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周文格 / 配音：文乡燕子
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1942年河南饥荒照片
一份从上海发出的电报，要送到枞阳、庐江、无为三县交界的偏远小山村，没有一周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的。那时，我从上海龙华的一家航修站实习结束，回家等着公司的上船安排。焦躁地等了两个多月，那份电报，在千呼万唤中，终于出现了。那天，旺财明显喝多了酒。他红着脸，喷出酒气，高喊着我的名字，说你的电报来了，却高举着手，不肯把它给我。他和我转着圈，说他拿到电报的过程，然后要我谢他。我用几支烟换下他手中的电报，打开一看，要我某日赶到上海，而日期竟是当天！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1942年河南饥荒照片
旺财是个苦命人。出生那年，母亲去世；七岁，父亲又撒手人寰。两个姐姐出嫁后，他和哑巴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大他九岁，每天为吃愁眉不展，一脸的苦大仇深。哥哥在队里做工，常常是一年忙下来，年底分红，拿到手的钱，还不够两人扯一身新衣。由于吃不饱，面黄肌瘦的旺财经常像野狗一样，四下里游荡。春天，大地最是繁荣，槐树开花的时候，树上挂满了一串串棉花糖似的白朵朵，每天他都会捋下几把，塞到嘴里。夏天，桑树结果了，红色的、紫色的小不点，都逃不过他饥饿的眼睛。他清楚地记得，稻场下坡有三棵桑树，二塘边有两棵；远一点的水库后埂，有七八棵，这是他的秘密，别的小伙伴都不知道呢。秋天可吃的野果都在山上，黄豆大的葡萄，拇指大的山楂，带刺的栗子等等。冬天吃什么呢？是秋天打下来的青柿子。它们捂在草木灰里，到了冬天，就变成诱人的黄金色。吃时，把它们的皮挑破一点，轻轻一吮，里面的肉汁都被吸了出来，留下完整的外壳。饥不择食的旺财，有几次差点进了鬼门关。一次，吃了一种野果，肚子胀得像灌满气的气球，人轻飘得像随时都会升天，爆炸。他被灌下几碗肥皂水，吐得昏天黑地才算活过来。一次，吃了一种蘑菇，上吐下泻，人都脱水变形了，才被傍晚收工回来的哥哥发现，送到合作医疗社，捡回小命一条。尽管如此，饥饿的旺财从没停止过寻找食物。他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是饿死鬼投胎。为了避免再吃到有毒的东西，旺财学会了认一些野菜，如荠荠菜，马兰头，蓬蒿。有一种草，叫棉花针，长长的，里面是绒絮一样的胎，扯下来，放进嘴里，一股甜甜的香。春天的时候，旺财经常在田埂上找这种草，找着找着就会遇到老白毛用友大爷。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1942年河南饥荒照片
用友大爷在村里，山歌唱得最好。他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白了，但身子还硬朗，常常是一手牛缰绳，一手牛鞭子，牛慢慢走，他慢慢跟。鞭子也不甩，只在空中虚着。这样慢节奏，他才能从胸腔里惬意地唱出老调的山歌。山歌上百种，有简单，有复杂，虽弯来弯去也只转几个喉咙，但能把山歌唱得圆，稀奇古怪的词都记得，不是罗成，也是秦叔宝一样的人。村里人都说，老白毛长的就不是人脑子，八辈子的烂事都记得，肚子里不知装了多少古今呢！旺财呢？他年纪虽小，但也记得一两首，乡下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从童谣声中，从一首首悠远的山歌声里，耳濡目染地长大呢？旺财就喜欢这一首，开头是 ：会唱山歌歌挨歌，会织绫罗梭挨梭。会做生意两边带，会讲老婆有几个。有几个，丢掉这个有那个。这天旺财看到老白毛在用牛，就走过去，坐在田埂上，玩着手里的一把棉花针。老白毛在耙田。黑黝黝的泥土被犁翻了一遍，它们有规则地伏倒一边，像白纸上用铅笔划过的一道道粗线。田里汪着浅浅的水，耙的一道道齿在泥土上有力地划过。老白毛脚下的耙就像一块橡皮擦，他要把这一根根线擦掉，把这些土疙瘩搅成稀泥。他站在耙上，闭着眼睛，任牛拉着，不紧不慢地一圈又一圈。人很老，牛也老，两个像吸在一起的磁铁，谁也离不开谁。就随便难唱。
“人生在世，就是穷快活，快活了，日子就不苦。”老白毛对小旺财说，“没吃饱吧？唱段吃的，你记好了。”
虾子小鱼有的啜。
老白毛只要张开喉咙，他满脸的皱纹就像池塘里的春水，荡漾开了。他眼睛望着远方，仿佛神灵附体一样，周身散着光芒。小旺财跟着老白毛的腔调傻乐，他想象出一幅五谷丰登的平和世界，那些他想都不敢想的美食，走花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这是哪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呢。老白毛唱到最后，变了腔，仿佛真有人在求爹爹，拜奶奶，那滑稽又显诚恳的腔调，让旺财大笑不已。旺财上学了。学校就在村子的后面，三间大瓦房，两头是教室，中间是老师办公的地方，两个老师教一到三年级的所有课程。学校的东面，有两棵粗大的枫树，撑开的树冠，像两个巨大的雨伞。校后面，是一面不高的山岩，几棵低矮、弯曲的松树艰难地生长在石缝里。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上山，爬树，荡秋千。整个村子因为有孩子们的欢笑，显得生机勃勃。一次，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歇在了学校门前，他手中的拨浪鼓摇出“布隆布隆”单调的声音。孩子们听到鼓声，被吸引过去。有人边跑边唱：
大姐出来好看。
货郎的玻璃柜子里装着针头线脑，各种花色、大小不一的纽扣，以及玻璃弹珠、耳勺、顶针等一些小玩意。最令大家感兴趣的，是糖精炸出来的一包包爆米花，它们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用两个牙膏皮，或者鸡肫皮，或者一只橡胶鞋底，就能换来一包。孩子们你挤我、我挤你看了一会，见没人买东西，便一哄而散各自结伴玩去了。
旺财也看了一会，他想，用什么东西换爆米花呢？他的脑子像小马达一样，飞速地转起来。他注意到老师的办公桌上有一本书，而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知道哪来的胆量，迅速地走了进去，拿起那本书，给了货郎。货郎也不问，给了他一包爆米花。他接过来，躲到没人注意的地方，三两口将爆米花吃完了，然后装着没事人一样，在外面玩。不一会，老师进办公室了。旺财注意到老师在开一个个抽屉。显然，他在找那本书。上课了，老师空着手进了教室。他先空山放炮，扯了一会淡，然后说，我们谈谈理想吧。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呀？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当科学家，当解放军，当画家。老师让大家一个个说。轮到旺财，老师问：旺财，你的理想呢？旺财的头“嗡”地一下子大了，老师一定知道他偷书的事了。老师也真是小题大做，不就一本书吗，还非和理想扯在一起。旺财站起来，不敢看老师，结结巴巴地说：当，当队长。大家哄地笑了起来。哈里森.福尔曼拍摄的1942年河南饥荒照片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旺财九岁学会洗衣，十岁学会做饭，十一岁带着和他差不多高的水桶挑水。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小伙伴们看了大笑，大人们看了摇头叹气。他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得像哥哥那样，他就能当队长了。当队长就能指挥一队人，就能吃饱。但他想不到的是，他的理想很快就破灭了。在父亲死后的第四年，也就是他歇书挑水的那年，农村实现土地承包，分田到户。队长的权威一下子从云端跌下来。显然，大家不再拿队长当个干部。没有了一天一个工的待遇，队长要和大家一样，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否则到了年关，只能吃屁屙风。旺财很快把理想这事忘了，因为他每天能喝上三顿稀饭了。既然能吃上饭，何苦当队长，让人背后说闲话呢？他和老实巴交的哥哥，像长在庄稼地里一样。插秧，薅草，拔稗子，旺财学得有模有样。收早稻，种晚稻，抢收抢种，烈日下，人忙得像陀螺一样。旺财和哥哥虽然累得要死，但仅有的一亩二分田，第一季早稻，就收回七百多斤金黄的谷子。那感觉就像做梦一样啊！旺财已经是小大人了。他可以决定一天的伙食。譬如他可以隔四天烧一次干饭，甚至可以隔三天。他可以在做菜的时候，多滴一点香油。他还可以拿着五毛这样的大票子，去合作社买盐。每次到合作社，他都要到肉铺兜一圈。肉铺师傅姓贾，旺财是认得的。每次去，都看到他穿着一身油腻的衣服，坐在凳子上等生意。贾师傅有个外号叫程一刀，你要多少肉，他一刀下去，再搭上一块骨头，就是你要的重量，根本不用第二刀。收好钱，他会在案板下抽出三两根稻草，用手指绕一绕，绕出一根草绳，再把肉扎好，递给顾客。旺财觉得那案板，连同程一刀，仿佛具有魔法一样，散发着阵阵肉香。摄影：吴义飞
肚子虽然能填饱了，但旺财时常觉得嘴里寡淡。他不满足每天三餐稀饭，要是有肉吃，那该是怎样的天堂啊！可能是想肉想疯了，这天，旺财不知道那里来的豪气，打开米缸，挖了几升米到布袋里。他要到程一刀那里换肉。他想好了，如果程一刀答应了，他就吃肉，如果不答应，他就把米带回来，俩不亏。旺财到底年纪小，也知道害羞，没有勇气把手里的布袋给程一刀看。程一刀看他左一圈右一圈牛拉磨似的绕着摊子转，就知道小家伙的打算。尽管他和旺财不是一个村子，但程一刀四处杀猪，哪个村子都到，哪里都熟。他知道小旺财的哥哥哑巴，也知道小旺财是个孤儿，但这个世界，谁还没有一点不幸呢？“真是眼毛浅，我要是有钱，我不就是大爷了？”
程一刀一听就笑了。真是人小鬼大，说话一副大人样，还这么冲。旺财有点灰心了。他要想一个法子。不待程一刀回答，他用近乎讨好的声音说，“我给你唱个山歌吧。”程一刀有点意外。他本来都要答应下来了，毕竟还是个孩子，难为他干什么呢？旺财一下子活过来了。他恨不得脸上开出花来，说，唱《十二月花》可好？《十二朵花》是老白毛教旺财唱的，也是他记性好，只三两遍，就把歌词记住了。老白毛曾经感叹，真是一人一个命，要是他娘老子都在，他也不用受这么多苦，这孩子聪明着呢！
手拿书本来看花。
程一刀一下子惊呆了。他想不到这个瘦猴一样的小鬼还会唱古调，那一板一眼的模样，连他都自叹不如呢！如果不是声音嫩，谁都会以为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在唱，毕竟年轻人会唱的不多了。附近几个店铺听到有人唱山歌，好奇地朝这边围过来。
腊月腊梅雪中寒。
旺财看到周围围了一圈人，一点也不怯场，反而放得开来，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亮。他想，怕什么呢？唱完，就能拎肉回家了。这天，旺财拎了一斤肉回来。程一刀要把米还给他，旺财硬气，死活没要。过了一阵子，旺财又想吃肉了。他想像上次那样，拿几斤米到程一刀那里去。可是这次真的很不巧，还没走几步，就被哥哥撞上了。哥哥一把把米夺过去，用他的宽手指，在旺财头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下。旺财捂着头，像被马蜂蜇了一样，从哥哥身边逃开了。他一边逃，一边骂：你个草狗，肉你也吃了，吃的比我还香，现在打老子。下次买肉，老子毛都不给你留一根！
这小家伙，真的是有娘养，没娘教的。他不高兴了就骂，不骂好像话说不出来似的。乡下那些粗俗的话，他全都学会了。为吃肉，未成年的旺财挨了哥哥的打，他记恨了好几天。他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有比卖米更好、更直接的来钱方法。其实，肉到处都有。小河边的螺蛳，水塘里的河瓦（2），稻田里的青蛙，只要你想办法，三五天吃顿肉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这个民风淳朴的山村，从来就没有人吃这种肉。螺蛳和河瓦，是鸭子的粮食；青蛙更别提了，它们是庄稼的守护神，与神作对，是要遭天谴的。山村里，没人养羊，驴和马见也没见过。牛倒是天天放，但种庄稼就指望它出苦力，怎么舍得杀呢？所以，肉，只能是猪肉。泥鳅和黄鳝呢？它们也是好东西，田里也少不了，但包干到户后，家家对庄稼看得紧，你到别人田里捅黄鳝，老远就有人扯嗓门喊，那是哪个？在我田里干么事啊？旺财有天无意中看到了一条蛇。它窝在梁上，昂着头，吐着短短的信。旺财除了怕他五大三粗的哥哥，对狗啊，蛇啊，一点也不怕。一连几天，他都看到了它。如果一条蛇经常出现在家里，又不伤害谁，乡下人就说是家蛇。家蛇虽不像狗能看门护院，但似乎是个吉兆，所以没人去伤害它，人蛇和谐共处。但旺财不这样想。他最初的想法是把蛇赶走。这东西虽然不可怕，但老悬在梁上，心里也不舒服。他要找一支竹竿把它轰走。忽然，脑子灵光一闪，这不是送上来的一碗肉吗？他被自己大胆的想法激动了。他找来一支细竹篙，向上伸着，悄悄地向蛇靠近。蛇有所察觉，懒洋洋地顺梁爬。他将竹篙在梁上一阵扫，将蛇扫落下来，又迅速地将准备好的竹枝对蛇一阵猛抽。蛇像绳子一样，弯曲着，一动不动了。吃蛇要剥皮。旺财听人讲，用刀剥皮，蛇肉会有一股腥味。要用竹刀，一点点地剖，这样的蛇肉烧出来才会有一股香味。旺财哪有耐心这样慢条斯理地剥皮，能快点吃到肉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至于这条蛇有没有毒，他不会去想。村子里几百号人，从来也没听说谁被蛇咬死。水蛇，稻田里经常看到，还有一种蛇，喜欢呆在泥里，俗称“泥呆子”。用手薅草，手在泥里抓来抓去，就会碰到“泥呆子”从手指缝里滑走。所以，旺财不怕这些。清内脏，除蛇头，将蛇身子剁成几截，把铁锅烧红，滴上几滴香油，“刺啦”一声，蛇肉下了锅。烧好，把冒着热气的蛇肉盛起来，竟然有小小一碗呢！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一块送到嘴里。太烫了。他嘘着气，不停地翻着舌头。他想着要不要留一点给哥哥，但想到上次挨了这草狗的打，给他吃蛇肉，说不定惹上一身骚，算了。这样想着，他吃肉就吃得心安理得。只几分钟，碗就空了。他伸长舌头，像猫一样，将碗舔了一遍，咂着嘴，意犹未尽。有一段时间，嘴里寡淡的时候，旺财就把吃蛇的经过仔细地回忆一遍。回忆多了，就发现原来的烧法有缺点，如果下次再烧，一定要加点姜、蒜，那样味道会更美。通过吃蛇，旺财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动物，哪一样不能拿来吃呢？秋收后，旺财家请人砌了一个能装一千斤粮食的粮仓，连同原来的几口大缸，都结结实实装满了稻谷。早晚稻翻晒了好几个日头，拿一粒放在嘴里，咬下去嘎嘣响。家家户户都是翻晒稻谷的欢笑声，有粮的日子做梦都踏实啊！冬天，忙了一年的人们终于闲了下来。小麦早已下种，要有一场雨雪，它们才肯生根发芽。种下的油菜，才长到一指高。人们希望过上一种把油当水吃的富足生活，而这种生活就沉睡在土地里。它要到春天才会大张旗鼓地醒来，它要在勤劳人的手中，开花，结果。冬天天黑得早，无事可做，大家都习惯地早早熄灯睡觉。有几天旺财睡觉的时候，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很细，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房间里的活物，除了人，就是老鼠。它们在床顶遮灰的草席上跑来跑去，打架，撕咬，发出肆无忌惮的声音。很明显，粮食多了，老鼠也多了起来，它们和人一样，因为有了足够的粮食，欢腾起来。但那细细的声音从哪里来，旺财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有一次做饭，他去米缸舀米，一只小小的、黑黑的、绸缎一样光滑的身子，在缸盖上一闪，不见了。这是只很小的老鼠，因为小，看样子呆萌。他走过去揭开一个缸盖，瞅了瞅，又去揭另一个。当他揭到第三个时，他看到了慌作一团的一窝小老鼠。你妈，都做窝了。他骂了一句，伸手去抓，一只也没有抓到。缸是满缸，盖子分两半，有一块变形了，微翘着，露出缝隙。他看到，上面一层稻谷窝着的多是稻壳。老鼠成精了，比人还知道享受呢。
旺财决定灭鼠。第二天，他上街买了老鼠夹，在程一刀那里要了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猪皮，回到家，就把夹子装好，放在老鼠较多的床顶上。他想，白天老鼠怕光，活动少，到了晚上，就有好戏看了。做晚饭的时候，他按捺不住好奇，到床边垫脚看了看，好家伙，一只老鼠不知什么时候被夹住，一动不动，早翘了呢。他骂骂咧咧地把老鼠取下来，解恨似地朝外面扔出去。他给夹子换了块猪皮，又放回原来的地方。晚上，躺在床上，旺财竖起两只耳朵，他希望听到从黑暗中传来激动人心的打击声和惨叫声。可是，那声音一直没来，老鼠们依然在床顶打情骂俏，疯来疯去。渐渐地，他犯困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合起来。“啪！”好像过了很久，迷糊中的旺财被这期待的声音打醒了。他听着老鼠不断的惨叫声，高兴得骂起来。突然他像想到什么，急忙从床上爬起来，一面套上那件破棉袄，一面用脚摸索着鞋。可能太兴奋了，脚倒腾了几次，才穿对了鞋。他拿着手电，急急地打开门，在门前空地上找起来。他要找到那只被他扔掉的死老鼠。它不会被野猫吃掉了吧？他一边找，一边想。自己怎么这么笨呢？到嘴的肉都被自己扔了，他恨不得打自己几下。许久，他在草堆上找到了那只老鼠。它硬梆梆地躺在那里，挂着厚厚的白霜。他像找到失而复得的宝一样，松了口气。
整整一个冬天，旺财专心于灭鼠。老鼠夹用了几次，后来很少有老鼠上当了。于是他用上了老鼠药。老鼠药效果好，但他不知道该死的老鼠都死到哪里去了。倒是队里有几户人家的猫，因为捕捉了吃了老鼠药的老鼠，也被毒死。他听到后，找到人家，软磨硬泡地把死猫要来，又顺理成章地吃上了猫肉。他的哑巴哥哥，对此很生气，有次用手比划着说，怎么什么都吃啊？大家背后都骂呢，饿死鬼。11岁的旺财一脸无赖相，骂就骂呗，你们不吃还不要我吃啊？此后十年，旺财与所有动物为敌。他套过兔子，网过野鸡，抓过刺猬，张过黄鼠狼。甚至石头下剧毒的蝎子，蜈蚣，都被他抓来，泡在酒里。可能五花八门的肉吃多了，旺财长出了一身腱子肉，练就了百毒不侵的身子。他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热，伤风感冒与他无缘。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致命的疾病：癫痫。在他给我送电报的第二个夏天，某日他喝了几杯酒，在水塘边洗东西时，癫痫发作，人一头栽进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他的哥哥，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四十岁结婚，妻子瘦小，残疾，不能生育。五十多岁时，政府将他家评为低保户，拨款五千元，他自己也掏了点，建了两间小平房，算是有了遮风挡雨的场所。2018年我回老家，在将军街看到他，他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握着他粗糙的手，一点也听不懂他说的话。他仿佛在问：回来了？我答：回来了！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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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员，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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