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上半年，我们全家都在做一件事，迎接高考。他奶奶信佛，初一、十五都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爹爹（爷爷）在老洲保成圩一带犁田打工，今年又多订了两个生产队的田地，准备给大孙子多攒点学费；他妈妈每个星期天都买菜杀鸡，给儿子增加营养；大儿子自己也在做最后的冲刺，每晚都复习到十一二点。
这两年时兴陪考，我也在考虑这事。问了大儿子的想法，他说学校有安排，可家里人都说多个人多份照应。2001年，大儿子中考估分较高，只填了浮山中学（枞阳最好的高中）的志愿，连“服从调剂”这栏都没有打勾。分数出来后，还是差几分。如果想入读，当时需要付5000元择校费。可是，这笔钱相当于我家两年的净收入。由于无法筹钱，只好在一所普高就读。儿子心里是否有阴影？我担心他这次信心不足，所以决定去陪考。于是，我找了在镇教委工作的堂弟，看他能否在枞阳县城找一处房子。他很用心地托人帮忙，终于在城关小学落实了住处，刚好是大儿子高考的考点，这是很特殊的，也给我们增添了一份信心。
6月6日一大早，我就带儿子到花园搭中巴，九点多到了北站，找来一辆马士达（三轮车），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城关小学。枞阳小学的一位老师是堂弟的同学，提前到这里为我们找了校领导。打过招呼后，我们就开始收拾房间，这是一间休息室，很安静，有20多平方米，窗外风景也不错。书桌上有一堆报纸，还有《枞阳杂志》《枞阳诗词》，那位老师分类把这些书放到侧面的书架上，我和儿子整理床铺。凉席和电扇都是现成的，我带了一床毛毯。我准备请两位老师吃饭，他俩都说“不用客气、好好考试”。
那天的天气很闷热，只得打开电扇吹了一阵。很快到了11点，我们父子俩从城关小学沿莲花湖向西南方向走，大约1公里便到正大街，靠着护城墙，欣赏了一下古枞川：长河。然后打听了一下，又回到校门口卫校边上那条小巷，里面不少小餐馆，是排档级别的，餐桌是像课桌那样的条桌，里面已有不少食客。饭菜的香味，夹杂着烟酒味，扑鼻而来。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走过来，我点了一份西红柿炒蛋、一份青椒炒豆干和一份紫菜汤。老板娘转身时还问“就这些？”我说“是的”！为了省钱，我自带了一瓶古井玉液，当时是两块七一瓶，还有一小袋炒花生，也不管别人怎么看，自顾自地拿出来，像在家一样，边剥花生边喝酒。坐在我对面的学生家长一直注视着我，我抬了一下头，又低下了。他忍不住说：“周师傅，你也太算小（节约）了。”“你是？”“我是老洲街的，你给犁过田。”“我的客户很多，不记得了。”遇到熟人，这种场合有点跌相（丢脸）。他继续说：“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点下酒菜，我陪你喝点。”说着就把他的桌子挪了挪，与我的并在一块儿。“你客气了！”我只好接受他的盛情。他的午餐确实不错：有鱼、粉蒸肉。虽然有伤自尊，但我也不能拒绝。1983年家乡破圩，我带弟弟妹妹到江苏丹阳讨饭，已经丢了尊严，这次又何妨？
中午多喝了一杯，回来后就着电扇睡了一觉。儿子到城里转了一下，晚上吃了碗面条就早早睡了。我却没有睡意，点了蚊烟（蚊香），拿出炒花生，独自咪（喝）了一杯。看着窗外，又是乌云翻滚，云层时不时还被闪电割开，形成不规则的图案。忽然间，一声惊雷炸过，震得窗玻璃一抖，我赶紧放下酒杯，关紧窗门，心情陡然烦躁起来，担心家里的事情。由于立夏以来干旱少雨，五月底该做的插秧田，一块都没有做，200多亩要是压到哪一天，不“炸窝”才怪！可偏偏你怕什么它来什么！不到一刻工夫，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老天啊！不能等一天再下吗？”真是赶节打眼！
果然，第二天上午，我刚把大儿子送进考场，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老洲那边的村民闹得很凶，要尽快做田。我说：“你先找姑爷（妹夫）和我两个舅子去做几处，我不能回。”过了不到半小时，父亲又打过来说：“他们几个都有自己的事，过两天才能来，吵死人了！”“你去找几个队长说一下，拖一天，水深的地方做不了，不到万一不要放手。”父亲也舍不得，如果被别人抢做了，我们很难收到钱，前期的工程就白做了，要损失5000多元，还指望这个钱交学费呢！不回去，怕父亲守不住；回去，又怕儿子没照应。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天又下起了一阵急雨。事关重大，等儿子从考场出来，我不得不说。儿子叫我下午就回去，他照常考。我带儿子在小餐馆心神不宁地吃完午饭，父亲又打来电话：“还有许多人不理睬，叫散人做了，拦不住！”儿子听闻，再三叫我回去，我崩溃了。“那下午等你考完这场，四点多我回去，晚上和明天你自己要注意，房门钥匙要随身带，证件保管好，相关东西不能落下”，我无奈地交代儿子。他点点头，答应了。
下半晌，天气转好了。儿子从考场出来后，我大概问了一下情况，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去赶最后一班车。六点多到花园，然后骑自行车回家。由于心情矛盾，进门就对父亲发了火。父亲也没说什么，转身去睡了，显得很委屈。紧接着，我连夜找好了姑爷和两个舅子。次日，我们五人一齐动，做了七八十亩田，才稳住了阵脚，就这样还是流失了三分之一的“阵地”。
第三天（6月9日）上午，大儿子也回来了，中午送饭到田里，我问了一下，看情形有些不好。我说：“别想了，等分数出来再说。”过了十几天，高考分数下来了，没达上本科线。大儿子虽然没怪谁，但我还是觉得跟陪考不力有关。全家人也像是被凉水泼了一样，从头冷到脚，他奶奶边上香边念叨“老菩萨怎么也不灵”，爹爹边喝酒边说“不做那些田就好了”，我也在责怪自己：陪考怎能半途而废？
后来，儿子决定到枞阳一中复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早晨，儿子骑着单车去找同样落榜的同学商量复读的事。他妈妈不放心，叫我护送。事不凑巧，当年我养了1500只鸡，突然下雨，鸡苗四散奔逃在鸡场的各个角落扎堆，要及时拨开，把他们送到鸡屋，不然就会被层层堆压致死。等我在雨中找完失散的鸡苗，再骑车一路追赶，早已不见儿子的身影。到了花园十字路口大转盘，我抹着脸上的雨水，四下张望，行人稀少，匆匆而过。一阵大风把我的自行车吹倒，我也没去扶，就势坐在花圃的围墙上，任它风吹雨打，呆愣愣地看着路面溅起的水泡和烟雾。天空黑沉沉，分不清是早是晚。我此刻也不知，是该追，还是该回。
第二天，我感冒了，歇了一天没下田干活，躺在床上反省：为什么我会犯顾此失彼的错？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穷。如果我有钱，父亲也不必订那么多辛勤的业务；如果我有钱，我也不必为这点损失放弃陪考。孔子认为：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这句话也不完全对，这只能教人不能太贪。如果孔子他老人家穷得连书都沾不上，怎么能做成圣人？再听听管子是怎么说的：“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话多符合实际啊！还有句贤文：“贫寒多贵子，富贵少伟男。”这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的几率是多少？他的付出有多大？有多少寒门学子被扼杀在冰封坎坷的羊肠道上？2004年2月，我在铜陵打、拉黄土，每天只挣十块钱，就在铜陵十二中边上。一次，我在外面拉车，学校老师在里面上历史课：隋唐时期的文化。我清楚地听到这么一句：“初唐的文化繁荣，离不开经济繁荣。”是啊，贞观期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有些监狱都是空闲的。有钱读书了，才会有那么多诗歌创作。当然，君子求财，取之有道，不能胡来。再说到我，如果当初有钱，儿子第一步就到浮山中学念高中了，如果更有钱，就可以选择外地名校，也不至于连那5000块钱都舍不起，更不至于在小餐馆吃得那么寒酸。
2005年高考时，大儿子坚决不让我去陪考。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如愿考上一所本科师范院校。2009年4月，他又顺利考上福建师范大学的硕士研究生。2012年7月，入职福州晚报。2013年结婚生子，2021年又得一子。
虽然后来喜事连连，但仍然没能抚愈我的伤痛。2004年的那次送考，成了我永远的心病。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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