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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乡情怀|回忆我的祖母

编前语

当作者说要发给我一篇五千字长文时,我确实有点犹豫:现代人都习惯了短平快,编辑生涯中也害怕遭遇长篇大作,生怕读者如我一样承受不了连篇累牍繁言赘语。及至开了邮箱,扫一眼,干净清爽;慢慢往下读,已是放不下,心潮随文字不断起伏,脑海中跳出《陈情表》。急切联系作者,索要祖母相片,作者回复:真的很遗憾,祖母的形象只能存在于我的心里了。当年太穷,没有留下祖母的任何照片……幸好有文字,读者诸君,阅文吧,请备好纸巾!

祖母离开我已经三十多年了。三十几年的尘世风雨将我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了今天的半百老年,多少人和事,皆如云和烟。可祖母的形象在我心中却从未模糊,与家人闲谈时,独坐遐想时,甚至午夜睡梦中,祖母生前的点点滴滴,犹然历历在目……

01
我的祖母生于1895年,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农村女性一样,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的娘家姓江,我记得唯独一次需要使用她姓名的场合是她的追悼会,追悼会是当时的大队孙书记主持的,书记称她为张江氏。
祖母是1985年农历6月21日去世的。在那个时代,而且是酷暑时节,一个生产大队的书记亲自为一个普通的农妇主持追悼会,非常罕见。其中的原因,在孙书记致的悼词中讲的很清楚。当时我已经是一名高一的学生了,孙书记在致悼词时,我一直在屏息聆听,我记得他提到了三点,其一祖母是一名寿星,二是自强不息的精神,三是造福桑梓的德行。

02
据我的大哥讲,祖母一生生育了两男八女,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仅剩下一个业已年迈的大姑了。在我两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了,第二年我的叔叔也不幸因病去世。不久,婶婶带着两个孩子也离开了家乡。此时,我们全家的人口组成是这样的:祖母、母亲、大哥、三个姐姐和我。
我的母亲天性比较懦弱,从不问世事,大哥在念高中,三个姐姐都很年幼,我更是还在牙牙学语。上个世纪70年代,是没有政府扶贫一说的。穷人的家庭必须要自力更生。祖母忍受了世上最难忍受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和母亲一道撑起了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
后来我稍大一些的时候经常听到祖母说,世道不公,死错了人,应该让她代替儿子去死。可是她又说,人不能自轻生命,再大的苦都要承受,日子都要过下去,这是我受到的最早的生命教育。当时没有什么感触,现在回想起来祖母是拼却了怎样的毅力,战胜了多大的苦痛,把全部的爱放到我们这个破损的家庭中来。祖母没有读过书,可是她明白人生要向前看的道理,她最懂得人要发展、家庭要发展,就必须要读书的道理。

03
70年代里,衡量一个农村家庭富裕与否的唯一指标是家中成年男丁的多少。我们家没有成年男丁,大哥接近成年,是家庭摆脱贫困的唯一指望。只要大哥放下课本,成为生产队男劳动力中的一员,再加上母亲和大姐辛勤上工,我们家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状况就会迅速改变。这时作为家庭大脑的祖母,显示出了超人的智慧,她给我们家划定了方向,那就是孩子们再穷也要念书,只要饿不死,就要去读书!
后来我常想,对于我们家庭来说,祖母就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总设计师,是她一手安排了大哥读大学的道路。大哥有了些能力之后,我们几个弟妹又从大哥那儿得到了帮助。尤其是我,大哥把我培养成人,让我读书,后来我也上了大学,成家立业。这一切固然离不开大哥的手足情深,但追本溯源,还是因为祖母指引了道路,让大哥率先成长起来,大哥的肩膀有力了,他才扛起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重担。
在恢复高考制度之前的70年代上大学,在农村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得到大队的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分配到大队是少之又少,有的年份仅有一个,有的年份,根本就没有。我们家一贫如洗,老的老,小的小,更没有任何可利用的社会关系和资源,我的大哥最终却能够被推荐上了大学,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是一个奇迹,是一个很励志的奇迹。这个奇迹的创造,首先要归功于祖母。
哲学上讲任何事都是内因和外因结合的产物,内因是根本,外因是条件。毫无疑问,大哥以优秀的成绩完成高中学业,这是他能上大学的内因。但这内因和外因比起来就根本不值一提了,这外因就是当时的生产大队孙书记。大哥上大学的头一年,大队有一个名额,据后来祖母讲,本来已决定让大哥上,但是名额又被取消了。当年大队又争取到了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孙书记力排众议,把这个宝贵的名额给了我大哥。孙书记给出了两点理由,一点是,在所有候选人当中,我大哥学历最高,是一个正式的高中毕业生;第二点理由,后来孙书记在我的祖母追悼会上也提到了,是我的祖母自强不息,造福桑梓。


04
祖母,当时已八十多岁了,仍精神矍铄,是我们一大家子的精神支柱。她和我们隔壁生产队的一位黄姓老奶奶是一对好朋友,他们俩当时在生产大队,甚至整个公社都有一定的名气。
黄奶奶虽是俗世中人,可她在家吃素念佛,无师自通一套推拿绝技,更兼有祖传草药,腰间疼痛、跌打损伤、头疼脑热等病患,经黄奶奶之手基本都能迅速痊愈。老人家医治患者,不收分文报酬,且与病患交流之中,温言婉语,劝人信佛向善。在那个医药贫乏、精神贫乏的时代,黄奶奶家成了许多人的朝圣之地,求医者众,求教者众。黄奶奶去世后,她的墓地还是常有人去祭拜,如今墓地已修建成一座寺庙,它就是现在我的家乡台庄那座颇有名气的朝阳寺,香火鼎盛。
幼时调皮,磕磕碰碰,摔摔跌跌,崴了脚,扭伤了肌肉等是常事,这时祖母便要请黄奶奶给我推拿的。推拿的时候,龇牙咧嘴是免不了的,可是等到推拿结束后,黄奶奶端出她家的山芋条、方片糕、花生、糖果等美味的时候,我觉得推拿时候承受了那点痛,实在是划得来的。下次祖母再要去蒋庄找黄奶奶闲谈时,我便欣欣然急切切地要求陪同了。

05
我的祖母被乡人敬重,不是因为像黄奶奶一样治病救人,而是因为她给许多家庭迎来了新的生命。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农村里的孩子都是在家里出生的,往往在临产之时,产妇家里才急急忙忙去请当地的接生婆。我的祖母就是当时当地最负盛名的接生婆——“二娘”。因为我的祖父排行老二,所以乡人都以“二娘”来尊称祖母。
祖母给人家接生从不要礼金,更重要的是从很年轻的时候(具体什么时候已经不可考了)起,到80多岁,她老人家金盆洗手不再替人家接生,其间经历过的凶险可以想见,但神奇的是,经祖母之手,所有的家庭,母子平安。
人们只知道有一个神奇的二娘,迷信她有神奇的魔力,可也许只有我最能了解到祖母曾承受了多大的辛苦和压力。祖母遭了罪,受了苦,她从不对别人说,即便是家里人,她也不说。那个年代,不管路程远近,不管路况如何,也不管是否正在狂风暴雨,还是酷暑严寒,交通都是靠步行的。别人来找她时一般都是急如星火,祖母不是天足,一双小脚不知吃过多少苦头,扭伤了腿脚那是常事。接生耗费人的元神,特别是年纪大了,每次从别人家回来之后,祖母几乎都要小病一场,家里人心疼她,其实是不太支持祖母出去给人帮忙的,可是她央不住别人的请求,一次次总是在推辞之后,还是急急忙忙的随着别人去了。
祖母给别人接生的规矩是,不接受任何报酬,但愿意在人家吃一顿饭,并央求别人把她最小的孙子也接过来。乡亲们后来都知道了二娘的规矩,知道她哪怕是主人家给几个喜蛋都要坚决地拒绝,所以人家那顿饭就准备的十分用心。不管我是在家里,还是已经在学堂里,他们都要把我接去,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这样的饭我吃了很多很多。年幼的我只要看到有人来请我的祖母,心里就特别高兴,母亲此时往往要来劝阻,我的心里就惶急起来,生怕因此耽搁了祖母的行程,直到看见祖母进屋换了件干净的大襟褂出来,我这才欢喜起来,期待着祖母快去,期待人家快来接我。

后来我渐渐明白点世事,我就常常在想这样一个问题,祖母不顾年老体衰,每次都不能坚决拒绝别人的恳请,真的只是因为老人家宅心仁厚、全心要为乡邻分忧吗?我清楚地记得,每次我们祖孙二人从人家吃过答谢饭回家的途中,祖母总要叫着我的小名,问我永远不变的问题,大设,你吃饱了么?有时我嫌她罗嗦,故意跑开了,不回答她。她紧赶着一双小脚追上我之后,还是要再问我同样的话,直到我不耐烦地大声回答说,胀死了!她才会满意地笑着对我说,别跑,看等会把肚子跑痛了。原来祖母在造福桑梓的同时,也正是在用这唯一可行的办法,让她最小的孙子能够吃上一顿饱饭啊。

06
童年时代,饥饿是一种常态,记忆最深的事往往都与吃相关。在我十岁出头的时候,大哥已经成了家,几个侄女也相继出生。我们家是一个有着11口人的大家庭。困扰我们家的首要问题还是粮食不够吃。
那时我正是食量特别大的年龄,虽然大家都食不足,但似乎只有我对饥饿表现得最痛苦,我时常对中餐只安排吃稀饭的娘表达强烈的不满。有许多次,在开饭前,祖母悄悄地把我叫到厨房,递给我一碗粥,这是一碗特殊的粥,它是提前从大锅粥里特意捞取,没有半点米汤,算是接近我最为期待的干饭了。片刻之间,我便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个干净,祖母在一旁一迭连声地告诫我,别烫着,别烫着!
祖母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偶尔听到她的轻声叹息,苦了你的大姐啊。那个时候,大哥已离家上了大学,大姐成了我们家最主要的劳动力,每天她都要做繁重的体力活,有时面对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免不了也发几句牢骚。后来我渐渐懂了点事,坚决不肯再吃祖母另外给我准备的干稀饭了。
祖母给我吃的小灶,除了干稀饭,最使我难忘的是她给我吃的鸡蛋。那时我应该已经上了初中,大约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在同龄孩子中就显得特别瘦小。后来中考体检时身高只有一米四五,以至于当时桐城师范的黄志杰校长因此拒绝了我上师范的请求。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既瘦弱且每时每刻都露出无比馋猫的姿态,这便让祖母对他这个弱孙格外怜悯。祖母年事已高,此时已金盆洗手,不再为人家接生,我随着祖母去吃一顿大餐的机会也不复存在了。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正席地在大门口凳子上做作业,祖母突然来叫我,她递给我一个竹篮,篮子里赫然放着三只鸡蛋,她急切地对我说,你去外面割一点小鸡草回来吧。我马上明白了,祖母这是瞒着全家人,偷偷地煮熟了鸡蛋,打发我去外面吃掉。我虽年幼,却也知道鸡蛋当时在我们家是多么的金贵!鸡蛋既承担了招待家庭来客的重任,还要担负买盐、买肥皂等家庭的一些日常开支。我当即表示不能吃这几个鸡蛋。祖母焦急地说,小祖宗,鸡蛋都煮好了,你不吃,难道还要我吃呀?快拿走吧,等会你嫂子回来了,我这老脸朝哪儿搁啊?我的眼泪马上下来了,央求祖母下次再也不要这样了,祖母马上答应我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怎样流着眼泪,提着篮子飞快地离开家,又怎样躲在密不见人的油菜地里哭泣着把鸡蛋吃了下去。
祖母并没有遵守她的诺言,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好几回。每次在油菜地里吃鸡蛋的时候,我都愧疚难当!我觉得对不起家人,成了吃独食的小偷;也觉得对不起奶奶,我担心如果家里人,尤其是嫂嫂、姐姐们知道后,奶奶就会失去平日里慈爱公正的形象。一念及此,我忍不住泪如雨下。是的,毫不夸张,当时我就是泪如雨下。唉,祖母的爱,少年的心!几十年过去了,属于祖母和我之间的这个秘密,我始终没有说出来,没有对任何人说,包括我的母亲,直到她老人家去世,我也不曾对她吐露半分。

07
现在我们评价一个人,往往都非常强调情商的重要性,过去我们农村人也讲情商,不过说法不一样,叫“做人”。我的祖母就是一个特别会做人的人,她教导我们做人,最重要的是本分,与人为善。用祖母的原话来讲,就是"大还大,小还小"。
所谓“大还大,小还小”,今天我总结起来,就是对待尊者、长者,我们要力所能及地给予应有的尊重,对待弱者、幼者,我们要力所能及地帮助、爱护。在我们家不允许弟妹直呼哥姐的姓名,母亲有时因为我们调皮骂了我们几句,如果话里面带有个“死”字,祖母都要温言而坚决地劝止。在外面就更是如此,几十户的一个生产队,也许只有我们家的五个孩子,从来没有骂过别人一句脏话,从没有偷吃过一次别人地里的黄瓜。
大队的孙书记对我们家很是关心,偶尔到我们庄子有事,碰到我的大哥,总是勉励我大哥要好好学习,说一些人穷不能志短的话来。祖母时常在家里念叨孙书记是个好干部,我们要尊敬他,我们没有钱财,但我们仍要有所表示才对。
我们家的表示就是,每年送一坛由祖母和母亲两人合作、精心腌制的咸菜给书记。还有就是我家屋后有几棵桃树和一颗葡萄树,每当桃子和葡萄成熟时,谁也不许先偷吃。祖母会亲自挑拣,选择个大、饱满、没有虫眼的装在篮子里,派我送到河对岸的孙书记家里。这样的任务也是我非常乐意做的,因为每次到书记家,书记的夫人,我是叫三婶的,都会炒上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给我。感谢三婶!您的油炒饭曾带给我美不可言的享受。更要感谢祖母,是您让我很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表达敬意,不用钱财,也可以!

08
祖母离开我已经很久了,可是忘不了的祖母的瞬间还是太多!
忘不了,炎炎夏日您为从田间劳动归来的我们端上一大脸盆的红烧茄子;忘不了,您为误食农药的自家母鸡做的手术;忘不了,您颠着小脚,满庄子找贪玩的我回家做作业的身影;忘不了,您悄悄地批评母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忘不了,您的处世哲学——“大还大,小还小!”……

--END--

来源:文乡枞阳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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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张建设  网名桐城闲人。男,70后,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高级教师,现任教于安徽省桐城市第八中学。爱学生,爱体育,爱生活,爱写作。喜欢的一句话是:写作让我充实,爱让我更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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