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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沟纪事|外公卖春联

外公卖春联
作者:刘东玲
 
1980年临近春节,汤沟古镇异常热闹。卖菜卖鸡鸭鱼肉,卖布匹玩意,卖稻谷种子,街市两边摆的一眼望不到头。一大早,买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扯皮争吵,赶车拉货,姑娘媳妇,街上每天比看大戏还有意思。
天鸭亮,更新街的杨家茶馆雾气缭绕,几十个茶碗盖“噼里啪啦”响,茶客们早就到了。古镇的居民喜欢喝早茶,喝杯早茶吃根油条,不贵,几个小钱。喝上茶,茶客里有喜欢喝烫茶,“哧哧”喝一口,吐着下头。有喜欢摇头慢品,嗞一口茶,眯着眼东瞧西望。郭大爷又在吹牛皮:“鬼个大上海,十里洋场,说得好听,甭说洋鬼子了,喳,十步也看不见个人影!”茶客中马上有人附和:“那是。哪块也抵不上咱大汤沟热闹。”

源于网络

茶馆里面热闹,门口更热闹。一群人正围着一个春联摊,指指点点,十几双手翻来翻去,有说这幅字好,有说那幅字好。说着说着,几个谈不拢争起来,面红脖子粗。
扒开人缝往里瞧,摊子当中坐着一个光头白须的老者。老者面色红润,眼光炯炯有神,穿一身半旧的黑布大襟棉袄,黑棉鞋上没一点灰尘。边上小凳放着茶水和油条,老者咋一口茶水,再咬一口油条。有人相中那幅要买,老者才起身卷好春联递给买者。“继续吵哈,没事!”接过钱揣进衣兜,老者复坐下喝茶吃油条。
老者是我外公,时八十高龄。
大冷天的卖春联挣不了几个钱,但外公卖的春联成本低。只用买些红纸,字由大姨父写。大姨父的柳派书法在汤沟古镇鼎鼎有名。当年,镇上几个造反派都找大姨父写大字报,革命任务大姨父不敢不写。白天在学校工作忙,晚上点灯熬油写。革命口号多,这派这么写,那派那么写,大姨父写的战战兢兢。
怎么小心,一天晚上还是写错了,把“戴”下面“共”写成了“天”。没多久大姨父在学校被打成“反革命分子”,罪证是与共产主义“不共戴天”。
年初大姨父才平反出狱,出来时人已弓腰虾背,满头白发。课不能再教,学校安排收发。这差事谁都能使唤,“喂,看下可有我的信?”“喂喂,报纸怎么还没送来!”
“马上马上。”大姨父见谁都小心翼翼,牢里习惯了。我妈气愤说,说是恢复公职,不过挪个地受辱。大姨父说,不求那么多了,有工资拿已经感恩不尽了。
如今只有写毛笔字能让大姨父忘事,腰直了,眼亮了,一头白发更添飘逸。大姨父字写的起劲,外公春联卖的叫座,翁婿各得其所。

外公卖春联,唯有我爸不高兴,他在大饭店当会计和镇上头脸来往多。外公许大年纪还抛头露面,挣点儿小钱,掉了他的脸面。
外公卖春联后,我得个差事,给外公送饭。
来生意时外公顾不上吃饭,我便把饭缸煨在青铜火炉里,坐在小凳上等。青铜火炉是我妈的嫁妆,当年外婆把它藏在柴垛下才躲过红卫兵抄去。这东西也是神奇,外头摸温而不烫,炭火在里头煨一天也不息。我妈平时可宝贝,锁在柜子里看也不让我们看。外公在街上卖春联,我妈怕他扛不住冷,才拿出宝贝,煨了炭火让外公得空捂捂手。
外公吃饭时,我捧着青铜火炉绕摊子来回转悠。有回憋不住问,大姨父这字一笔一划的,哪好了?我爸说不如行书草书好看。呀,说漏嘴了,直吐舌头。
外公放下饭缸正色说,写字就和做人一样,行稳端正最难得。你爸在市面上混,终究染了市井气。
外公说的这个,我爸晓得更来气。老顽固,死犟驴!要不是我从中斡旋,武斗时还不知要多吃多少苦!我妈听了“呸”一口。不是你丈人老子么,还找哪个邀功去!

大姨父的书法好在哪,孩童的我看不懂,外公做生意的本事却是见个分明。
瞧,这会来的文化人,外公说:“先生一看就是学问人,楷书以骨力劲健见长,您挑的这幅字深得柳公神韵,造化得来。”来人叭着香烟,不停颔首。
“一湖水养清廉气,万古楼生忧乐心”,“哎呀”,您老真有眼力,这联挂在书房恰配!
“人勤百业旺,家和万事兴”,这联挑的好。咱们庄稼人一年到头吃苦受罪,盼的就是家业兴旺,一家平安。
“吉年贵胄喜添子,好岁福门乐招财”,好,这联喜气,明年家里一准添丁进口,喜事连连!
不管买春联的是啥人,外公都能说得买者眉开眼笑,满意而归。外公的春联生意越来越好,每日摊前熙熙攘攘,买春联的、来看字的,还有茶馆郭大爷,牛都没心思吹每天找外公唠嗑,外公特烦他,他也不生气,“呵呵”“哈哈”,左右赖着不走。回家讲给我妈听,我妈说,这算啥子,你外公十几岁就在芜湖做生意,见多识广!
一天中午,来个老头,估计和外公是旧相识,一见就亲热喊,果真是你,老吕!外公眼一亮,两人亲热握手,寒暄一番。老头挑春联,“啧啧”夸字写的好。外公叹口气,说,大的家的就剩这点本事了。老头挑了几幅春联,外公没收钱还另外送了两幅。临走,老头欲言又止,外公说,老李,啥事咱俩不能说的?
老头想了想,说。老吕,你还不知道吧,梅香去年冬去了,无儿无女,侄子挂的孝。
外公神色暗下来,没吭声。老头接着说。她不生孩子,家庭成分又不好,男人老打她。后来离了婚,在芜湖街头给人擦皮鞋。我出差路过碰上了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还打听你,听说你被打成地主,带着一大家子下放到农村,她还抹了眼泪。
外公低下头整理春联,依旧没说话。
我们这代人哇——老头一边感叹,一边把春联夹在腋下,脚步蹒跚地走了。老头走后,外公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我拉他坐下,从青铜火炉拿出饭缸递给他,他摆手说,先放着,还不饿。
听我妈说过,外公年轻时和那个叫梅香的大小姐相好过,这是外婆一生的心病。当年外婆住在乡下坚决不去芜湖,可能最怕见到梅香。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只会让一个乡下婆子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比乡下的泥土还要粗鄙低贱,压根就配不上外公。不如永不相见吧,用一房儿女死死牵住外公的脚。后来外婆吵着在乡下买了地,为外公日后划地主成分埋了祸根。
归根结底,我妈说。你外公是个真爷们,既然成了亲,几十年没嫌弃过不识字的小脚外婆。

眨眼年三十,那天特别冷,下午店铺纷纷关门,汤沟街上渐渐冷清。外公不舍得收摊,再等会,也许有人忘了买春联呢。眼看天快黑,我妈叫我去喊外公来家过年。因为和我爸不处,倔强的老头很久没上我家了。
外公看见我才想起今天是年三十,两手直拍脑袋,懊恼说:“完了完了,忙着卖春联,年货一样没买,一家老小还在家等着呢。这可咋整,回去要被老太婆骂死了!”
我说:“外公去我家过年呀,我家啥都有。”“你家有是你家的,和我没关系!”外公来回直跺脚。
大姨父来帮收摊,让外公去他家,说大姨烧了一只大肥鹅,一大锅肉呢,还温了壶好酒。“哪家我也不去,穷家富家,过年回家!”外公没好气。
天已经黑透,这会还上哪去称肉。大姨父一脸尴尬杵着,两只手来回直搓,嘴里直嘟囔:“这可怎好,怎好。”
远远有人拎着两包东西赶过来。我说,外公,快瞧!外公停下张望,可是来买春联的?
走近是我妈。看我半天没回家,我妈晓得外公脾气,赶来送年货。外公接过包打开,包里鱼、肉,千张、生腐都有,包边还插了一瓶好酒。外公眉头舒展开,看了我妈一眼,快活说,三丫头,有心了。有这些东西回家能过个好年喽!
着急回去,外公拎着年货大步流星赶路。我妈在后喊:“大,今个天冷,到家记得喝姜汤!”外公回:“忘不了,你妈灶上天天温着。都回去吧,回家过年!”
看着那个高大的黑色背影渐渐缩小,我妈两眼含着泪花,说,就他有劲,越老越有劲!

外公九十岁一个冬夜去世的,很安详,睡着了一般。街上人说,老人家白天还在卖春联呢,说去就去了,福人呐!
而今回想,晚年卖春联的时光,一定给外公带来许多乐趣和慰藉。卖春联,也给了我和外公接触的机会。他的勤劳隐忍,智慧善良,接受而不沉沦,固执而不乏温情的人格魅力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
囊萤照雪,折扇流光。山河不移,故人已逝。人生而大美,关于生,也关于死。关于瞬间,也关于永恒。关于风景,也关于风景中的我们。
一幅幅春联上下翻飞,笔墨洇晕中,一个时代画上句号。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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