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时光

垦利县城以北，有个上黄河大坝的斜坡。不管西去一号渡口，还是向东到友林，马车都得爬这个坡。坡倒不算陡，可铺的条石又硬又滑，骡马蹄子抓不住地，要是载重过多，它们累得口吐白沫，蹄铁打得石头迸出火星，还是上不去。车把式站在辕上，长鞭舞成圆圈，鞭花非常清脆。离得远了，圈甩完了好久声音才来。我经常坐在一个土堆上看这些景。

我能这么闲，肯定不是出来割草剜菜，我是给队里放牛。

我所有的放牧都是在初中，怎么开始的忘了。现在想来，我有放牧的天赋，从没考虑过管不住这群牲口的后果。我一直思索这技能怎么来的，起初以为传自父亲，我爹当过饲养员，可他只放过马。那就是天生的了。

队长让我去放牛，每天能挣五分工。我兴冲冲地去了。到了村西头的马号，把牛赶上就走。没有就近去过村西边，这大概与我们经常与西边两个村子的小孩打群架有关。

我一般到村东。我村的稻田都在东边，我经常去干活，拔草、化氨水、割稻子，摇着喷粉器撒六六六，很熟悉。稻田旁边有条小渠，都叫它控碱沟，一般在那里。反正牛有点草就能吃饱。我队里有八九头牛，除了翻地，好像也不干别的活。

从马号到村东要经过我家，我娘和婶子们在房头做针线，婶子说快看快看，放牛小来了！我娘满脸笑容，为我能挣工分高兴。碰上小孩子，他们会拍手吆喝：放牛的，拿把棍，踩着牛×摸家臣儿！老家把麻雀叫家臣儿。这是俗话，以前我也常这样骂人。可现在我放牛了。我抡着棍子追他们，哄笑而散。我拿的不是“把棍”，是根一米多长的红柳杆，很粗还有弹性。把棍一尺来长，老手才使这个，哪头牛不听吆喝，一下子甩到牛身上，稳准狠。我没这技术，必须用长棍子追着牛打，往往震得自己胳膊麻了，皮糙肉厚的牛却不在乎。很快我发现对牛来说，拿棍子吓唬最有效果，真打反而不行。

放牛是最舒服的，不需要技术，所以画上的牧童一般是放牛。只要赶到一块空地上，它们就在那里安静吃草。如果有条沟或者坝，我甚至可以到牛群前面坐下等着，它们会顺着沟坝，慢慢地边吃草边走到我身旁。李密可以“挂角”，就是因为牛老实。我没有读书，可以捉个叫“乖子”的大蝗虫，掐段嫩芦芯喂它吃草；可以看“鸦兰子”鸣叫着从草丛拔地而起，一飞冲天；也可以啥也不做，就望着天边的云彩发呆……

在村东放牛，怕的是牛到田里吃稻子，所以尽量离远点；对偷吃的牛露头就打。牛笨，明知挨打也要去，尤其是一头叫“野军”的公牛。牛的名字多是根据身形花色起的，只有“野军”例外，原来是个人名。当时队里有个叫×军的女知青是个先进，农闲拾粪受过表扬，县文化馆橱窗贴着她背粪笆的照片，题目是“没有大粪臭哪来玉米香”。这文化馆也不懂行，种玉米谁舍得上大粪。她豪爽泼辣，干活办事都很猛，时间一长，就得了个“野军”的称号，恰好这头牛比较二，不知咋的，这名又给了它。×军也不在乎。有趣的是，你叫“野军”，那头牛就颠颠跑过来。“野军”是挨打最多的牛，可它不记仇，我抓把草它就跑来吃，还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有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也不听话，每次打了它我都后悔。

能放一群牛，我已经在“业界”算个人物了，队长又让我放马。放马我没数，马不好放，而且金贵得多，晚上还要加餐吃咸豆子，比我待遇还好。我娘不同意我去，怕让马啃了或者踩着。可是工分很多，每天九分五，相当一个整劳力。我答应了。我至今不明白队长为什么敢让我放马。

队里有十几匹马，混杂着几头骡子；没放过驴，那两头驴一直在干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份很大的家当。我跟外地人说起生产队有十几匹骡马，好多人不信，他们那里一个村都没几匹。放马就不能从村里走了，怕它们碰着小孩。从马号牵着那匹红马，直接上村北水库土坝，绕过村子出去。饲养员说红马是领导，马群跟着它走。马是欺生的，我心里七上八下，担心马不听招呼，虽然攥着根竹杆长鞭子，可甩不起来。只有紧紧拉着缰绳，必须在头几天让它们不出问题。

村东的空地也可以放马，但地方小，草也不好。马不比牛，它们挑食，吃不好就理直气壮去吃稻子。这样我只好把马群拉到黄河大坝北边去。我村的旱田菜园都在坝北河滩上，从庄稼地到大坝中间有个一里多宽好几里长的空地，长着稀疏的小树，这里草多，因为要过水库小桥，我怕马跑到水里，不愿意到这里来。别的队也多在这里放马。一队放马的是我本家大叔，跟着他安心。马不像牛那样安静吃草，它们在草地跑来跑去。对很调皮的二马蛋子，大叔用绳子在它腿上下个绊子，限制活动范围。放马没有放牛安逸，要时时观察，不管是偷吃庄稼还是跑远了的马，都得及时赶回来。马在一起会打架，不是我想象的踢，是相互啃，人举着鞭子跑过去，它们才散开。大叔教我一些放马的门道；他还会从障子钻进去，从菜园里摘些黄瓜柿子来吃，有时是长茄子；中午吃干粮就摘尖辣椒，辣得我流泪。

那天大叔去别的地方了，二队的马在这里。二队放马的参加过抗美援朝，一只手冻坏了，呈可怕的紫色。他好开玩笑。正经说按辈份我该叫他叔，可他让我叫爹，那我也让他叫我爹，风俗就是这样，两人早就这么斗嘴了。聊天时他把布鞋脱下来坐着，我趁机藏了。快回家了找不到鞋，他开始央求，我说这事好办，你叫声爹就行。他肯定不叫，想来硬的又抓不着我，最后接受我的“训练”。立正、稍息、向右转、齐步走，随着我的口令，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光着脚在草地上做动作，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训练完了，我赶着马回家，走出去半里地再大声告诉他鞋在哪棵树上。这些马和我已经熟悉，我能从马肚子形状，判断它有没有吃饱。平常吆喝它们没问题，但天热的时候一到水库边，总有几匹马跑到水里去，我毫无办法，只能等它们玩够了自己上来。鞭子没有用过，除了不会甩也不敢用，怕马踢我，再说马打跑了可不好找。

放牛中午可以回村吃饭；放马出去就是一天，得背着干粮。最怕下雨，雨天别人可以不出工，放马是必须出去的。冒雨赶牲口到野外一呆一天，漫天雨丝，天地阴沉。塑料雨衣质量很差，一会儿身上就湿了，很冷；吃凉饭喝凉水，胃不舒服；心里也不是滋味。没有太阳判断时间，过一会儿我就瞅瞅马肚子鼓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回家了。除了需要点技能，这也是放马能挣高工分的原因。

这是些出力干活的马，都比较老实，我能骑它们；但没有马蹬子，脚没着落，两腿必须用力夹着，骑马比走路还累。反而是牛骑不了。开始以为牛好骑，上了牛背才知道很难，骑在前头硌得疼，后面虽然宽，一走路后腿就带着两块大骨头扭来扭去，人坐不住。南方小孩骑的是更大的水牛，最主要的是他们横着坐在一边，那随着一块骨头转就行了。当然老子也骑牛，可人家是神仙。再就是牛身上油多，骑一会儿就抹到衣服上，很难洗。

与放羊相比，这些难处不值一提。我不知道西北拦羊的小孩有什么本事，在山上能放得了一大群。队里没有羊，羊是村里的，长年由鲁西来的光棍老李放，从我记事他就放着那群绵羊。可他回家看娘了，村长就要我去放十天羊。当时我有两个失误，第一认为这是好活。这算“大队工”， “大队工，稀不拉松”，都抢着干。我在菜园干过，既轻快工分又多，那放羊也差不了；第二认为这是好事。什么白云下面雪白羊群，什么牧羊姑娘放声唱歌……书上这么说，那放羊就是个惬意甚至浪漫的事情啊。我是怀着轻松的心情去放羊的。

完全相反。当时夏天，我还没到羊栏，就被冲天膻气呛了个跟头。老李给了一根短棍鞭子，我更想借他那块怀表，没好意思说。打开栏门，上百只脏乎乎的绵羊跑了出来，有的身上粘着羊粪，走到哪里把臭味带到哪里。歌里唱“羊群就像那斑斑白云”，呵呵。老李说放羊要到县城南边，找大片空地才行。我没问为什么不到河滩去。其实不用他说，羊群早就习惯性向南走了。想不到这些小短腿走得这么快，我得小跑才能追上它们。过了县城，就到荒地上吃草，一直到高盖附近。这些羊也奇怪，吃草就吃吧，没有一秒钟是停留的，都是边吃边走，边走边吃，而且速度很快。不是我在牧羊，更像这群羊在盐碱地里蹓我。后来我到草原，看到羊群安静吃草，因为人家那里草多草肥，羊不必猛跑；我们这里草不好，而且密度太小，羊得抢，慢了就吃不着，这样觅食范围也大得多。我当时不知道，恨死了那只头羊。我想把它教训一顿，却根本打不着它。一般撵不上，撵上了它也立即跑到羊群中间，我没法靠近。陕北牧羊人有羊铲，甩出去一块块坷垃，能远程控制羊群活动。我们没有这个，也不知道老李平常怎么做。烈日下，几百只羊蹄子刨得尘土飞扬，弄了我一脸一身，更别提又膻又臭的味道。傍晚了，头羊倒是等待我的指令，我赶着它们再走好几里路回家。遇到了我村一个在县城上学的高中生，他对我说别放羊了，放羊很容易得阳痿，你看老李打光棍，就是因为他阳痿，放羊放的。我虽然不清楚阳痿是啥，但知道肯定不是好事。

关了羊我先到水库洗澡，身上全是碱土和膻臭味。放这个羊，别说比不了放牛，比放马还要累上十倍，而且大队一天给我七分三，工分比放马还少，可能是技术含量低吧。第三天晚上，我费尽周折在小学找到了村长，要辞这个差事。村长肯定了我的放牧技能，表示这个活还得我干，在工分之外每天再给两毛钱。

放羊不光脏累，最大的问题是热和渴。穿的衣服经汗水几次干湿，上面留下一块块汗碱，我就脱下褂子披在身上，热得我甚至把老李那个破苇笠都扔了；喝不上水更难受，太阳地里不停小跑，一壶凉水一会就喝光，干粮是我娘做的咸油饼，吃了更渴。如果近处有油田的计量站，就厚着脸皮跑到人家水管上喝个饱。一次找到个小水洼，水很脏，里面还泡着羊粪，我实在渴坏了，顾不了那么多，捧起水闭着眼喝了下去。

那天下午，我正倚在一个乡道小桥栏杆上歇脚，停下了一辆泰山24拖拉机。驾驶员戴着墨镜，坐在车上四下张望一会，然后低头缓缓吐出一口浓痰，开车突突突远去。想到回家还走十多里路，看着拖拉机的影子，我真是羡慕，人家那神情那动作，又潇洒又有派头啊！

老李终于回来了。他满含深情看着羊群，先说这几天你累坏了，又摇摇头：唉，羊都饿瘦了。我把鞭子塞到老李手里，恶狠狠地说：这些丧门羊，饿死活该！

（摄影  刘文明）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