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记忆｜生日青枣粥

少小的经历常浮现于脑海，仿佛昨天的梦。

夕阳衔山。空气里稻禾的清香透着泥土亲切的气息，红蜻蜓沿路款款低飞，花蝴蝶在黄白小花上翩翩飞舞。

放学了，孩子们如鸟归巢，山村小路热闹起来了。姐妹俩没多看一眼沿途迷人的景色，手拉手匆忙回家。

姐姐星星，妹妹玉玉，仿佛一个模儿脱的，圆脸大眼睛，两条倔强的羊角辫；两人相差三岁，年龄相加不到十八岁。如梦如幻的夜晚，一个出生时繁星满天，一个出生时皓月当空。因此，爸爸给她们取名星星玉玉。这年龄，本该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她俩却早早当起了家，匆匆上学，匆匆回家，洗衣做饭，照顾爸爸。

三年前，爸爸因一场大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依靠双拐走路；妈妈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像爸爸以前那样出门打工了。

妈妈外出打工后爸爸的第一个生日。姐妹俩把书包扔在门前枣树下的藤椅上，一个灶下、一个锅上地忙开了。头回做生日晚餐，激动得心跳。

记住亲人的生日，当初或许是为了那诱人的焦香荷包蛋，而现在却是真真切切的牵挂。妈妈常说：老人言，生日吃哉（灾），再穷也要记得给亲人过生日，哪怕一碗清水面，一个煮鸡蛋。往年家人生日，妈妈总要做一碗长寿面三个荷包蛋。现在妈妈打工在外，她俩也要像妈妈一样给爸爸过生日。

煎蛋，烧水，煮面，星星学着妈妈的样子。顿时，柴火灶上偌大的铁锅热气腾腾，蛋香、面香、葱香飘满小屋。雾气缭绕中瘦小的身影，却有着风中燕子的沉着。

“糊了，姐姐！”玉玉惊叫道。

星星慌忙熄灭灶膛的明火，掀开沉沉的木锅盖。灶高人矮，胳膊靠近锅，水蒸气腾地窜上来，汽化热像蛇一样迅猛，将她胳膊烫了吻大的燎泡，火烧火燎地痛。星星眼里泪水直打转，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哭，自豪、坚强超越了疼痛、委屈。三天后水泡破裂，长出了新的皮肤。爸爸这时才知道女儿那晚被烫伤，有着说不出的愧疚。

面有点糊，香喷喷热腾腾的，呈现在病弱的爸爸面前，姐妹俩笑出了泪。

爸爸似乎忘了今天是他生日，看着女儿天使般的举动，紧紧搂住孩子，泪珠一串串地掉下来。

无数个痛彻心肺的失眠之夜，他扪心自问:自己成了累赘，活着还有意义吗？而眼下，答案不就写在女儿流泪的笑脸上？

暖暖的橘红灯光射到门外，铺洒到门前暗黑的枣树上。树上结满了青枣，歇宿的鸟儿不时传来唧唧声。

门前高大的枣树，春华秋实，大小年地结着果实，给姐妹俩童年带来无穷的快乐。闻着花香，瞅着枣儿一天天长大；爸爸一竿打下去，一颗颗黄亮甜脆的枣儿，像她俩银铃般的笑声滚遍庭院。

“爸爸，我们回来啦。”

“爸爸，我们放学啦。”

晴天，爸爸多半躺在枣树下的藤椅上，扶手上常搁一卷古诗。听到女儿的喊声，他恍然从漫无天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浮出笑容，下意识地站起来，但是徒劳，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姐妹俩赶忙跑过去扶住爸爸。爸爸现在活动的半径，只有家到枣树的距离。疾病像牢笼困住了他。

那年月，书信是联系外界的主要方式。妈妈不识字，出门打工从未写信回家，她就像夏夜里的流萤消失在茫茫黑夜，只在过年才能回家。转眼，已是第三年。

距离爸爸生日还有十多天，姐妹俩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鸡窝旁，看鸡下蛋没有。一天，两天……天天都是失望，无可奈何的失望。星星偷偷地从米缸抓了一把又一把米，给鸡增加营养，巴望鸡下蛋。可是枉费心思，十多天没见一个鸡蛋。

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今天，就是爸爸生日了。姐妹俩愁眉不展，百无聊赖。星星忽然想起妈妈的话：过去，过生日难得一碗挂面。唉，没有鸡蛋，就给爸爸下碗清水长寿面吧。

打开橱柜，挂面也没了。

星星傻了，手掩双眼，跑到枣树下悄然落泪。

啪，一颗干瘪的青枣落在她的脚下。这青枣犹如落在牛顿面前的苹果，使她脑洞大开，破涕为笑。

“妹妹，有了。今天，我们给爸爸煮生日青枣粥！”

“噢~好。我去拿竹竿。”

“不，枣儿还没成熟，竹竿会打下小枣儿。我上去摘。”

常爬桃树摘果儿，可像门前这样高大的枣树还没上过。但星星没有胆怯、犹豫，她脱去鞋，抱住皮儿皴裂的树干。妹妹憋红了脸，使劲托住姐姐的脚。星星竭尽全力，像竹节虫一样，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往上爬。费了好大劲，终于爬上树梢。一阵风起，星星害怕地抓紧树干。

一颗颗青青瘦瘦的枣儿掩映叶间，俨然掩嘴向她微笑。星星一手抓住枝干，一手挑摘大的枣儿往口袋揣。

这时节，枣叶背面潜伏着无数的“洋辣子”，人碰触到它的刺毛，皮肤立刻疼痒难耐。星星刚爬上树，手背、胳膊就碰到洋辣子，现出一块块红红的疙瘩。她咬着牙表现出少年少有的坚韧，硬是摘满了口袋。快下到地面时她跳下树来，冲妹妹苦涩一笑，塞给她几颗枣儿。妹妹找来清凉油，给姐姐的痛处一一抹上。

“姐姐，甜。”玉玉尝着枣，洗净米和枣，放进大铁锅，升起火。姐妹俩心神不安：红枣煮粥好吃，这青枣煮粥也好吃么？

马拉松式的煎熬与等待。

一缕缕青叶味的淡淡枣香从锅里溢出。

米粥绿莹莹的，枣儿饱满清亮。

“妹妹，味道不错。”星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抑制不住激动。

绿豆汤似的青枣粥，枣儿似玉浮着，晶莹剔透；丝丝缕缕带着青叶味儿的甜甜枣香弥漫小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姐妹俩抹着喜悦的泪，拍掌唱起生日歌。

父亲泪决堤了。幸福……心痛……愧疚……

那纤尘未染纯净如晨露般的歌声，似乎永恒的绵绵不绝的夜晚涛声，轻抚着父亲久经忧伤的心灵。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真金般的幸福。是金难买，这飘着淡淡清香透着青叶味儿的甜甜的生日青枣粥！

摇曳的烛光映红父女三人流泪的笑脸。

“爸爸，许个愿吧。”

“嘘……”屋内一片漆黑，黑暗吞噬了一切。

皎洁如水的月光，从高大的枣树顶倾泻下来，涌进窗内。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仿佛也唱起了生日歌。

近三十年了，恍然如昨。

星星玉玉，是我老乡。我和星星打工南方一小城，一次在同一工地干活，谈起童年，她云淡风轻地讲着这往事。经历磨砺出她坚韧的性格，苦难已化作滋润她生命的沃土。

如今，她俩孩子都已上学了。孩子听着母亲讲述这温馨苦涩的记忆，眼里闪着泪花。母亲如同星星月亮照亮她们的心灵，勇立枝头摘枣的形象常幻现她们的脑海。母亲平静地讲述少小的经历，眼里饱含泪水。她俩还没告诉孩子一个残酷事实——那年冬天的一个风雪夜晚，父亲旧病复发，悄然不舍地离开了人世，永远地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俩曾诅咒命运的不公，憎恨老天不长眼，但给她俩些许慰藉的是，年少摘枣煮粥可谓创举，是平凡人生的绝唱，在那万般无奈的艰难日子，她俩以这种方式让父亲无比开心地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生日。感恩家园那棵枣树，不然她们将抱憾终身，绵绵无绝期的虫咬菜心的痛将永远如影相随。

风雨家园，春来秋往。星星玉玉如鸟出窠，常年漂泊他乡打工。家园那棵高大的枣树依然伟岸地挺立着，鸟宿树上，清辉满院。那把已显陈旧发黑的藤椅仍然横靠枣树，但父亲已在树的那边，唯有他如枣树的形象站立在姐妹的心中。

饱经风霜的母亲已头染白发，她像父亲一样生死相依地恋着枣树，常常伫立树下，望眼欲穿。血红夕阳下，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也曾是留下她无数脚印的泥巴小路……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