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乡情怀｜故乡的丫头草

故乡在哪呢？在一条大河边，在四围的青山下，在山间的一片小平原上。故乡有独特的风景吗？没有，最多的就是随季节变换的青色的麦浪和金色的稻浪在村边翻卷着，就是通红的高梁洁白的棉朵火红的乌桕树点缀着四季。

当然，田野里，除了庄稼，还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野草。

乡村的草与农人们是亦敌亦友的关系，侵害了庄稼，就果断地拔除；草又与庄稼一样同样养活了村庄！不是吗？

在乡间时，我很小就认识了许多草和野草。也知道许多草和野草的习性用途，当然也尝过不少草和野草的味道。

草有家野，草多花色。春季到来百花香，满田野都是红花草，蔚为壮观。这是庄稼人刻意撒下的草的世界花的海洋，乡人们说这是家草。家草大多用来肥田，用来喂牛养猪。粮食不够时，也用来填肚子。

而野草呢，就是散漫在坡旁地角的草，蓬蓬勃勃，不经意间就长成漫天之势。看那茅草吧！它们大多长在陡坡下。一到春上，就葳蕤成青绿的一片，茅草中心处抽出饱满的青苞尖。少年时代，哪天乐意了，就与小伙伴们坐在草毡上，扯出青苞针，剥开叶子，掌心上是一缕嫩嫩的银白丝线。咀嚼着白丝，是一股甜甜的滋味，我们快乐地聊着村里村外的家长里短，摹画着天南海北的山外世界。

马齿苋也是一种野菜，喜欢长在阴湿的菜地沟里，它的叶片长得圆圆的，厚禄禄的，真的就像马齿呢！它们喜欢一片一片的滋漫，稍不注意就窜上菜畦。母亲见它们长上了菜畦，常常就会把它们连根挖起，带回门口放在石板上，由着太阳暴晒，说是这样，马齿苋才能死过了性。

母亲说，这马齿苋是太阳的孙子，太阳关照着它们呢！说的是上古时，天上有十个太阳，晒得大地干裂，天干禾枯。后羿来射太阳，射掉了九个，只这一个太阳躲在马齿苋里，逃过了一劫。所以呀，太阳就不会晒死马齿苋。拔起来的马齿苋只要一沾地气，立马又是葱笼一片。

“大门里”的三奶奶还说，马齿苋也是一味好吃的菜。

“大门里”就是我们王家的祠堂。祠堂有三进房屋，飞檐高啄，白墙青瓦。每进连接处都有一方天井，每逢下雨，天井就挂起了四方雨帘，煞是好看。“大门里”住着三奶奶，三奶奶就住在祠堂后面的厢房里。三奶奶个子高高的，一直都是苗苗条条的，一头秀发绾在脑后，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令人肃然起敬。三奶奶每到傍晚，就拎着一面大锣从“大门里”出来，在村子里“咣咣”地敲着锣：“倒锅封灶，小心火烛！……”

三奶奶手还巧着呢，绣花花欲燃，绣鸟鸟欲飞。三奶奶也是乡村厨师，村子里的红白喜事，她都去当大厨，什么样的菜肴她都能信手做来。

三奶奶端来青灰，帮母亲揉着马齿苋，揉出了马齿苋的苦汁，再去池塘清洗干净，晒在簸箕里。三奶奶说，晒干的马齿苋用来垫酢肉窿最是好吃。可母亲去哪寻来猪肉呢？！最终还是拍着蒜子，烀熟了作为一碗佐餐的菜。

野草的生命力最为顽强，也最为奇特。三奶奶住着的祠堂屋顶上就生长着一种名曰瓦松的草。瓦松草在贫瘠的瓦间立根，却也能郁郁葱葱，可谓是草中的坚强者了。到了冬天，三奶奶会叫人上了房顶，小心翼翼地拔下瓦松，洗晒干净，郑重收藏。村中哪家小孩一不留心吃夹了食，三奶奶就送来几株瓦松，用来熬水喝，立马就见功效。可见，知道野草的秉性，用活了就是一味管用的药。

那时节，我们放学后干的最多的事就是打猪草割牛草。

那时的我少不更事，认不了多少野草的，不知道哪些野草猪牛们喜欢吃。一次，我到了河边的湿地，见有许多齐齐扎扎的草，杆是三菱形，顶上开出四个枝头。心喜这次不需要跑多少路了，就割了满满的一篾篮回家，心想母亲这回该表扬我了。不想，母亲正与三奶奶在天井说着话，见了格格地笑弯了腰，说这是丫头草哇，有气味，猪牛都不吃的。累了半天还割回这无用的草，真是恨死丫头草了！从此，我认识了这让我出了回洋相的丫头草。

第二次接触丫头草，是奉了三奶奶意思的。三奶奶要我替她挖几棵丫头草。我不情愿去挖丫头草，因为她让我出了回洋相。但拗不过三奶奶的情面，我还是挖了几棵丫头草。三奶奶就用盆钵栽上放在天井里，说是日后有用。

因了是我挖的丫头草，又奇怪三奶奶的神秘，我隔三岔五地来看丫头草。那几株丫头草似乎比在河滩上长得更为茂盛。青丝丝的绿杆不久就开出了枝丫，枝丫上开着米色细花。到了秋季米花结成了籽实，还是没看到三奶奶有用它的时候。

乡村的秋天，架上累累悬瓜果，到了丰收的季节，也到了农闲时节，娶媳妇添人加口的喜事大多在此时进行。二娘家要娶新媳妇，挨家挨户打招呼，她的喜事仿佛就是全村的喜事。全村各户都送上鸡蛋挂面茶。

二娘家娶回了新媳妇，又挨家挨户送上喜糖喜饼喜糕，一大班半大的娃嘻嘻哈哈跟进了大门里。看着二娘与三奶奶嘀嘀咕咕地又喜气洋洋地说着什么。

到底是我的好奇心重，第二天我还是窥到了三奶奶与二娘的仪式。只见，三奶奶与二娘清水净手，掐来一枝丫头草，双人慢慢地对撕着三棱形的草梗，口中默默有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对撕已经接壤，平行撕开的草梗横亘着一条草茎。二娘乐开了：呀，是孙子，是孙子。多谢三奶奶多谢三奶奶！

我那时是那样的震撼，这令我生厌的丫头草竟有如此功能。乡村的草啊，寄寓了乡人多少美丽的寄托啊！

回来与母亲说起这丫头草的事。母亲说乡村里谁娶媳妇都盼生男孩。男孩长大了，能顶天立地。村里有句话说，女孩下地，粪瓢鼓气，男孩落地，百鸟欢喜。

母亲还说，对撕的丫头草，如果中间出现四方形或三角形，预示着就要生女孩。

知道了丫头草的功用。我们在隔壁的小姑姑出阁后，也试着在河边净了手，对撕了丫头草，三番五次却总是撕出四方形和三角形。俗话说，添个外甥，门高三寸。弄得我们垂头丧气。回来与母亲嗫嗫嚅嚅地说着。母亲却说，识破天机，不灵的。再说都生了男孩，都做光棍吗？！但我知道三奶奶预测的那媳妇隔年后生了男孩。这让我亦发懵懂。

多年后，我在网上搜索，丫头草，学名叫莎草，敢情她的功用就是一味药材，并无多少功效。再深入地搜索，李白的诗中出现过“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唐卢纶的《泊扬子江》诗中亦有“空怜莎草色，长接故园春”。诗人们的诗句无一不是把莎草与故乡联系起来，赋予了关山之外，依依难舍家园的情感。莎草啊，美哉！

故乡，是逢年过节都要回去的，村子里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因着改革的春风，富民的政策，一幢幢楼房拔地而起，而村子里的人却并不见多，反而不如先前的生气。白墙青瓦、檐牙高啄、马头墙高耸的祠堂坍塌了，一来二去，最后连痕迹也不见。三奶奶和她的同辈人也故去多年，变成了人家堂屋的画像。村庄已经彻底褪去了底色。

多少次，随着母亲走在田野，置身在麦浪稻浪之中，咀嚼着那伴随着农人生生死死的草和野草，看到三奶奶的坟头前青翠的莎草，以及大河边无边无际的莎草——丫头草，已走过千山万水的我仿佛读懂了她的玄意，似乎有一个密码已经被破解——莎草，寄托了村庄人家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期盼期待啊！

这美丽的莎草呀，每每都会葳蕤出对故园和故园人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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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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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照祥，笔名浮舟笑沧海。

当过老师，当过农村基层干部。

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及散文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