定不会再跟寡妇来往。然而我们都错了,因为爹会去麻将馆打麻将。

       麻将馆里,爹每天都能看见寡妇,她像爹一样,老到丧失了性别。

       到底今非昔比,老头看到老太婆的时候,目光里头不再有年轻时代的火热和深情。爹浑浊着眼球,以普通麻友的口吻跟老太婆打招呼,打麻将呀。

       是啊。老太婆用相同的口吻回应了爹。

       那就赶紧的呗。爹招手叫了两个老人过来,四人搓起了麻将。

       我们的妈就是在爹乐此不疲往麻将馆跑去的日子里没的。两天前,妈还给爹做了八十大寿,两天后,妈毫无征兆地没了,叶子一样掉进沉寂的土壤。妈死的那天,爹看都不看她一眼,却在妈下葬之后,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给妈烧头七的日子,家里来了很多亲戚,他们围坐在一起,对着一个发黑的铸铁盆子烧纸钱。每个人都跪拜在死者遗像面前喃喃有词,进行缅怀和追忆。爹就是这个时候从里屋奔出来的,他双眼红肿,看样子,肯定躲在房里哭了好久。爹奔向妈的遗像,跪在面前,放声嚎哭,老婆子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知道妈生前,爹对她的态度。嘈杂无比的堂屋迅疾安静下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爹。爹张大嘴巴,吸入一口长气,拖出一声长长的哭。那声长哭在空中突然凝住,半天发不出声来。爹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把哭声接了下去。又是一声长哭。爹边哭边喊,双泪滂沱着,捶胸顿足着,把头往地上磕着、往墙上撞着,完全是一副“我要跟你去”的决绝态度。

 摄影:焦波

       打那以后,爹就痴不痴呆不呆的了。

       爹妈的家在中山路的巷子口上,一间两层的陈旧民宅,是爹当年开饭馆分给妈三分之一的钱买的。妈走了之后,爹就经常坐在家门口,双手扣在胸前,目光呆滞地望向巷子悠长逼仄的那头。

       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皱纹和五官挤到了一块儿,皱纹和皱纹粘连在一起的老年斑纹里,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死亡的苍白颜色和泥土气息。爹的目光里头不再有缤纷的内容和复杂的情绪,都松散了,都粘不住东西了,蔫得越来越小的瞳孔里,白是浑浊的黄白,黑是浑浊的黄黑。

      我想把爹接到我家来住,但是爹不愿意,便和妹商量了一番,把爹送进了养老院。然而我们的爹,以我们把他送进养老院的速度逃回了家里。

       爹的脑子在变坏,记忆偶尔断层。只是这个断层的面太窄了,窄到把爹所有的现实生活都给抹去了,只剩下一点光亮的东西在爹的脑子里闪闪烁烁。爹的记忆出现断层的时候,就记得少年时期,暗恋富家小姐。

      爹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了,连续三天,他都向我和妹追忆他和妈的少年时光。爹追忆往事的时候,似乎飞奔到了少年时代。爹说,你不知道小姐到底有多漂亮!爹根本不记得他后来入赘小姐家做了上门女婿,爹以后的生活,似乎与小姐没有半点瓜葛。我问爹,难道你不知道小姐就是我们的妈吗?爹却说,莫乱瞎讲,你妈怎么会是她呢,根本没法比。爹犯痴呆的时候,连我妈是谁都不知道,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而爹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正常的。正常的爹,不傻也不呆,会对着妈的遗像哭一阵子,然后蹲在地上给她烧纸钱,嘴里懊恼地嘀咕些什么。人真是奇怪,偏要等到伴侣没了才反思和后悔。爹最大的毛病,就是心眼窄。不就是那么回事嘛,当年又不是妈自愿被人强暴的,爹干嘛一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儿呢?

      爹不住养老院就不住,我和妹商量着,没事去老屋看看爹。人老了,说不准像妈一样,哪天就没了。

       爹害怕孤独,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超市或者河滨公园,总能看见爹的影子。爹不做饭,每天,爹都会去麻将馆消磨时光,麻将馆还管饭,减省了我和妹给爹做饭的麻烦。爹的衣服脏了,他是不洗的,往盆子一扔,第二天我过来洗。

       晚上,爹会给我打电话,询问外孙女的学习成绩。爹嘱咐我有空多在家陪陪孩子,多做些好吃的,孩子的营养要跟上来。我听得出那种发自内心既焦急又心疼的口吻,实在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的爹。小时候,爹哪里管过我们,如今却比谁都关心外孙女。不过爹太唠叨了,就那么几句话,爹翻来复去,至少要说上半个小时。

      每日午饭后,我都要去老屋清理爹的脏衣服,让我纳闷的是,接连几天,爹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差不多半干。这个时辰,爹应该在麻将馆。我去麻将馆找到爹,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洗衣服。爹一边搓麻将,一边说,就几件衣服,以后就不麻烦你了,我又不是动不得。看见爹打牌时容光焕发的样子,与前阵子的呆傻判若两人,我寻思着爹大概走出了失去老伴的阴霾,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摄影:焦波

      一天晚上,我心血来潮去老屋看爹,用钥匙开门,门反锁了打不开。我敲了半天门,电话也打不通,以为爹在里头出了什么事,情急之下,捡了块砖头砸门。爹这才披着外套,趿拉着拖鞋开门。

      爹皱着一脸的老年斑,极不耐烦地说,你来干么,我都睡了,讨不讨人嫌!爹的目光躲闪着,他使劲推我,要我赶紧走。

      我觉得爹很不对劲,侧过身体一闪进屋,在爹的卧室门背后揪出了那个衣冠不整、神色慌张、同样趿拉着拖鞋的老太婆。

      我实在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老了,睡在一张床上,能搞出什么花花肠子来。我盯着老太婆看了一会,把愤怒的目光转向爹,吼道,你都八十多岁了,还跟这个老太婆鬼在一起,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

      爹把手搓来搓去,咬了咬嘴唇说,文艺,桂芬也是一个人,不如让我们搭伙过日子吧!

       休想!我朝桂芬咆哮,赶紧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这事之后,我和妹作了另外的打算,每周一三五晚,妹过来陪爹,二四六日晚,我过来陪,我们把爹看得紧紧的。

      爹又开始犯痴呆。麻将打得好好的,突然神经质地把牌一推,站起身来,莫名其妙地走了出去。头天这样,第二天也这样,第三天依旧如此。爹回归正常之后,不光对麻友们再三解释,是脑壳突然短路引起的,还当下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可无论爹怎样保证,都无人愿意再跟他打麻将。

       告别麻将之后,爹的痴呆又递进了一层,他像很多将死的老人一样,百无聊赖地过着等死生活,要么坐着发呆,要么盯着电视发呆。

       为了改善爹的痴呆,晚饭后,我会陪着爹到河滨公园散步。

       那天,我们在公园的龙头桥上与桂芬撞了个满怀,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一眼认出了她,赶紧挡住爹。但是来不及了,爹的脚步停滞不前,目光也定在老太婆的脸上。爹嘶哑着喉咙,沉闷地喊了一声,桂——芬!

       我听的出来,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喊得我心惊肉跳,喊得我撕心裂肺。我惊异于爹此时的表情,他正常人一样,显现出应有的激动情绪。他的目光没有松散,更没有呆滞,涵盖了紧密而扎实的详细内容,劈头盖脸地朝向对面的老太婆。

       刚才还捏着小拳头、疾步行走、哼着小曲的桂芬,这会也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第一次看到她凝视爹的那种渴求的目光,那闪烁着泪花的老年斑纹里,蕴藏了一种生命激情,一种难以割舍的真情实感。

      他们相视而立,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我确定我在那一刻,被这两个老人深深感动。但是很快,我站稳了脚跟,没让自己的心往两个老人那边飘。我想,如果站在我面前的,是爹妈,那该多好啊。妈无怨无悔服侍了爹一辈子,可是爹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妈,却把这样深情专注的目光无偿地奉献给了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寡妇,于情于理,都对我九泉之下的妈不公平。

      我死盯了桂芬一眼,拖着爹匆匆走开。爹扭着头,边走边看桂芬,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

      爹的痴呆症越来越严重,经常尿裤子,才给他换过,一会又尿了。爹流着两条绿鼻涕,见了我便傻笑。

      爹问,你是谁?

      我是文艺啊。我哽咽着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抖了。

      年纪大了,记不清了。爹歉意地说。

      你有几个孩子,记得吗?

      爹想了想,说,一个。

      在哪儿。

      上海。

      我变得十分激动,大声说,那是我哥文革呀!

       爹狐疑地看着我,半天,他发出醉酒的人才有的神态,指着我说,你骗我。

       你是文革,你是哥。爹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祥的父爱,他摸着我的头说,文革,爹给你说个媳妇。

      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一把握住爹皱巴巴的手,惶恐地喊了一声,爹!爹连性别都分不清了,连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不认得了,我悲戚地哭了。爹拍打着我的手,把嘴凑到我耳边,神神叨叨不知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

       我想那天如果成全了爹和桂芬,也许爹的痴呆症就不会有这么严重了。我把爹刷洗干净,哄他睡着之后,匆匆逃脱。

       我只能逃脱,跟着月亮往云里逃。皎洁的月光窜进云里的时候,把我的影子拉得无比绵长,拉得心事重重。

 摄影:李书斌

      下了火车,春雨迷雾般朦胧了我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混乱的人群在雨中来来去去。我把行李扔给先生,急忙往老屋跑。妹打着雨伞早在巷子口等我了,哥也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老屋。

       哥埋怨,你们两个是咋搞的。

       我也埋怨妹,我才走了几天,你就把爹弄丢了。

       妹哭着说,左邻右舍都打听过了,麻将馆也去过,公园,超市,全都找高了,就是找不到,爹长了腿,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有没有问二叔。

       问了,二叔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只说几个月前,爹来找过他,说我们不答应他和桂芬在一起,要和她私奔,二叔当时劝过他,都一把年纪了,别给后人添乱。妹忽然大惊失色,莫不真和桂芬跑了。

       他都痴呆成这样了,谁还要他。我摇摇头。

       妹接过我的话茬,说得也对。

       哥咬着牙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去桂芬家看看。

      在汉丹路邻近火车站二楼的商品房里,我们敲开了桂芬家的门。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探出头来,不太友好地问,你们找谁?

       您是桂芬的女儿吧?我客气地问。

       哦,你们是找这房子以前的主人吧,他们刚刚把房子卖给我搬走了。

       他们?不就是一个老太婆吗?我质疑道。

       一对老年夫妇,老头腿脚不太利索,走路很慢。

       听她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这老头像爹,便继续问年龄身高。女人回答,至少有八十岁了,一米六多。

       老头是不是有点痴呆?妹问。

       痴呆?我看正常得很呢。

       他们搬去了哪儿?我焦急地问道。

       不知道!女人极不耐烦地关上了门。

       在这个雨水泛滥的夜晚,城市一如既往地过着它惯有的喧嚣生活,所有的门店都朝着街道依次敞开,杂乱的声响,在雨中无边地奔跑和游窜。我们兄妹三人低着头一直在雨中走着,没有谁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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