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长话短说晚叔之故事
林秀华
（一）“简而不约”之晚叔
在四面环山、绿树成荫的粤西信宜明堂小山村，一座两层楼房的农家里，人们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齐鸣，原来，主人家林老伯正在这里举办小儿子的结婚典礼，大摆筵席，宴请各方亲朋好友。这时，一位七八十多岁的老人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婚礼上传统而又典雅的礼节性的迎来送往……
这位头发花白的七八十岁的老人，仍然有着接近一米八的身高，魁梧的身躯，干练的步履，利索的风格，雷厉风行的作风，显示了大丈夫的气概。方正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射出慈祥的光芒，给人正直而又善良的感觉；宽敞明亮的印堂，给人大方开朗的性格；高高的鼻梁沿着山根慢慢地直泻下来，然后渐渐地放大，再恰到好处地架两片圆润丰厚的鼻翼安放在鼻孔之上，这已给人断定——此人必定非富即贵之相也；然而，稀稀疏疏的花白的头发显得有点秃顶，雕刻过的皱纹均匀地铺设在布满老人斑的清瘦的脸颊上，又使人不难看出——老人历尽岁月苍桑的洗礼和坎坷的煎熬。
一件半新不旧的T恤衫，一条深灰色棉布西裤，再加一对几经磨损的棕色牛皮鞋，也不难勾画老人“简约”的速写，而他全身上下却“简而不约”，无不闪烁着中华民族勤劳朴素的美德。
他，就是我的晚叔——林庆文。
（1998年在东莞留影）
（二）会探矿之晚叔
叫他晚叔（又称“幺叔”），是因为他在我父辈中排行最小，虽在辈份上是我的晚叔，但他比我侄辈的堂姐仅大三岁；在本村林氏宗族中他辈份最尊，本族叔伯兄弟都尊称他为“晚公”。
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晚叔的同龄人中大都只念到启蒙学堂（相当于现在的幼儿园），可晚叔就已毕业于中专学校——广东省有色金属专业学校采矿专业，可谓凤毛凤毛麟角了，算得上林氏家族中为数不多的“秀才”，是我林家最早的知识分子。
记得小时候，我奶奶常在我们面前夸奖晚叔，说他小小年纪就勤奋读书，说他呀呀学语时，常哭闹着要人抱他到鸡笼屋（圈养鸡鸭的木栏子）顶去读书（这里是否寓意有比别人读得更高的学历，就不得而知了）；奶奶对外人则夸耀说，她的“阿拉晚”（排行最小的意思，一般父母疼爱他才这么称呼）会探矿的！
这时我便联想，晚叔是否也像电影《地雷战》里的日本工兵一样，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绑上一个铁圈，也在地上扫来扫去，便可探测到哪里地下有矿藏的情景，便对晚叔更加肃然起敬！
然而，晚叔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远离家乡近千公里的粤东梅州地区工作，可是晚叔生不逢时，遇上了1958年的大跃进困难时期，工人下放回乡，晚叔也不可避免地被下放回到了家乡种田。回乡不久，晚叔被聘请到离家不远的一间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大概过了一年多，“吉人自有天相”的晚叔，又被安排到了信宜县矿产公司工作，就此晚叔与地质矿产行业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干就是一辈子。
在他破旧的帆布地质背包里，一把小铁锤子、一个地质专用指南针和一盒软皮尺就是他采矿的全部“家当”，这破旧的地质背包，几十年如一日地伴随着他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踏遍无数名山大川，洒下了半辈子的汗水，装载着他闪闪发光的地质采矿的人生故事。
无论酷暑还是严寒，他经常翻山越岭勘查矿源，到荒山野岭下矿井采矿石，指导工人开凿隧道，爆破矿石，在信宜云开大山里，留下了他无数的足迹。根据矿石的结构纹理、颜色的深浅等要素，他便可以判断矿石的品种、矿藏量的大小和矿藏的深浅走向。
晚叔在崇山峻岭上做测量勘探工作，为了提高采矿产量和效率，往往就要从荒山野岭两端的半山腰先同时开凿几十米的水平山洞，然后再垂直开挖十几米的矿井，最后又水平开凿近两米宽几百米深的采矿隧道……从山岭的两端同时向里开凿，直到隧道的中点，误差也不过几十厘米，这些高精确度的勘测技术，令单位同行与矿工们赞不绝口！
信宜最著名的前排黄金矿和信宜银岩锡矿等大型矿山就是晚叔最早发现和指导开采的。
坚硬如钢的矿石，就这样从蜿蜒的隧道里源源不断地开采出来，为信宜乃至茂名的冶金建设描绘了色彩斑斓的一笔，也成就了他的平凡而有意义的地质采矿人生。
晚叔刻苦钻研业务，有崇高的敬业精神，是单位的工程师，专业技术过硬，称得上地质采矿的“行家里手”，深得单位领导和同事的称赞。由于他有着不辞劳苦的工作态度和过硬的专业技术，已经五十多岁的他被上一级部门的领导相中，又调到茂名市国土资源局，直至退休。
人，不一定要做多大的官，做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成就多么伟大的事业，只要有一种锲而不舍、不断进取的精神，就能到达事业的彼岸；就算平淡无奇默默无闻，也能成就精彩而又有意义的人生。
晚叔几十年如一日，工作兢兢业业，业务精益求精；为人诚实，淡薄名利，与世无争，直到退休还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师，他就是凭着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坚韧不拔的敬业精神，成就了他的一番不凡的地质采矿事业。
晚叔锲而不舍、不断进取的精神，也激励着我在人生路上，坚韧不拔，百折不回……
（三）跪乳之恩报晚叔
“文革”结束后的1977年，恢复了高考，沉睡多年的中国大地迎来了春天的曙光，原本已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三哥与我，也同全国众多热血青年一样加入了高考大军的行列，接受祖国的挑选。
在复习备考期间，晚叔也常从百忙中回来看望我们，与我们兄弟俩一起讨论和解答数学难题。足见这位上世纪50年代的中专生在时隔20多年之后，仍然具有超强的记忆力和扎实的数学功底。
记得有一次，我遇到了一道几何证明难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天下午刚从近百公里的矿山回来的晚叔，得知我有一道代数题不会做，他二话没说把地质背包一放，就钻进了数学难题中去了。
然而，难题毕竟还是难题，晚叔也要皱上眉头，绞尽脑汁，但是他总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从傍晚的袅袅炊烟，到夜里灯火阑珊，又到夜深人静的凌晨十二点多，难题终于被晚叔破解了。
我在睡梦中被晚叔叫醒，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床，听着晚叔详尽的讲解……
看着晚叔写了划、划了又写的解题过程，对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不禁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晚叔不仅在精神上鼓励我们发愤向上，在经济上也周济我们。有一次，我正为无钱购买一套高考复习资料而发愁时，晚叔得知后竟慷慨地掏出五元钱给我购买，除教诲我勤奋读书外，还颇有“远见”地再三叮嘱我要把这套书籍保管好，待到他的大女儿（其实当时在读初一）高考时可以再用。高考之后，我第一时间也把此书送给了他的大女儿。
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虽无力对晚叔之恩德报以涌泉，但也始终常怀一颗感恩之心报效他老人家。
以至于后来我师范毕业后到一所学校工作时，受晚叔之托，也把他的两个子女接到我工作的学校就读、食宿，尤如亲弟妹一样教育照顾他们。
不仅如此，我甚至还把晚叔的岳母也视同自己的外婆一样看待、接济。有一次，晚叔来信说，要我给他岳母送去大米，我二话没说就从公社粮所买了一袋大米，翻山越岭步行几公里山路给她送去，回来的路上，天空早已漆黑一片。后来每次想起这件事都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真不知当初何来如此胆大，竟敢独自一人摸黑行走几公里崎岖的山路！
再说去年底，晚叔病重期间，我们兄弟也多次在百忙中驱车回茂名探望，尽最大程度地孝敬他老人家。
也许这就是投桃报李的感恩，是晚辈对长辈的孝敬之情！乌鸦尚有反哺之义，羔羊也有跪乳之恩！更何况我们骨子里流淌的是林家的血脉！这就是亲情的回馈，这就是对血浓于水的亲情的诠释！
(四)陀螺一样之晚叔
为了培养孙女书法兴趣，退了休的晚叔也同孙女一道练起毛笔书法来，一边临摹字帖，一边指导孙女一点一横地描摹，“功夫不负有心人”，久而久之，他的书法竟也“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的书法却也写得工工整整，有板有眼，常有乡亲叔伯邀请他书写新居入伙结婚喜庆的对联，登上了大雅之堂。
晚叔为人厚道，心地善良，学识广博，可谓德高望重。毕业于冶金学校的他，竟也能把地质学与周易中的命理学和风水学有机地结合起来，帮助乡亲解决诸如命运预测、建屋择日，祖坟安葬等生活实际问题，深得乡亲信赖和敬仰。
本可以闲赋在家颐养天年的晚叔，对父老乡亲总是有求必应，从不肯让自己休闲过。他每次从茂名舟车劳顿几百公里到东莞看望我们，只要人家一个电话打过来，往往他前脚才踏进门，后脚就要走了。
我问他怎么不在我家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他总是笑着说，人家愿意请他帮忙，就是对他最大的信任。“我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啊，晚叔的心田里装满了“诚信”二字！诚实守信，也写就了他厚道善良的人生信条，描绘了他晚年充实而又忙碌的生命色彩！
晚叔，就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以至于到了癌症晚期，还浑然不知，直到病入膏肓卧病不起，还想着要帮李家择日建屋，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晚叔这一只陀螺才停了下来！
（五）爱心暖烘烘之晚叔
在他60平方的旧房子里，家具几乎全是用了二三十年的几乎破烂的旧木家具，最值钱的彩电也是近几年才换上液晶彩电，因为先前那台旧款电视放得再也没有图像了。别看他身材魁梧的大丈夫，但对针线活却游刃有余，这都是那些年里“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而练就的。从他朴素的衣着，省吃俭用的品行，闪耀着中华民族勤俭朴素的传统美德！
晚叔对待自己总是那么的朴素，那么的节俭，节俭得有点吝啬，甚至有点像《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总担心着浪费了一根灯芯草！但对待别人却那么的慷慨，那么的大方，因为他有着一颗乐于助人的善良的心！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农民生活还很困难，晚叔虽然是个吃国家粮的“工人”（那时农民分不清什么是干部和工人，都把在单位工作的统称为“工人”），但由于子女多且都在念书，家庭生活也很困难。尽管如此，他心中总是装着生产队里的父老乡亲，尽最大限度地帮助他们。
春耕来了，村头的阿江缺钱买化肥，晚叔借给他一二十元；秋收完了，村尾的阿统要去墟上买一头小猪崽，还差二十多块；上屋的秀耀急病上医院还差钱……生产队里不管谁家有困难，晚叔都会慷慨解囊借钱给他们，解决了乡亲们一次又一次的燃眉之急，渡过了一次一次的经济难关。
有一次，族中侄孙阿兴要结婚，为了聘礼一事急得团团转，刚从矿山回来的晚叔得知他的困境后，也紧皱眉头一筹莫展，因为前几天才借了钱给侄子阿良，早已捉襟见肘，囊中羞涩，但他一想到阿兴婚姻大事，万万不能耽搁，于是一咬牙，当机立断决定将家里仅有的一头正长膘的生猪卖掉，借钱给他！
晚叔的这一慷慨解囊的善举，使得阿兴的婚礼如期举行，不仅阿兴全家人感激涕零，而且生产队的父老乡亲也对晚叔的善举纷纷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晚叔就是这样一个善解人意，乐于助人的人，总是揣着一颗的暖烘烘的爱心，温暖着乡亲父老亲！像这样的事，如果要问晚叔帮助过多少乡亲渡过经济难关，谁也说不清，道不完！
在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粤西信宜明堂，乃至方圆十几公里的金垌北界乡村，无论婚姻嫁娶新居落成，还是祖坟祭祀等红白事宜，总少不了晚叔为他们出谋献策奔走忙碌的身影。
晚叔，就是这样一个想他人之所想，急他人之所急的爱心暖烘烘的老人，他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晚叔对子侄晚辈们尚且关怀备至，对乡亲父老慷慨解囊，对他的子女更是呕心沥血操劳一生。
在他弥留之际，晚叔还仍然对子女们牵肠挂肚，心事凝重。我们多次从东莞颠簸几百公里回茂名看望他时，经受病魔折磨的他脸色苍白，呆滞的目光，神情忧郁。他见到我们竟胡言乱语，对我们几个张冠李戴。然而情绪平稳时又总是拉着我们的手，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从他憔悴忧郁的脸上，我们感受得出，他痛苦的内心还有太多太多难言之隐的心事未肯放下。
直到最后他才语重心长地诉说着他的坎坷故事，情到悲伤时，竟几度老泪纵横，失声痛哭；悲凉之情令在场的亲人无不黯然泪下……
啊，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身材魁梧的大丈夫，善良厚道耄耋之年的晚叔，总有一本难念的、说不尽、道不完的故事！
天底下的父母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为人子女如何解读他们而已！
2017年3月1日，日月无辉，天地有灵，晚叔已驾鹤西去——然而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侄儿谨以此文悼念我的晚叔！
晚叔，你的人生故事就此长话短说了。
(定稿于2017年4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