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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无处说叶公

  此叶公即叶柏村,浙师大教授,一九九一年故去,我于古子城淘书,得见他的一本《鸣蛄小稿》,甚为惊叹,以为城中尚有耆宿,可以过访,未想斯人也如黄鹤,一去不复返。此书原是叶公自印,算是人世间的一个见证。此后,广西人民出版社曾出过一本《叶柏村诗词集》,恐怕见者也是寥寥无几。自网上搜索,有陈兰村的叶公小传,极为简要,兰村曾为叶公助教,时在一九六一年秋,杭州师院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

  据小传介绍,叶公生在一九一九年,当时,巴黎和会开了六个月,一战结束。许多年后,在电影《我的一九一九》中,当我听到陈道明饰演的顾维钧在巴黎和会上如此说道“中国不能失去山东,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才发现一九一九年可以看作现代中国的一个隐性拐点。叶公的父亲、祖父均为中医,可见家道尚可,读书自是用功,从小学到大学,从教师到教授,叶公只是“专心致志”耳。

  若非时世多变,叶公原本可以进到唐文治主掌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深造,可以亲聆唐调,可以“厚植基础,博览专精”,唐文治勉励学生有一联曰“人生唯有廉节重,世界须凭骨气撑”,叶公虽没有受其亲炙,然一生行迹,也是若合符节。叶公有座右铭谓“勇士死于战场,学者死于讲堂”,此为叶公向所服膺的梁任公说的,足见其刚直、热诚。叶公凭自学,通宋词散曲,凡清代以前有关宋词笔记资料悉数过目,二十四史也曾翻过一遍,陈兰村所记,1972年至1975年,叶公下放丽水师范教书,其他教师都请木工到家做家具,终日斧锯之声不绝于耳,唯叶公看书而已,辑录宋人笔记中的宋词掌故,此后也未见出版。

  据叶公的学生回忆,叶公平时喜喝酒、赏花、吟词,曾开设婉约词欣赏课,晚年犹中气十足,唱出“大江东去”,则回肠荡气;吟起“寒蝉凄切”,便哀婉凄绝。袁中庆这样写道:“他就在那个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给我们吟唱那些离别情绪,旅愁乡思,把我们带进那些凄清婉丽、美得不再真实却又刻骨铭心的意境中,让我们这些从工厂部队广阔天地里聚集拢来、自以为曾经沧海的学生一个个出神落魄,陷入一种无法说清的感动与着迷的状态中。”

  著名作家陆春祥也有同感,忆及叶公的宋词吟唱,他这样写道:“(叶公)还是小个子,但他声音的磁性十足,是略带沙哑的那种磁性。叶老师是国内著名的宋词研究专家,每每兴致所至,常常会吟唱。诗歌的吟唱,我后来听了不少,大多字面上的激情有余,远没有叶老师那么有味道。叶老师说,好的宋词,在宋代就是流行音乐,会被人一遍一遍反复咏唱。”陆春祥以叶公吟唱柳永的《雨霖铃》为例,接着写道:“叶老师唱完,磁性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新东大,同学们都肃静,一时还回不过神来。古韵长腔,顿挫抑扬,我们似乎都在和柳永一起在码头,在长亭,共同见证那悲切凄苦的场面。柳永不过是一场普通泡妞后的伤感,而叶老师的咏唱中,仿佛加进了唐明皇对杨贵妃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还有人死不能复生再也不能见面的哀怨。”如此可见叶公也是一个“为此文化所化之人”、“为此文化精神所凝之人”,又“安得不与之共命”,“其表现此文化之程度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陈寅恪关于王国维的这些论断,几乎也可以施诸叶公,只不过叶公的苦痛或许尚能自遣。

  想及1957年至1976年,叶公亦有所畏惧,“文革”期间,他将诗词手卷自行焚毁,免得遭人构陷,以致《鸣蛄小稿》中所收那个年月的诗词,仅余词十四首,诗三十一首。然1977年至1988年,集中各选录诗词三百余首,仅为叶公后期创作的三分之一,这时的光景毕竟能够让人透一口气了。叶公在前记中自题调寄《解佩令》曰:“寻常风露,零星喜怒。咏将来、蛄鸣秋庑。欢叫酸嘶,但自适、何妨漫与。觉喉咙、颇难锁住。行家门户,名流题署。敢攀缘、叩求延誉?白战孤征,输到脚、此心无怖。示亲朋、玻璃肠肚。”想来云淡风轻,世事如尘烟,到底也是“杯且举,朝来一阵催诗雨”。

  整理这些旧稿的时候,叶公曾写过一首《念奴娇》感赋,“百般藏拙,只斯稿、投老未甘终弃。多有积金高至斗,难遇诗商陈起。累牍妖姬,连篇怪侠,五色迷阛阓。江湖觞咏,怎邀今日青睇?何敢自比阳春,情灵摇荡,呕出真心肺。世上还留人足迹,不信风骚涂地。古柏吹凉,夜鹃警梦,六合馀清气。目悬千载,能无一个知己?”

  陈起是南宋杭州书商,能诗,曾为同时代许多诗人刊印诗集,合称《江湖集》。从这首词也可见看出,叶公对人世还有信心,即便犹疑,即便“累牍妖姬,连篇怪侠,五色迷阛阓”,他也要“呕出真心肺”,等候“一知己”的“青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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