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年高考失利后，父亲眼里对我的希望之火暗淡下来，看着好消息总在别人家，我知道他的心里钻进了二十五只猫。失望难受归失望难受，他还是筹划张罗着我将来的生计：这斯文腔腔的，力气活不是路子，得学一门手艺。学什么手艺好呢？木匠、砖瓦匠都是力气活，且都要吊线，眼力要好，这高度近视眼是学不成的，其他的诸如篾匠铁匠裁缝棉匠等等，提都不要提。手艺没法选，父亲逢人就摇头叹息，生气埋怨：这畜生是养废掉着，书没有念成把眼睛还搞搭进去了，做么事好呢？搞不好到头还是饿死的货！或许真的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一九八三年正月，家住望江华阳大轮码头的小老表回家乡黄公山肖冲做清明，他是父亲二姐家的小儿子，顺便到我们家来看看父亲这个舅爹爹。见面一谈，才知道他家里办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炕房，孵化鸡鸭鹅，正缺人手，于是父亲和小老表一拍即合，让我去他那里学焐鸡。父亲觉得这手艺于我是再合适不过了，不用多大力气，一年只要做小半年的事，谁家不养个几十鸡鸭鹅的呢？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个学会了，不愁没一碗饭吃。我当时也开心，正好出去躲避落榜的无趣和失落，还有众多嘲讽和蔑视的目光，也省去呆在家里的尴尬和烦躁。于是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带着初出家门的兴奋，跟着小老表从安庆坐大轮直奔华阳。小老表家就在华阳大轮码头，他家的炕房和传统的土炕房不一样，是新式平箱炕，一共六个炕箱，连成一排。炕箱三面都是砖砌的，一面是门，里面是六层可以转动的托架，托架上放着装蛋的竹匾。门上又开了上下两个小门，是查看温度的。炕箱底部是厚铁板，铁板下面是一尺多高烧炭加热的圆形炉膛。在炕箱上面一人高点的地方，由前向后一溜通头架着五六尺宽的摊床，摊床上铺着一层棉被，棉被上是一层席子，席子上又是一层棉被。熟悉了炕房的环境，接下来就按照师傅的要求去做了。在这里，小老表是炕房主人，也是师傅，所有的技术都由他指导，所有的事情都由他安排。收来的鸡、鸭、鹅的种蛋都要再检查一遍，剔除小尖蛋、腰箍蛋、沙壳蛋、浑圆蛋等不合格的，等炕箱里温度升到四十度左右，就打开箱门，往托盘的竹匾里上蛋。鸡蛋的话，每层竹匾里二百，六层就是一千二。蛋上齐了，孵化正式开始。因为是人工控制温度，所以时时刻刻都得十分小心，每隔一刻钟，就要打开炕箱门上的小方门，取出温度计查看温度。前三天箱内温度不超过39℃，要是箱内温度超过40℃连续达十五分钟以上，这一箱种蛋就会报废。所以这检查必须细心、勤快，不能有丝毫马虎。通常情况下，每隔一两个小时要将箱门上靠下面的另一个长点的小门打开，将里面的蛋盘转动半圈或一圈；炕箱里顶部温度比底部要高一点，所以每隔六七个小时必须把炕箱打开，将上层的蛋盘调到底下，让这六层蛋盘按顺序循环摆放，以便使整个箱里的蛋孵化时得到的温度比较均衡，另外也让种蛋在孵化过程中不断运动，有利种蛋的发育成长。种蛋在放进去孵化的时候，一开始蛋的表面会有一些水，这叫“发汗”。孵化三到四天，正常的种蛋在灯光下，里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小珠子一样的红点，和像树根一样向四周延伸的血管，那叫“蚊虫珠”。这时候就要开始第一次照蛋。在一个不大的硬纸盒中间开个小圆孔，里面装上电灯，就可以照蛋了。没有长出蚊虫珠的蛋是没有受精的，俗称“谎蛋”，都要提出来，依然是原黄蛋，是可以食用的。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吃这样的蛋，煎的，炒的，炆的……吃到后来见了端上桌的蛋，连饭都懒得吃。鸡蛋孵化到第九天的时候，要第二次照蛋，这一次是照出不能继续发育生长的蛋，把蛋的大头气室朝灯光下照，看到里面黑影子在动的就是发育完好的，里面不动或看到深色液体在晃动，就要把它们剔除，二照剔除的蛋是不能够食用的。经过二照后的蛋，再在炕箱里孵化两三天，这些种蛋自身便能产生温度，可以放在摊床上让它们依靠自己的体温自行生长，不需要燃烧木炭加温了。在炕箱里孵化正常生长的种鸡蛋，第十二天就可以上摊床；鸭蛋要十六天；鹅蛋则要二十天。将炕箱里的鸡蛋直接放到摊床的席子上面，开始是放两层，然后盖上棉被。小老表每隔两三个小时便从摊床中间摸出一两个种蛋放在眼皮上贴贴，看看温度会不会高了或低了；然后八小时翻蛋一次，两个人分站摊床两边，掀开盖在种蛋上面的被子，将摊床中心的蛋和摊床边上的蛋调换一下位置，让边蛋与心蛋受热均匀。到了第十七天，随着蛋体自身温度越来越高，摊床上的双层蛋须摆为单层，根据温度的高低更换覆盖在上面的棉絮。相比较，摊床上的孵化比平箱里开始孵化在管理上要轻松一点，但也必须时刻担心温度，保持在三十七八度。当孵化满了二十一天，摊床上就会听到蛋里小鸡的叽叽叫声，还有啄壳的沙沙响声。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声音的时候，觉得特别好听和有趣。不多一会，小鸡们纷纷出壳，我们就得守在摊床边上，出一个小鸡，就把那个蛋壳捡出来。刚出壳的小鸡身上湿漉漉的，不一会儿它们身上的毛就干了，绒球球的，睁着乌亮的小眼睛啾啾地满摊床跑着欢叫。也有极少数的蛋，小鸡在里面出不来，大约一千个蛋里面有一二十的样子，这叫“息子蛋”，是能吃的。看着那些可爱的小生命一瞬间从蛋里面钻出来，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手伸过去摸摸它们，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快乐，还有两十多天夜以继日辛勤操劳换来的成就感。相对于小鸡，小鸭子的孵化容易得多，老表说小鸭子最泼皮，温度的掌握比鸡和鹅都宽泛一些，只是小鸭子要二十六天出，鹅则要一个月。孵出的小鸡或者被整体发给卖小鸡的贩子，或者告示炕房哪天出鸡，农户便按时过来散买。孵出的小鸡小鸭小鹅，很快就被抢光。望江华阳是圩区，乡村农户养鸡、养鸭、养鹅都养得比较多，所以小老表的炕房红火了好多年。学成之后，我回到家里也办过小型的炕房，时间不长。但是在记忆里，我还是深深喜爱这门手艺，要不是时代在飞快地发展，我估计自己现在一定还是一个出色的炕房大掌柜、大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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