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老家门前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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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双休时我便常常挤出一天时间携妻带女回去看望老人家。

正是三夏时节，因村民的土地大都流转给种田大户了，所以菜籽收割后，大家也就闲了下来。才五点多钟，母亲就早早烧好了晚饭，说没事吃早点，免得“喂蚊子食”。我还没放下碗，妻就被隔壁的根香拉去跳广场舞了。大塘边上原先用作晾晒谷物的稻床，现已改建成了健身广场。十几位村妇在欢快的乐曲中扭动着轻盈的舞姿，女儿跟小伙伴们在健身器材上快乐地玩耍，母亲和几位老人坐在场边的长凳上拉家常。这个时节，村里的年轻人不多，我就显得有点另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就朝门前的大路踱了过去。

早年间，连通孙畈和杨市的孙杨公路还未修建，老家门前的这条大路是两大集镇间的主干线。每天，天才蒙蒙亮，路上就热闹起来了。杨市人从圩口里捞起活蹦乱跳的鱼挑往孙畈，想卖个好价钱；孙畈人从山上砍下码柴挑到缺柴火的杨市去多换几个银子。他们大都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看扁担头一起一伏的，估计担子不轻。但为了赶个早市，快去快回，他们大都一路带小跑地奔向目的地。这条路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希望之路、幸福之路。

祖父是我们家起得最早的人，他每天仪式感十足地打开大门。到现在我还没弄明白此中有什么讲究，反正女人特别是我们家的女人开门，他就会面露愠色。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他的做法，也落得个省心。老人家洗漱后，总会扯开嗓门：“起来了！猪困长肉（枞阳方言念：育），人困卖屋。还想不想好了？”一家人不敢违逆，揉揉惺忪的睡眼，嘴里小声嘀咕着都起了床。随后，他就很放心似的叫上邻居毛爹爹上街去了。

祖父年轻时在白云街一汪姓大户人家做帮工，学得一手炸松腐的好手艺，上了年纪还被村子里的一个水作坊聘作技术顾问。老板人也厚道，腊底会精心地给祖父准备一些年货：一大壶散装酒外加两瓶“瓶子酒”；两三斤上等的黄烟丝，外加几包诸如“佛子岭”、“蝴蝶泉”等牌子的纸烟；至于那个小红纸包，在几番真心推让后还是收下了。我有个在长江上跑航运的叔祖父，家道很是殷实，时不时还会给祖父点烟酒钱。所以祖父在他那辈人中算是“有钱人”了。

祖父上街是每天的必修课，除了给家里购置一些必备品，他一定会买几块香干或是臭干回来佐酒。最让我们望眼欲穿的，是他的篮子里一定会有几个包子啊、“水瓶塞”（枞阳方言，一种食品）之类的早点。尽管母亲已早早烧好稀饭，我们的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但因祖父身上特有的封建家长的威严，我们从不敢先行开锅。

大多时候，我会跟小姐姐轮流站在门前，朝大路的尽头探望爷爷的身影。“家（枞阳方言念：嘎）来着！家来着！”发现者的声音带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另一个人一起奔向祖父，接过他手中的篮子。祖父这时一定会半笑半骂：“两个饿痨鬼投胎的，吃去（枞阳方言念：七弃）！”我俩就提着篮子，一蹦一跳的往家里跑去。“七（吃）包子喽！七（吃）包子喽！”一路上，洒下了姐弟俩的欢声笑语。

拐过塘埂，来到一段下坡路，我的小伙伴们称之为甜蜜路。从杨市方向过来，这段又是上坡路。农村里凡事都讲究个“沿水上”。那时，正腊月里喜事多，双日里总会有几家做喜事，打这里经过。

那时不同今日，物资匮乏，糖果是好东西。记得那时红糖是散装的，开店的人称好后，用纸包裹一下，回家怕受热化了，母亲总会用勺子将糖装进瓷罐里。那时的红糖很黏，纸上总会黏附一点，我和小姐姐把糖纸分成两半，用舌头在上面津津有味地舔。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母亲会把罐子放在她认为我们找不到的地方，然后做上记号。我俩总是抵不住甜美的诱惑，翻箱倒柜地总能找到，然后小心的取点出来享用，再恢复原状。有时一天里偷吃几次，最终就会被母亲发觉，一顿打骂。那时是真穷啊，红糖是用来做“糖打蛋”招待家里亲戚的。红糖都这样金贵，更别提糖果了。

看到抬嫁妆和娶新人（枞阳方言，新娘之意）这种能弄到糖果的大喜事，我们自然不能放过。一群半大小子，十几号人，朝迎（或送）亲的队伍跑过去，一边喊着“挖（枞阳方言，意通：砸，掷）新人啰，挖新人啰”，一边从田里操起土块就挖了过去。

这时，抬嫁妆的人会放下担子，我们一拥而上，在红稻箩里、木制马桶里、棉被里一顿狂摸。“枣子、枣子”，“我摸到了花生”，“这里有桂圆”……这时，办喜事的家里人会笑着把我们推开，孩子们嘴里说的话凑在一起可就是“早生贵子”吉言了。而接新人的（一般为一个少女，一个少妇，现在称为伴娘）则会上前护住新人，任我们的土块一阵乱飞。听村里的老人说，新人来的时候要驮打（枞阳方言，挨打之意），不打不发，越打越发。

遇到大方人家，跟我们意思一下就会拎出一大袋糖果抛向队伍后面，引人群向后去抢，他们赶紧向前跑去。我们也就不管了，抢到更多的糖果才是硬道理。若是小气人家，迟迟不见糖果，这新人可就惨了，有时会被我们打到路下的泥巴田里去。婚后，新娘子没少为这事生气、吵嘴，抱怨夫家几斤糖果都舍不得，害她遭了这一顿打。想想现在家中柜子上放着的从喜宴上带回的糖果，女儿很少问津。殊不知，我们小时候的幸福如此简单：奔跑一路，只为了区区几颗她们都懒得瞧一眼的“牛屎糖”。

嘴里仿佛还噙着“牛屎糖”的甜味，我走过了这段下坡路，折弯来到一处长满芭茅的高埂，这是一段通往原西山小学的路。那时放学铃声一响，礼进、玉平、春生、正泽和我都抢着帮陶丫头收拾书包，然后一路小跑，从芭茅丛里跳到埂下。高埂背北朝南，避风、聚阳，我们就偎在早被磨得光滑的土埂底，听他给我们讲评书。

陶丫头的父亲孔武有力，胆识过人，早年就在芜湖的一个码头带领一班人做装卸工，算得上致富能人了。那时村里还没通电，他就给家里买了一台收音机，陶丫头每天都听评书连播。那时我们尽管很小，但都需要承担一定的家务，所以没空到他家去听。只有放学的这段时间，可以偷会懒，缠住他说给我们听。

他在这方面还真有天赋，什么《薛刚反唐》、《五鼠闹东京》、《七侠五义》，都能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评书中的女子貌若天仙，小将英气逼人，打仗的场面更是惊心动魄，让人如临其境。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让“小跟屁虫”秀丽伤心落泪的，还是《十二寡妇出征》，满门英烈的杨家将，男人们都为国捐躯怠尽，女人们强忍着心中的悲伤，为了国家毅然决然的走上了战场。往往讲到高潮的地方，他一句“且听下回分解”惹得众人面面相觑，欲罢不能。他却在众人悻悻的眼神中扬长而去。我们又不敢得罪他，还想听他讲下回，加上回去晚了可能要挨揍，也就只好作鸟散了。

如今，我们这班发小，每年春节期间都会聚上一聚。酒后常环村子走走，每每走到此处，大家都还清楚的记得往日的情形，就想让他再说一次，他不无惭愧地说，现在大多时间在看电视、玩微信，说评书真不行了。是啊，从这条路走向外面世界的我们，归来时已不再是少年了。

走着，走着，我来到一条土路上，印象中这条路很阔，被人踩得很光滑，两边都是稻田。为了便于行走，这条路上的田缺都是隐藏在路下的暗缺，路边还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

每年春节期间，我总会在老家呆上一段时间，我也学着祖父的样子，每天早早的开门、上街、买菜。而晚上跟小伙伴疯到很晚才睡的女儿，怎么也难叫起床。“带你上街去吃锅贴饺”、“骑电瓶车带你去上街”都诱惑不了她。最后，我只好说带她走老路（就是这段路，因村村通公路绕开了，基本上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给她讲老路的故事才哄得了她。

前几天下了点雨，路上的泥土有点稀松，经过一夜的霜冻，有点凸起，显得格外的坚硬，走上去有点硌脚。女儿还没走几步就嘟起了小嘴。不一会我们又遇到了一道田缺，现在路上走的人少了，老农为了省事就挖了明沟，水流长时间的冲洗，形成了又深又宽的沟壑，明显地超过了女儿跨越的极限，这下她就更赖着不肯走了。

记得小时候，我每见到这样的沟就特兴奋，一段助跑就能跨过去，要是手里握有一根杆子，就地一撑，嗖地一声就飞过去了。我摇了摇头，一声叹息，现在的孩子，走过的路太过平坦，就见不惯这坎坎坷坷，丧失了克服困难的勇气和战胜挫折的技能。

孩子极不情愿走的这条路，于我却满怀儿时的记忆和情愫。我清楚地记得，上高中后，寄宿在学校，一个多月才回家一次，从孙畈车站下车踏上这条路的心情很是复杂。“近乡情更怯！”仿佛我离开了故园很久、很久，房屋、土地庙、菜地、池塘……在我的眼睛里、脑海里熟悉而又陌生地交织着，我记不清怎么走完的这段路，只知道，路的尽头是熟悉的饭菜，妈妈的味道。

“爸爸，回家喽！”女儿的呼唤，把我从怀旧的思绪里拽了出来。是啊，女儿还要学习，我也要准备明天的课。提起母亲早已装满各种新鲜时蔬的袋子，载上妻女，驾车回校。后视镜里，新建的水泥路一直后退，渐渐地细化成了一条线，一条系在风筝上的线，一头系在我的心头，一头攥在妈妈的手里。弯弯曲曲的那条老路，在车窗外若隐若现，幻似一缕乡愁，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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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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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钱忠，枞阳县白梅初中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